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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

  •   看着儿子舒舒服服地吃了一顿晚饭,又给他们父子添上茶,把房角香鼎里的篆香换成冷冽醒神的松雪清风,晋阳长公主便无声无息地退出了房间。即使夫君尊重关照,即使儿子孝顺体贴,那父子二人之间,也总有她身为女子,永远无法介入的时刻。--或者,因为她是皇家公主,所以,才永远需要默然回避。
      书房中,苏楠展开一束墨迹纵横的丝帛,一张一张抚平,理好,重新用缎带束起,慢慢问道:“陛下和你说了些什么?”
      苏哲一五一十地把今日崇德殿里的对话重复了一遍。苏楠不动声色地听着,直到苏哲住口,才沉吟着又问了一句:
      “那么,你怎么想?”
      “儿子……放不下。”
      “当年你离家远游,我问你后不后悔,你说,不悔。”苏楠语气平淡,并没有什么指责的意味,更像是简简单单地陈述往事。“如今,她心里也有别的人了。”
      “现在想来,当年儿子实在是年少轻狂。”苏哲微微低了低头,混合了愧疚、后悔与羞赧的微妙神色一闪而过。“当年是儿子先放手的,如果她已经嫁人,那也是理所当然,孩儿并不会再做什么。可是,”他的口气一下子坚定起来,抬头直视父亲,“她喜欢上的是萧梁质子,而且,陛下并不允许。”
      “所以,你觉得你有机会。”苏楠神色无喜无怒。“你该知道,她是公主,是皇家人,……这些年来的事情你也大体知道了,你想过没有,你平安的消息,我瞒了你母亲八年。”
      而事后,你母亲并无一字怨言。
      苏哲沉默地望向窗外。--那里,透过已经换成秋香色的窗纱,越过层层叠叠的屋檐和粉墙,越过摇曳的修竹和挺拔的香樟,是内宅,是生他养他、疼他爱他的母亲的居所。
      把他平安的消息瞒着母亲,他是事后才知道的,--然而,他也什么都没有做,更没有对父亲的行为有一字争辩。
      身为人子,如此不孝,他还有什么话可说。
      可是--
      “儿子以为,儿与霓凰,不至于走到这个地步。”他肃然道:“儿子的策论,父亲也看过的。”
      “你是说,要加强皇权,对世家用之遏之?”苏楠低头抚了抚手里的帛书。“道理倒真正是那个道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皇权衰弱则权不能集,权不集则事不行,事不行则国弱,国弱则不能平内乱、御外侮,内乱不能平,外侮不能御,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但是有些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就算最终做成了,当中的种种波折,也足以把你们的情分消磨殆尽。”
      “可是父亲,事在人为,如果试都不试,又哪里再有可能呢?”
      “这也就罢了--反正你自幼聪颖,霓凰资质虽佳,却还不是你的对手。可是明则,”苏楠继续不紧不慢地说:“你该知道,皇室公主,并非苏氏主母的合适人选。你母亲性情柔和尚且如此,何况霓凰,一直是个倔强刚烈的性子。更何况……她心里还有别人!”
      “儿子知道。”苏哲半点也没有挪开目光:“有良才者必有烈性,父亲的属下,岂不也是如此。霓凰……当初是我的错,先行放手,她还等了儿子五年。现在既然还有机会,儿子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他说着,郑重一拜:“请父亲成全。”
      苏楠沉默着和他对视。他掌军多年,积威深重,这一沉脸,书房里的空气都凝滞了起来。苏哲一瞬不瞬地看着父亲,目光恭敬诚恳,却没有半点退让之意。两人一声不吭地对视着,渐渐的,苏楠严厉逼视的目光一点一滴软化,代之以无可奈何的怜惜之意。
      “说来说去,你就是放不下。”苏楠忽然笑了,一边笑,一边摇头:“也罢,既然这样,为父就去为你说一说吧,料想陛下也不会回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等她嫁了你,心思自然也就定了。”
      “父亲!”
      “怎么?”
      “请父亲暂缓……儿子……儿子想先让她回心转意。”

      三日后,苏哲以《治平十论》进呈御览。
      又三日,受召入宫晤对。
      仍然是那间书房,楚帝屏退内侍,亲手把盛着帛书的漆盘缓缓推到苏哲面前,眉眼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疲惫。“你的文章朕看完了。……这三天,朕都没怎么睡着,哪怕合了眼躺在床上,也忍不住反反复复地想。”
      他深深吸了口气,用力吐出:
      “汉广生了个好儿子啊。”
      听到楚帝说起父亲,苏哲依例俯首一礼,借这动作,掩去自己微微闪动的目光。不管听到过多少次,父亲的这个表字都让他有腹诽的冲动--“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看似开阔方正的表字,却隐藏着如此旖旎的情思,也不知道……是哪位长辈的恶作剧,竟让父亲顶了这么多年。
      对了,父亲迎娶母亲,好像也就是在冠礼前后的样子。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父亲只要有一点可能,就想要成全他了吧……
      楚帝并没有注意到苏哲掩藏在恭敬之下的小小心思,--或者说,就算注意到了,他也根本不会在意。他目光始终落在那十张叠在一起的帛书上,低沉地、然而毫无窒碍地说了下去:
      “先前,朕对你、对苏家,的确做了一些不太好的事。你的武功是为救霓凰废的,朕不但没有封赏,反而借机落井下石,从你手里抢来了骁骑将军的职位,转授聂真,想要借此把聂氏一系拉拢到皇室。那时候,你离家远游,想来,也有一部分原因,是被这件事情打击了吧。”
      他迎着苏哲惊异的目光幽然一笑:“怎么,很奇怪朕会直说这些?”
      苏哲掩饰地强笑了一下。楚帝不等他想出怎么回答显得既不敷衍又不伤自己面子,已经自嘲地摇了摇头:“其实,做都做出来了,又何必遮遮掩掩的呢?你那么聪明,又不是看不懂--拼命给自己做的事找借口,除了让人看不起之外,大概也没有别的用处了吧。”
      “陛下说的是。”他把话说到这地步,苏哲反而放开了胆子--或者说,把原来那个无法无天的性情亮出来了,扬眉一笑:“臣听说,有些事情不说穿,大家还能客客气气地当没发生过,一旦说穿就是撕破脸了,总要有个结果。陛下这么说出来,难道不怕臣给自己讨个公道吗?”
      “怕又有什么用呢?”楚帝神色坦然,“朕棋差你父亲一着,广陵军卒,已入苏家之手。如今主客异势,你们苏家真要讨回来,朕也只能受着。再说……”他微微前倾,手掌按在叠成一叠的帛书上,用力按了一按:
      “朕要用你。别的或许给不了,先开诚布公,还是做得到的。”
      “用我?”
      “当然。”
      “陛下已经说了主客易势,还要用我,就不怕……?”
      那样毫不客气的反问!明明根本不屑为此,却还要用这种口气辩驳--或者更近似于挑衅!只有尚未被世俗名利侵染的少年人,才会有这样纯粹的骄傲吧!
      想当年,他和这孩子的父亲……岂不也曾有过这样的岁月?
      “一来,你父亲为了扳回这一城,让你母亲伤心了八年,你的话,大概不舍得霓凰伤心一辈子。二来,”楚帝眼底渐渐浮起笑意,带着长辈对少年人特有的包容,和居高临下、偏又推心置腹的笃定:
      “朕看了你的策论,对你来说,这世上,有比皇位更重要、更让你想得到的东西吧。如果取得皇位不但无助于、反而会妨碍你的目标,你根本就不会伸手去拿,不是吗?”
      “陛下信我?”
      “朕相信。”
      当日,楚帝与苏哲直谈到宫门下钥,方才命内侍掌灯送回。此后又是一连两日倾谈,第三日,下旨,拜苏哲为中书舍人。三日后,擢中书侍郎,寻擢侍中。更加太子少傅衔,使教导胶东王穆青。
      旬日三迁,人皆侧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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