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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二話、錯位的青春 一 ...

  •   (一)

      余蒔清喜歡凝視袁穆恩的眼睛。即使無法從中探得情感虛實,她仍對那雙幽深的眸子深深著迷。

      此刻,他正背對著她,用家裡的熱水壺替她沖泡紅茶。

      難以想像幾分鐘前還糾纏不清的彼此,現下卻是這般冷靜。他們的軀體,猶如兩座酒窖,存放了五花八門的品項。彼此不忘把最濃烈的伏特加,保留給對方,讓自己的心莫名冰涼。似荒漠擁有的晝夜溫差。

      余蒔清張望著狹小房間的起居環境。有張木頭床、樣式簡樸的老舊書桌、一盞直立燈,以及約僅兩張榻榻米大的盥洗室。她被安排坐在位於房間正中央區域的矮桌旁。閒來無事,她隨手拾起袁穆恩剛才暫時擱置坐墊上的夾克,為他疊放整齊。

      不一會兒,她看到蒸騰的水霧,自流理台上的白色馬克杯內飄散。杯身圖案是個小巧的愛心,卡其色的。

      「要加砂糖或檸檬片嗎?」他詢問。

      「加一點砂糖就行,謝謝。」她將夾克擺回原位。

      相較最初,兩人的情緒皆已漸趨沉寂,不再如風起雲湧那般狂暴激烈。

      袁穆恩選擇了即溶黑咖啡,顏色相當濃郁醇厚,余蒔清光是看著就覺得苦澀而難以入口。杯子底部在碰到桌面時,發出了叩咚聲,他告訴她,為節省開銷,他尚未添購杯墊,未來再考慮。她點頭,用三指小心翼翼勾住杯子握柄,送至唇前。

      他看到折好的夾克,向她道謝。隨後就抽出書包裡的複習講義埋首閱讀,沒和她繼續交談。

      余蒔清並不覺得索然乏味,只要待在他身側,她就感到幸福。由上順下。俐落短髮、整齊眉宇、高挺鼻梁。袁穆恩單肘支著下巴,撐在桌板上溫習作業。她出神的望著他,微揚的笑靨溫和卻露骨。

      不久,她也跟著拿了冊課本,開始讀書。他察覺到動靜,抬頭看了她一眼:「想回家時知會一聲,我陪妳搭車回去。」

      「不能住下來嗎?」她開玩笑似地懇求,語調中卻也流露幾分認真。

      袁穆恩故意惡狠瞪她:「不要亂說話。」

      (二)

      於是,雙方維持一定距離,各自努力完成自己分內的課題。然而,余蒔清偶爾不是那麼專心,會自認神不知、鬼不覺地偷瞄他的臉龐,但多半羞窘的被他逮個正著,她又祇得趕緊低頭,裝作若無其事。

      四、五回後,袁穆恩把紙張捲成筒狀,輕敲她的頭頂。

      「別這樣。」他苦笑,面色為難。「妳讓我有屋裡裝設針孔攝影的錯覺啊。」

      「影響你讀書真的很對不起!」她慌張致歉,頗為內疚。「我、我這就回去。」

      她明白自己多麼失態,深以為恥。那是過於顯而易見的戀慕。

      不料,他卻在她匆忙起身的當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攫獲她的纖指,讓她無法離席。

      「剛才誰說要留宿的呢?」

      「嗯,我、我不是那個意思」被捉到小把柄的她支吾其詞,神情赧然而委屈。

      袁穆恩瞧著她不知所措的逗趣舉止,心底那柔軟冰冷的沙堆,再次有了溫度。他手上抓握的力道不自覺加重。並非單純的挽留,而是來自靈魂深處的呼喚。由肌膚作為媒介,傳遞牽絆。

      余蒔清順應他的期盼,重新坐回墊子上。她用微涼的掌,輕撫他脖子上那道曾經猙獰,如今逐漸失色的閃電形淡痕。

      「穆恩,我瞭解以目前自己的綿薄之力,或許很難幫上你的忙,但我願聽你傾訴。你不是風雨中飄搖無依的船,我會成為永遠靜候你的沿岸。」

      ——沒道出口的愛,已嵌入字裡行間的關懷。

      (三)

      他說,母親辭世的前後,恰逢氣候連綿潮濕的昏暗日子。不僅屋內角落、隔夜的飯菜,包括人體都快被摧殘的發霉。

      十二月中下旬,天氣由寒轉凍。他母親關節痛的老毛病頻繁發作,有時連床榻都無法離開。距父親音信杳無之初,早過了好幾個月。她飽受肉體的痛楚折磨,,與精神的打擊凌遲。她變得歇斯底里。一位純樸的鄉下婦女,在人生地不熟的大都會裡,為尋求解脫,開始酗酒、抽菸,吃來路不明的迷幻藥,還上夜店。

      他即是在最不堪的期間,和安琪拉認識的。

      某個接近平安夜的清晨,安琪拉用他母親的手機,給他撥了通電話。起先,她的口吻很平淡,以缺乏抑揚頓挫的平板語調,請他趕緊到黑色星期五接回那癱倒在吧台上,爛醉如泥的中年女性。她已看慣了糜爛的人際與場景。

      袁穆恩僅說了聲「好」,就掛上電話,以至於安琪拉不清楚他們之間擁有血緣。畢竟,對她而言,她只是盡責。在關門前,把客人送回該歸返的地方。直至袁穆恩頂著倦容出現在店門口,她才意識到,他還是個孩子。一頭,慘遭生活壓迫而體無完膚的幼獸。

      「她是你的誰?」

      安琪拉替他扶起軟倒的母親,一邊臆測兩人的關係。朋友、戀人、親屬?在這裡出沒的人們,彼此間的關係大多不太尋常,組合亦相當多樣。聞言,袁穆恩先是一愣,接著意味深長的低笑。

      「妳認為呢?」

      他把問題回拋給她。

      「你這小鬼看上去也才十多歲吧,性格怎像隻老奸巨猾的狐狸呢?真可怕。」安琪拉笑了,未打破沙鍋追問。她塗滿黑色指甲油的指尖,輕敲大理石砌成吧台表面,轉了話題方向。「對了,這時間怎麼還沒睡?撥個電話你就接了。」

      「我正好準備要起床,去附近一間早餐店幫忙備料。」

      「哦、打零工呀。學校怎麼辦?」她對他有些好奇,忍不住多問。「你翹課?」

      「沒有,那不符合我的作風。」他把母親的一條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支撐著她的重量。「翹課會惹來麻煩。若學校執行家訪調查,我說不定零工都打不成。」

      「是喔。」安琪拉若有所思,「嘿、小鬼,早餐店付你多少時薪?」

      他用手指比了個數字回應。

      她看到後,把拇指抵在下唇。「看你長得一副命苦相,貌似又特別勤勞。這樣吧,我付你三倍的時薪,你來我這裡執勤當服務生何如?夜班,每晚三到五個小時,從十一點開始。你斟酌一下,不勉強。盡可能在近期答覆。」

      袁穆恩跨出黑色星期五的水泥門檻時,側過身向她說:「我會仔細考慮,感謝妳的邀請。」

      咖啡色壓克力掛牌 CLOSE ,隨緩慢閉合的門板晃動。握把上古典的銅質鈴鐺,亦發出脆響。

      這是去年聖誕節前一週所發生的事。

      (四)

      袁穆恩不會想約束母親脫軌的行徑。那是她應有的自由。她賦予他生命,已值得感恩,他對她沒有奢求。自從父親捲款離家,消失無蹤,他和母親的經濟條件,根本無法居住於原本的公寓。

      在十一月底某日,房東先生趁他們都出門時,將兩人的行李及生活用品全丟在大門外的街道上。眼下不樂觀的狀況,讓他索性拿了一疊銅板和租屋廣告,就前往公共電話亭,開始撥打聯絡各個租屋處。希望在短期內,順利尋到能夠安身立命的居所。

      他母親窩在電話亭對面的便利商店裡,啜著剛買來的半打啤酒,一副事不關己。她穿的衣服鮮艷惹眼,坐在刷成白色為基調的免費座位區,顯得極為突兀。他隔著起霧的玻璃窗面注視著她,內心五味雜陳

      總共撥了二十多通電話,花費三、四十塊錢。袁穆恩才聯絡上目前承租他公寓的房東奶奶。她開的條件很實在,接洽的態度也很客氣。尤其在瞭解他艱難的處境之後,和藹地表示若屆時真決定入住,會幫忙注意他母親的動向。

      掛斷電話後,袁穆恩穿越馬路,走向便利商店。母親這時蹲在店外一排違停的機車旁,抽著劣質香菸。她的眼球乾澀,發紅且佈滿血絲。塗抹嫣紅唇膏的雙唇張闔著,讓純白菸柄染上玫瑰般的緋色。

      「喂、穆恩,你還有多少錢?」她伸出攤平的掌,乞討似的開口。「分我一些吧。」

      「妳想買什麼呢?」他也不惱,僅平靜的詢問。

      「指甲油。」

      「」

      她見他未置可否,竟像要不到糖球的小女孩,揚聲嚷著耍賴。

      「拜託啦,給我買嘛。」

      「這個月先省著。」他安撫她躁動的情緒。「等會兒我們搭車和付給第一筆租屋金都還要花錢。」

      「不要!」她不顧旁人側目的大喊嚎叫:「你不買,我就不跟你去新房子。」

      「媽、別挑這種非常時期鬧騰。」他壓制她在空中揮舞的瘦弱臂膀。「拜託妳,配合一下。」

      「不要、不要、不要!」她奮力掙扎,甚至用鋒利的指尖,刮傷了他的面龐。

      啪——

      袁穆恩第一次動手摑了人巴掌。而她,是他的母親。他發覺前一瞬觸及她臉頰的手掌逐漸痲痹,並自指尖傳來錐心蝕骨的酸楚。

      某種,接近頹然的無力感,於體內擴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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