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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 3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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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长,我要那灯!”
“好!”
十七岁的少年退后几步,前冲,在柱子上一蹬一按已经抓住了亭角的木椽,借力一个轻盈的翻身,稳稳站在亭角飞檐光滑的琉璃瓦上。探手取下彩灯,向后一跃,落在担心又雀跃地仰望着的,十四岁的少女身前。
曾经的他,也是如此轻捷而剽悍,在万人忻羡的目光中,为心爱的女孩摘取花灯。
腾身跃下,提了凤凰灯一步一步走来的,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一个青年。脊背挺直,步履如风,灯影照亮的轮廓,是只属于军人的,堪称阳刚的俊朗容貌。
那样陌生,却又仿佛,每一个细节都叠合在记忆里。
那是他本来的模样。
如果没有身中瘴毒武功全失,现在的苏哲,原本应该是这般模样。
苏哲默默地站在树影里。朱色官服在暗处几乎与树影同色,完美地掩蔽了他的身形,让他可以不受打扰地静静凝视那盏灯光。那人提着灯向霓凰走去,笑容干净而明朗,手中凤凰灯珠玉琳琅辉光流转,然而眼里,却只映着霓凰如花的笑靥。
那么美,那么甜。
俏立当地的少女已经褪去了曾经的青涩稚嫩,红裙在元夜的轻风中铺展开来,裙裾上的金丝反射着凤凰灯五彩的光芒,一片华美灿烂。然而比这光华更美的是她的笑意,少女微微仰头,全心全意地凝视着向她走近的青年,眼底唇边,全然一片明媚的欢悦。
从归国到现在,四个多月,一百多个日日夜夜,他从来没有看见霓凰这样笑过。
这样轻松的,甜美的,自由自在地敞开了全部心灵,看世间一切都觉得美好的喜悦微笑。
对他,或者,对任何人。
苏哲无声地闭上了眼。
她那么快活,他想,她是那样的快活——
少女和青年还在交谈着,他们肩并着肩,侧着头互相凝视对方,顺着彩灯照亮的小径慢慢向前走去。苏哲却没有跟上,他像被冻住了一般站在原地,目送他们走出他的视线,许久许久,才突兀地扶住树干,在冬夜瑟瑟的寒风里咳得弯下了腰。
在苏哲看不到的地方,欢悦的笑容先是从霓凰,而后从萧景琰的唇边陆续缓缓褪去。
从誉王景桓领军的那次侵攻开始,萧景琰就被妥善地“保护”了起来。自然,日常吃穿用度是不会亏待的,大楚好歹还不会在这种地方显得掉份儿。然而,不得走出府邸一步,断绝一切对外联络,这些都是题中应有之义。如果不是逢到上元佳节,泱泱大国的气度总要显示一下的话,萧景琰或许还无缘踏出府邸,坐到大楚的宫宴之上。
战火燃起以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相见。
在重逢的喜悦和激动过去之后,不约而同地,他们都想起了,刚刚过去不久的那场战事。
萧景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知道楚国打赢了,自己的五哥输得很惨,几乎是一败涂地;他知道这场战争是在苏哲的指挥之下,那是霓凰曾经喜欢过的人,而那个人也由此得到了巨大的声望;他听到“保护”他的楚国侍卫以热情洋溢的口吻赞颂,公主在战场上是多么英武……
他的国家侵攻她的国家;她上了战场,手上沾染了他的国家的士卒的鲜血……
曾经的默契,曾经的骄傲,曾经他们觉得他只会迎战北辽而她只会面对南夷,在这场战事面前,多么像一个无力的笑话。
最后,他只能泛泛地问了一句:“你还好吗?”
“还好。”霓凰本能地垂下了头,将目光落在他手里提着的凤凰灯上。
骄傲矗立的凤凰有着肆意伸展的翅膀和长长的尾翼,烛光从五颜六色的彩绢和薄纱后面,也从镶嵌在双眼、鸟喙和脊背上的宝石后面透出来,随着提灯者的步履轻轻跳荡,在他们漫步的青石小径上投下斑斓的光影。
她小心翼翼地提起裙摆,踩上一枚橘红色的光斑,而后又是一枚蓝色的,再一枚紫色的。男人深黑色的皮靴踏在她身边,那是萧梁而不是大楚男子惯穿的式样,她心不在焉地想,而且,穿着这种靴子,即使策马飞奔也很方便……
策马飞奔。
心底好像被一枚细细的针刺了一下,并不痛,只是,心尖上最柔软的那块地方,不可避免地为之一缩。
你们不可能的。
父皇紧皱着眉头这样命令,卫端妃,青弟的母妃,满怀忧虑地拉着她劝说,甚至苏哲也……
苏哲。
她的父皇,至今还没有放弃让她嫁给苏哲的想法。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他丢下她,隐瞒她,放任她那么多年孤立无援的等待——而只要他回头她就必须嫁给他!
凭什么!
突如其来的愤懑让她一把抓住了凤凰灯的灯杆——只是灯杆,然而,两人手上的温度,却挨近到了几乎可以相互沾染的地步。
“霓凰?”
萧景琰停步,有些诧异地望着她。他们正走在一段湖边的小径上,湖水另一边的灯光从这里看过去,已经只剩下一个个朦胧的亮点,而霓凰,此刻扬头注视着他的眼睛,比高悬天际的圆月更加明亮。
她说:“景琰,我们——”
即将冲口而出的话被打断了。匆促的脚步声越过树丛,随即,霓凰看到她的心腹侍女一手提灯,一手拎着裙摆疾步过来,直冲到她面前三步才俯身行礼:
“公主,陛下召见——”
出乎霓凰的意料,她并不是在后宫任何一座殿宇中见到父皇的。
不是父皇冬季养静所居的温室殿,不是卫端妃的寝宫柔宁殿,甚至不是她自己的鸣鸾殿。
而是,崇德殿侧,召见三五亲近重臣,商议军国重事的书房。
霓凰进来时,楚帝正对着一面墙负手而立。借着两侧点燃了全部烛火的两座枝形烛台,霓凰看见了墙上一幅通天彻地的舆图——山川,河流,城市,关隘,纤毫毕现,历历分明。
北彻雁门,南达交趾,东及乐浪,西至葱岭。
那是,大楚帝室南渡之前,国力极盛时期的,皇极舆地全图。
“你来啦。”楚帝头也不回地招呼她。“来看看。知道京城在哪里么?”
霓凰在书房里搜寻了一下,找到了桌案上一个宝瓶形的小烛台,擎着上前。自打从军之后,她也被教导过如何看舆图,俯身找了一会儿,就在把舆图几乎分隔成上下两半的,代表大江的粗黑墨线旁,找到了大楚如今的都城。
“嗯。——那你知道,当年我大楚的国都,又在哪里么?”
霓凰迟疑了一下,指尖抚在舆图上,寸寸上移。指下的触感细腻而柔软,稍稍用力按压下去,图面上就呈现出了细小的褶皱,带起皮革独有的厚重感觉。舆图上,深黑的墨色和鲜血一般的朱色纵横交错,一直深深浸入肌理,让人不由得升起联想,这张舆图是经历了多少年的风霜雨雪,以至于这些线条点画,到今日,哪怕用刀刮都一时消磨不去。
那舆图边缘还残留着些许焦黑卷曲的痕迹,昭示着它是怎样在战火当中,被那一代的大楚先祖携带南逃,作为祖先功业与荣耀的最后纪念。
她的指尖向着西北方向一直移动,移过长江,移过淮河,移过如今萧梁作为都城的邺都,移过八百里漫漫秦川。
“长安。”她看见自己毫不迟疑地指向舆图上一点,触目惊心的朱红圆点映在雪白指尖,像是一滴从心头滴落的鲜血:“是这里,长安。”
“是啊,长安。”楚帝缓步上前,年老的帝王,与他年轻而生气勃勃的女儿并肩而立,看向舆图上不过数尺,现实中却相隔千里万里,终他一生也不可能到达的地方:
“宗庙所在,陵寝所在。数十年空居帝座,却不能复祖宗寸土,我无能啊!”
“父皇!”霓凰含泪跪下。楚帝却不看她,松弛的,带着褐色斑点的手指颤颤巍巍抚在舆图上,从长安,到雁门,到长风劲掠的幽燕蓟辽,到文华鼎盛的洛阳颍川:
“霓凰。我们曾经有过机会,我们还会有机会的……但是这个机会,需要你,我,还有很多很多人,我们一起努力才能抓住。”
这个晚上,霓凰听到了许许多多,她从来没有听说过,或者听过,却从来没有往这个方面想过的故事。
她听到了穆氏南渡之初,帝室和几大北地世家,是怎样勠力同心,才在这片已经被南方士族占据的土地上,取得稳固的立足之地;
她听到了先朝的几次变乱,潘岩之乱,台城之祸,社稷几近倾覆,废立操于人手;
她听到了几次失败的北伐,一路高歌猛进连战皆捷,无奈君臣不能同心,南北世族不能协力,最后黯然败退;
她听到了父皇和苏楠的相识相知,少年君臣相得,到之后的屡次相互算计,在苏哲受伤后借机分化吞并,苏楠将计就计收缩势力,父皇在诸多动荡之后的棋差一着……
还有,苏哲。
功业和雄心。志向和谋划。
《治平十论》中关于增强君权,削弱世家,凝聚国力最后北伐中原的种种方略。
“父皇不是逼着你嫁他。”最后的最后,在熹微晨光已经透入纱窗的时刻,楚帝疲惫地叹了口气。
“只是霓凰,父皇已经这个年纪了,青儿又小……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撑得起来,就算能撑起来,看他的样子,对苏哲也是太过尊敬仰慕。未来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苏哲会是大楚掌握重权之人,对此人,不得不用,不得不信,可是……也不得不防哪。”
“再说,此子当世俊杰,对你又是一往情深……霓凰,你不要急着拒绝父皇,你先想一想,想一想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