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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七窍海中无日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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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谁?你是我要等的人吗?”
男人黑沉沉的眸子灼灼地盯着她。他开口说话时语调极其不流畅,像是许久未曾开口跟人交谈过了。
荨娘将脖子略略往后缩了一分,抬起一根手指轻轻地按在剑身上,道:“我是荨娘。道长,你不认得我了吗?”
男人垂下眼,视线凝在那根白皙纤细的手指上,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荨娘……”
他脸上的烧伤十分可怖,伤口长好之后,这半边脸几乎只剩一张皮贴在骨头上,颧骨因此高高地凸了出来,右眼眼周皮肉外翻,将那只眸子原本清明的美感尽数破坏掉了。
对着这样可怖的一张脸,荨娘忽觉心口猛地抽了一下,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在漫漫风雪中踽踽独行的背影。她清楚地看到那人的背上有只张牙舞爪的青龙。
脑海里有个小姑娘的声音。像是春天从泉眼里冒出来的第一汪清流,舒缓得沁人心脾。
“阿渊,我今年托朝北飞的大鹏带给你的桃花酥,你收到了吗?那是我潜入王母的蟠桃园里,用偷偷采来的桃花做的哦。”
“阿渊,今天我在凌霄殿前掌灯,看见从冰极之渊回九重天述职的仙兵跪在丹墀上等候帝子的封赏,怎么没有瞧见你?”
“阿渊,我实在太笨,法力这么低,每天只能托一只纸鹤带两三句话。可其实,我每天都有很多很多话想跟你说。”
“阿渊,九重天上又到了落雪的时候了,冰极之渊是不是更冷了?我想去找你,但被青帝大人禁了足。”
“阿渊,自从上次在冰极之渊受过伤后,我好像变得越来越笨了。我渐渐开始忘记很多东西,我好害怕有一天,又把你给忘了。”
……
“阿……咦?我为什么要拿着传讯用的纸鹤?”
荨娘被脑海里这声音吵得头疼欲裂,胸口沉闷。
阿渊是谁?那个声音的主人又是谁?
荨娘头疼脑涨之下,禁不住捂着头倒退了一步,那男人顺势侵上,有力的大手抓住荨娘纤细的手腕,用那把低沉的嗓音固执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你是谁?你是我要等的人吗?”
荨娘尖叫一声,用力地挥开了他的手,朝他胸前搡了一把:“你别过来,我头疼!我头疼!啊啊啊——”
男人静静地看了她一眼,失落地说了句:“原来你不是我要等的人。”
他的这句话呵散在风雪里,整个人忽然化作雪片四散飞扬而开,那柳絮般的雪花飘过荨娘的耳畔,飘过荨娘的脸颊,簌簌地落了她一头的银霜雪白。
好像一双冰凉的手抚上了荨娘的额头,她脑海中那些零碎的片段和声音渐渐散去,只见这茫茫天地,空洞旷远,那男人好似从来都不曾存在过。
唯有雪地里,孤零零地插着一把铁色沉沉的三尺青锋。那剑上系着一条绿色的缎带,长长的带子在狂风中上下翻飞,显得寂寞无比。
荨娘将剑拔起来提在手上,跌跌撞撞地朝前走去。她不知道这般走下去去何时才是个尽头。她从来没进过别人的识海,因而不明白,道长那样外冷内热的人,他的识海里怎么会是一片雪川呢?
荨娘对识海仅有的认识,都来自于道听途说。
识海当中有个小域称为七窍海,传说是与心之七窍相通之地。世间魂魄每一轮转,在重新投入五道转世之前,都会饮下一碗孟婆汤,将前世的记忆消除。可有些刻入心魂深处的执念,又哪是一碗孟婆汤能够消弭的呢?这些生生世世存留下来的执念,便被深深埋藏于七窍海当中。
有人或许能够在下一世隐隐忆起这些执念来,这也便是世间为何会有人无缘无故喜欢某个人,某件事物的原因之一。
上一世的执念成为了缺憾,在下一世来填补。
莫非此处就是道长的七窍海?而刚刚看到的那个男人,那个容貌损毁的男人,就是道长的前世?不知道道长的前世是什么样的人。而那个成为他等待的执念的,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荨娘想到此处,心里微微萌生出一点嫉妒来。一时想着能被道长的前世这样挂念着,死后都成为他心头执念的人真是令人羡慕啊。一时又有些气恼,偏又说不上这股恼火的源头。
荨娘将双手拢到唇前,往掌心里呵了口热气,眨了眨眼睛,眨去眼眶中那一点微微的湿润,也呵去胸中那莫名的憋闷。
荨娘低头走着,忽然瞧见脚底下的冰层里隐隐约约飘过一道青色的衫子。
荨娘趴到冰层上,拿袖子用力地将冰面上的残雪捋开,只见蓝莹莹的冰层下有一抹青色的衣角一闪而过。
她跪在地上,往前爬了几步,终于看到冰层下的暗流上漂浮着一个人。那人的脸庞血色全失,长长的睫毛在眼窝处覆下一层浅浅的暗影,冷峻的面容里透出一丝虚弱。
荨娘在冰层上疾速奔跑起来,可冰下暗流流动速度甚快,很快荨娘已经被远远抛在后头。荨娘想着再这般下去不成,眼睛一闪,记起手里还拿着一把剑。于是大喝一声,猛地将剑插/进冰层里。
这剑甚是锋利,一下子透至剑柄。荨娘将剑拔/出来,以先前捅出来的窟窿为圆心,又连着戳出十来个冰洞来。荨娘瞧着差不多了,当下吸足一口气,整个人跳上那片插满了窟窿的冰面中间,重重朝下一顿,只听嘎啦一声,冰层碎裂开来,荨娘一个猛子扎入暗流当中。
她本不会凫水,此时憋足了一口气,回忆起七仙女在瑶池里凫水玩耍的样子,便比照着回忆用双臂拨开水流,推动身子前进。
三尺,一尺,一寸……
荨娘的手指终于勾到了重韫的衣角,她用力攥住,像条水蛇般借力滑了过去,将双腿缠到重韫身上,拿手拍了拍他的脸。
她的发髻不知何时松掉了,乌鸦鸦的长发像是水草一样伸展开来,有几络漂到重韫脸上。
荨娘这一口气已经快憋到极限,重韫要再不醒来,两人都会沉入暗流里,别想再出得识海了。荨娘眼见拍了重韫好几下还不见醒,心中发急,干脆直接把自己的嘴往人嘴上一堵,探出一排小牙对着那软软的唇瓣狠狠地咬了下去。
血丝飘到水中,化作一片红粉纱幕。
许是疼痛刺激了重韫,荨娘见他长睫微抖,缓缓地睁开眼来。两人隔着这片粉色的纱幕四目相对,重韫忽然朝她笑了下,笑容温柔,带血的唇瓣翕动,无声地唤了她的名字。
重韫抬起一条手臂揽住荨娘的腰,像条游鱼般灵活地朝着荨娘所指的方向逆流而上,游了片刻,才回到荨娘砸出来的冰洞下方。他先将荨娘推出去了,自己才从水里出来。
两人衣衫湿透,紧紧地贴在身上,刚刚在水里还不觉得冷,现下出了水,却禁不住上头风势太大,刮得两人都索索地抖,荨娘捂着鼻子,一连打了三个阿嚏。
重韫身上也冷得很。他见荨娘冻得嘴唇都紫了,也想不起来避嫌不避嫌的事儿了,忙张开手臂将人往身下一罩,替她挡去了大部分寒风。他环视一圈,将人护着,找了个冰凹处藏进去,避开了猛烈的风头。
荨娘缩在他怀里,蜷着手脚,哆哆嗦嗦地问他:“道,道长,我们会在你的识海里冻死吗?”
重韫的声音总算没她抖得那么厉害:“不,不会。”
“道长,为、为什么你的识海里这么冷,都是、都是雪?你是此间的主人,你难道不可以让、让它变得暖和些吗?”
重韫张开衣袍将荨娘的手脚包进来,问她:“该怎么做?”
“你心中有什么,识海里就有什么。道长……你开心吗?如果你的心里有阳春三月,你的识海里就不会是寒冬腊月。”
荨娘侧过脸,将半边面颊贴到重韫的胸口,汲取那一点点弥足珍贵的热气。她的发顶蹭着重韫的下颌,有丝丝冷香钻入他的鼻端,蹭得他的心尖儿颤,微微地痒了起来。
寒风麻痹了他唇上的痛觉,却冻不住他心里那只心猿。他悄悄地紧了紧手臂,圈住身前的人,将脸庞埋进了她的发丛里。
你开心吗?
谁人生来便带满身愁苦?
重韫生于江南富庶之家,家中父慈子孝,兄友弟悌,他幼年时,也曾有过两小无猜的友伴,便是因为天生异眼常遭鬼祟侵扰,可出生时一过路道人所赠的护身符也足以保他平安。
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他十岁那年。
那年八月十五,正是中秋前后,蟹肥菊花黄,是喝苜蓿酒的好时节。阿娘和姊妹们在家中忙碌着做月饼,他同二哥二嫂并二嫂家中姊妹一同到盐官镇西的老盐仓观潮。他们寻到大坝边上的观潮阁里定好的位置,只见一片雪山般的白浪推涌而来,呼啸着撞上了青色的大坝。
轰——天地间唯剩下江潮翻卷的声音。
正在观潮时候,二嫂忽然探手在二哥眼前一拂,二哥便软倒在桌上呼呼睡去。
面容静美的女人半侧过脸,亭亭立在暗影里,朝他探出一只染了凤仙花汁的手。
“来,小叔,你不是要二嫂带你去瞧瞧那钱塘龙宫么?”
如果他没有搭上那只手,是不是便不必将余生漂泊在故乡之外,永生不得回返?是不是便不必在无数个日日夜夜里,默默地思念家人日益模糊的音容笑貌?是不是,也不必担下这一生难解的愧疚?
然而这世间的事从来无从假设。年少时的一时贪玩之念,终于种下了苦涩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