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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Chapter 6 忽觉梦醒再无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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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动会几乎是冒雨进行的,念致幕词的老师孜孜不倦,“感谢老天又雨又晴又雨的恩赐……”
此前,沉碧嗤鼻,“关键有人连沙坑就跳不进去,就是项比腿长的项目!”
前排的云菲突然转过头拍了拍庄生露在外面的大腿,“咱们丸子就属腿长跳不远的。”
庄生喜欢沙坑跳,喜欢脚轻松腾起,再重重陷入沙坑,沙子悄无声息窜入鞋里的那种踏实俏皮的感觉,如被冲上海滩的鱼,兼备垂死挣扎的美感。
原只想在寝室睡觉,谁知被体育老师拜托来记录成绩,眼皮耷拉,要落笔了,才发现原来自己那学生也参加了跳远,抬眸,那人黑色T恤黑色短裤,露在外面的皮肤很白很细,显然被保护得很好,记下报上来还算可观的数字,无奈勾了眼角,脚上的伤刚好,又开始折腾……
不知何时,薄时温站在了他旁边,“刚刚开幕式的时候,你们班三个女学生披了身白纱,美名一个雅典娜,一个阿忒弥斯,一个赫斯提亚,又是战神又是狩猎之神的,希腊三女神都用上了,你猜猜是谁的想法?”
闫途睨她一眼。
薄时温笑意欢,言语间带了几分试探,“就是你那个好学生,庄生,脑子里装的都不知道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还挺有趣,你也觉得吧?”
从她有印象开始,温水长街,便一直都是古朴与糜烂的交替代名词,鹅卵石小道,偶有几棵清雅梨树,爬有青藤的老屋,好似神秘温雅的老妇,又契合了少女的靡丽气质,卖的多是这个城市里难登大雅之堂却又叫人念念不忘的吃食。例如,榆钱糕。
“别等了,今天的卖完了。”庄生抬眸看向面前说话的女人,一张因化妆品覆盖而显艳俗的脸,花枝招展却俗不可耐的穿着,看似完美的身体曲线,浑身上下无不萦绕着廉价化妆品和香水的混合气息,大概温水长街靡丽就靡丽在这些女人身上。庄生淡淡看她一眼,顾自低下头休息。
“小小年纪就看不起人,这可不好呦!”女人在她身旁的石阶坐下,扬了扬手里的榆钱糕,“陪我聊会儿天,我请你吃。”
冷风在唏嘘,庄生不说话。女人打开油纸包递到她面前,“在你们学生眼里,我们这些人是不是都特脏?”
行人来来往往,一个油光满面的男人有意无意投来有色目光,这不是花几百块钱就可以压在自己身下的女人?他犹记得女人胸脯的柔软。这学生妹是在规劝女人从良,还是这女人在引诱这学生妹?
榆钱糕清新柔软沁人心脾,和女人身上浓郁的香水味几成对比,庄生捡了一块丢在嘴里细嚼慢咽,“没有,你不说的话,没有人会知道。”
阳光浅浅落在女孩身边,女人想去看她通透如水的眼睛,探究一番她话里的真假,无奈只能看到她垂下的眼睫,女人坦然一笑,“我以为你早就看出来了!”
庄生摇头,像个苍老的书生,“没有。”
女人噗嗤一笑,“你瞧,好学生就是不一样,说谎话从来不敢看人!”
庄生后知后觉地抬头,面前的女孩,十七八岁的光景,饶有兴趣地打量她,手里拿着两株鲜艳怒放的向日葵。
向日葵,有个极凄美动人的传说。水泽仙女克丽泰遇上狩猎的太阳神,即便只是惊鸿一瞥,克丽泰也疯狂地迷恋上了阿波罗。奈何落花无意随流水,阿波罗的使命,他的高傲,注定他不会为任何人驻足,所以痴情的克丽泰只能每天注视着天空,看他金碧辉煌的日车,期盼见到他的身影,众神怜悯她,把她变成一大朵金黄色的向日葵。
庄生觉得克丽泰笨但无辜,被白云遮住太阳又露出头来,男人就站在一旁,看着坐在石阶上的女孩若有所思,眸中了无温度。
“闫老师。”庄生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喊他,好学生扮好学生何其容易。
她似乎发现,每次她欲行不好之事或正在干坏事的时候,都会阴差阳错碰到他。比如今天,和一个出卖身体的女人聊天聊得好不愉悦。
女人眉眼轻佻,光明正大地凑到她耳边,“瞧你老师一表人才的,好好把握,别给人抢走喽!”女人无视她的瞠目,一股脑地把剩下的榆钱糕塞到她手里,施施然地扭着腰肢走了。
一旁的林妙妙一听老师两个字就乐了,原先的怔然全然不见,拉着庄生来到闫途面前,面上一副“不是我先勾搭上”的纯良表情,眸底却划过一丝似有若无的狡黠,“闫叔叔,有导游嗳!”转头对庄生嫣嫣一笑,“我和你老师一块来的,奈何我们两个路痴对这个地方都不太熟,不知道哪些东西好吃?能不能当下导游?”
林妙妙言语直白,意图明显。
庄生莞尔,自己并没有理由拒绝。见女孩盯着自己手里的榆钱糕,便递过去。又想着独食不好,便也朝着语文老师递,“老师你吃吗?”
林妙妙包着嘴,“你老师他只管付钱,他不吃。”
她本想伸回来,谁知那人伸手捻过一块,修长的手在阳光下异常细腻白皙。
庄生尽职尽责地带他们逛了一遍温水长街,原以为语文老师这种要么出生在书香门第要么出生在军家大院的人,对街头这些小吃必是嗤之以鼻,全程他倒也没有一丝不耐烦。
不知不觉早已过了午饭时间,三人走进一家兰州拉面,店面小巧整洁干净,店里不算拥挤,小店的墙上因贴了些图片和彩色便签而倍增生气,拉面师傅的手艺极佳,庄生看他手里的面粉想起了自己儿时玩的橡皮泥,一整团的胖弟儿被拉成了细细长长的瘦哥们。
闫途点好面准备找位置坐下,谁知身后的小孩突然冲拉面师傅喊了声‘莎莎’。
男人坐在一旁,从原木色的筷子盒里拿了双筷子,抽纸,擦拭。从一开始,她就发现了男人的手生得漂亮,却又不能限制在一个漂亮的阶段。让她受宠若惊的是闫途先把筷子先递给了自己,然后再是林妙妙,随即想到自己原是他不相关的人,他必会先顾及外人,庄生不觉着自己语文老师有多平易近人,这一番动作倒更让她觉得客套疏离。
林妙妙好奇,“庄生,你刚刚和那个拉面师傅说了什么?”
“那个呀!”庄生唇边笑容和煦,“兰州不是管美女叫莎莎嘛,我就想,以后吃拉面,只要喊拉面师傅莎莎,就可以知道是不是真正的兰州拉面……”
最后,庄生见男人似笑非笑的神情,林妙妙声声调笑莎莎,索性闭了嘴。面已经上来,很大的碗,薄薄的几片牛肉,浓郁饱满的汤汁,肆意蒸腾的热气。
“此番出兵,倘有不利,且退往江东,再图后举,望大王自己多多保重。”猛不防,虞姬抽出项羽腰上佩剑,自刎身亡……
她从剧院的盥洗室里出来,她不惊讶林妙妙这样的女孩子喜欢戏曲,只是她没料到今日这一出《霸王别姬》,林妙妙喜欢的是力拔山兮的项羽,相对而言,她更倾向于虞姬,张国荣演的程蝶衣,蝶衣的虞姬,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此境非你莫属,此貌非你莫有。
突然间,她就顿了脚步。
转角处的黯淡灯光迤逦了一地的暧昧气息,两人几乎是紧贴着墙壁,女人一只手臂如蛇般缠着对方的颈项,另一手抵着对方的胸口,露出那人精致细腻的锁骨。明明是极主动的姿势,偏偏被她演绎成欲拒还迎,半推半就。
被亲吻的那人,既不拒绝也不迎合,双手插在裤袋,半敛的眸也因突兀的光亮慢条斯理地抬了起来。
你是谁?为什么平白生了那样一双眼睛?你要来祸害谁?眸里没有任何迷离的姿态,反而在抬起的刹那充满了无数的温言软语,那般的清晰、妖冶、湿润。可下一秒,又蒙上了别人所不认识的外衣。可偏偏那样一双动人心魄的眼睛,宛若天际处的星辰,堪比草野地里的流萤。
一如江南的温言软语,却又直射心扉。而那双眸就这么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她这个不合时宜的闯入者,的确她才是那个大煞了风景的人。
那女孩,一头天生的黑色长卷发,牛仔裤包裹着两条笔直玲珑的长腿,身段娉婷,不是林妙妙又是谁?靓男美女,绝非一个活色生香可以比拟。脸不红,心不跳,身体不动。
蜜色皮肤的青年怒气而来,林妙妙被半拖半拉拽走,而她明显在女孩眼里看到一丝得逞,林妙妙回头朝她笑,“宝贝,你真可爱……”
灯光昏暗,男人淡然自若地走到她面前,薄唇微勾,“没事啊,她哥。”
她微微一笑,这借位借得的确恰到好处,只是最终好奇战胜理智,“他们不像兄妹。”
男人眼角微微上挑,浅浅一笑,好似妖童媛女,“你很敏锐,不过,她们的确是亲兄妹。”
闫途没有坚持送她,所谓的gentleman不过如此,万事不过,恰到好处。
她在车站碰到陆医生,谦谦公子,温文尔雅,依旧是让人如沐春光的温柔面庞,让人不自觉想到玉,特别是温水里打磨过的玉,此刻她脑里竟出奇的空白,好像一连串的记忆被抽丝拨壳般带走,憋了半天冒出个狭路相逢。
陆医泽把车交给朋友,自己徒步追上她。
“你避而不见。”不是疑问,而是近于悲戚的哀叹。
“三个月。”从小阿姨提起他到现在,她就知道他一定会出现,却没想过这么久。
“我想没有一个人愿意见到医生!”他一愣,随即佯装喟叹。
她因他难有的幽默弯嘴。
他们站在一家饰品店的玻璃前,圣诞老人的玩偶憨厚又亲切,耳边萦绕着欢悦的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 jingle all the way!来往的人匆匆忙忙,没有因为节日的欢乐而放缓快节奏的生活。
“那时,你才到我胸口,如今,庄生,你已长大,已经到我下巴。”
他是变相地骂她小矮子?
她随母姓,尚未悟出庄善给她取这名的寓意。庄生,庄生,听起来有点像古时候书生的名儿,放在现代人口,轻咬慢吐的总逃不开一丝半缕的轻佻意,但想着总比志明春娇好吧。
陆医泽眉头微皱,她是典型的北方女儿,却生长在江南。青竹丹枫,莺飞燕舞,容貌兼并着水光潋滟方晴好的绮丽和大漠孤烟直的豪迈。而她,已经从江南的小草长成了沙漠的玫瑰,陆医泽又极认真地重复了一遍:“庄生,让我帮你。”
她在出神。
“阿生?”他试探性的喊了一声。
她顺势上前,“陆医生,你是要拯救我的身体?还是……”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在这里开一刀口子,拯救我的灵魂?”
庄生步子有些虚浮,她在陆医泽的注视下离开。冷风刮得她脸生疼,脚下踩空,整个人猝不及防地扑到地上,左膝盖撞到一旁的花坛,亚麻色的裤脚映入眼帘,庄生痛得想骂人。
闫途回了趟学校,返回途中,竟看到她还在路上游荡。
“跌倒了,要学会自己站起来。”即便这么说着,他还是伸出了手。
女孩抬头,一双澄澄澈澈的眼,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茫然,无助,也有超过这个年龄的成熟,平静,像极暗涌之下的静流。
庄生怔然于他的再次出现,无奈只能借助他的力量站起来。
中间的车辆来往穿梭,陆医生寂静地站在街的另一边。
庄生沉默于副驾驶上,有女孩打电话给情感电台,哭诉自己男友如何恶俗,弃她如同敝屣,知心姐姐倾心教导,要么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要么完善自己,等待男友浪子回头。
她有些想笑,你瞧,连最真挚普通的安慰也给予吝啬,为什么别人不要你,你还要死皮赖脸贴上去呢?
突然一只长手伸了过去,转啊转,转到了少儿频道。电台主持人的声音温柔甜美,有点像她小时候吃的草莓味的棒棒糖。
他们一齐游到鸭妈妈身边,问:“鸭妈妈,鸭妈妈,您看见过我们的妈妈吗?您告诉我们,她在哪里?”
《小蝌蚪找妈妈》。
庄生哭笑不得,却见闫途面色自若地关了广播,开了音乐。
她透过车玻璃看向窗外,五点半,正是人潮高峰期,人们步伐急促,下班的职员回家,放学的孩子回家,卖狗皮膏药的小贩回家,吆喝着收破铜烂铁的老头回家。
一首《Craigie Hill》(克雷吉山),据说感动了整个爱尔兰,现在却感动不了她的心。
Cara Dillon的声音空灵动人。
接近六点钟,华灯初上,夜晚宛若被蒙上一层烟与酒精的外衣,在味道与感官中彼此叫嚣。
车缓缓停下。庄生猛地一个激灵,扯开安全带就急着推开门,这时的车门却像个固执的孩子怎么也开不了。
闫途突然就倾身过去。
满是男人的明媚气息倾身而来,那个时候她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只觉他是一朵摇曳的陌上花,而自己是被人鞭策无心游荡的路人。从未想过之后的自己会停下来驻足。
甚至采撷。
他替她打开车门,薄唇微勾,好似无奈,“你开反了。”
黑暗中,男人的唇一噏一张,温热的气息就吐在她面颊。
他看出她意图,按住她双肩,她眸子急切,“我很空虚。”
他好笑,难为她心不跳说出这样的话,却比“你不寂寞吗?”来得更加真实更具有杀伤力,他隐约觉得现在的她是一只急需安慰的猫。
他松开她,斜斜肆肆笑了声。庄生意识到丢脸,迅速跑下了车。
今夜,注定是一个不眠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