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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最好不过两心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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荨娘的半边肩背贴着身后人的胸膛,能够感到那阵隔着衣物传来的细细颤抖。
道长是……哭了么?
“道长?”
重韫的嗓音沉沉的,带了点暗哑:“嗯。”
“道长,你想对我说些什么吗?”
沉默,良久的沉默。她才听见重韫的话语轻轻地落在风雪里。
他说:“我想家,想我阿娘,想我阿爹,想我大姐,想我二哥,想清明雨后的那片茶田,想飘荡在茶山里的歌声……”
他的声音到了最后,好似一根紧绷绷的弦,发出嘶嘶颤颤的响儿。
荨娘在嘴唇里尝到苦涩的滋味。奇怪,明明伤心的是道长,为什么我也跟着落泪了?她抬手去抹脸上的泪,却不知为何越抹越多。
“道长……想家的话,就回去嘛。咦……真是奇怪呀,怎么会这样子呢。你伤心的话,我心里也……很难受。”
重韫感觉有两只冰冷的小手将他的大手拢在手心里。她的掌心明明冰凉无比,却让他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回暖过来。他低下头,看到那张圆圆的脸,泪目涟涟,鼻翼轻抽。他从她的眸子里瞧见那层薄薄水光后自己的面庞,映着茫茫的一片冰雪。
她的眼中只落下了他。
重韫心弦一动,只觉那些倾覆而出的悲伤情绪忽而又倒转回来,慢慢地沉入了心底。
一只黄莺跳着脚从雪丘的另一边蹦过来,正好落在两人交叠着的手上。
那黄莺抖了抖青黄色的毛羽和翅尖,从嗓子里流出一长串清脆的鸣唱。荨娘将这只小鸟儿捧在手心里,和重韫相扶持着从雪凹里探出身子,只见千里冰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疾速消融,冰层在眨眼之间幻化为坚实的土地,地里抽/出了绿芽儿,那绿芽儿越长越高,瞬息之间便长成了一棵半人高的茶树。
荨娘和重韫站着的地方升起来,变成一块高地。
那只小黄莺忽然间张开双翅扑腾扑腾飞进轻霭薄雾里,落在一棵茶树的枝叶上婉转地啼叫起来。它的叫声像流水一般清澈,应和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悠扬歌声。
“三月鹧鸪满山游,四月江水到处流。采茶娘子茶山走,茶歌飞上白云头……”
空气湿润,弥漫着茶叶的新香。
荨娘放眼望去,只见满目青翠,不由问道:“道长,这里是……”
重韫率先跳下坡去,踩进茶树之间留出来的埂道,他背对着荨娘,朝后头伸出手,犹豫了好一会,才支支吾吾地将那三个字说出来。
“跟我来。”
荨娘的嘴角咧开,露出一个灿烂已极的笑容。她欢呼一声,握住那只手,轻轻一荡,便落到重韫身后,鼻尖险些撞上他的后背。
脚下朝后微挪,两人之间隔了将近一臂之远。他牵着她的手,她落在他身后。两人从茶田里徐徐穿过,约莫行了一里,才绕到茶田边上,眼前落着一座青石小屋,重韫松开手,推门而入。
荨娘跟在他身后也进了屋内。石屋的南面开了一扇小小的天窗,日光泄进来,在地上落下一片不规则的矩形光影。
重韫走进那片光影下,弯腰拉开一扇藤制小柜门,从里头抽出一件半新不旧的豆青色披风来。他双手擎着披风两端,将披风张开,手腕抖了几下,掸去披风上的陈腐气息。
荨娘点起脚,从他手臂边探出脑袋,歪着头,视线斜睨,目光炯炯地瞅着他:“道长,你在干嘛?”
话才说完,便捂住鼻子连连打了几个阿嚏。
重韫拎着披风回过身,将披风一扬,覆在了荨娘身上。他拉住披风左右两边的带子,垂下眼,专注地在荨娘颈间打了蝴蝶结。
荨娘看着那几根漂亮的手指在眼皮底下忙碌,只觉心口有什么东西,满满地,几乎就要溢将出来。她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咯咯咯地像是檐角下挂的铃铛。
“道长,这带子蹭得人好痒啊。”
重韫收回手,忽地朝后退了一步,依然垂着眼不敢正眼瞧她。他的脸颊上又不争气地浮上两团淡淡的晕红。
他清咳一声,转身朝门外大步走去,走得有些急了,竟忘了弯腰,脑门便在门楣上不轻不重地磕了一下。
咚。
他尴尬极了,也不敢抬手去捂那痛处,在门前怔了怔,才低了头跨出去。
“走,走吧。我们去找回紫宫正位的路。”
“嗳。”
荨娘娇娇地应了声,依旧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二人沿着山路往下一直走,绕出这片丘陵,才终于将脚踏上了大道。这大道一面靠山,一面临河。重韫带着荨娘朝临河的那边走去,穿过杂草丛生的缓坡,见河边立着一根木头桩子,桩子上系着套船的绳子。
二人解了绳索,上这这只小舸,重韫在前头划桨,荨娘坐在船尾,捧着脸直勾勾地瞧他,瞧得重韫受不住了,只觉一把火直从脸上烧进了五脏六腑里。他有些恼羞成怒的避开正脸,故作冷漠道:“你转过去。”
荨娘眨了下眼睛,将手探进河流里拨了两下水。
“不要,转过去我就看不见道长了呀。”
重韫梗着脖子,臊得厉害,只觉她的视线像是把伶俐的小剪子,慢慢地剪开了他这身皮,想要一窥这层皮肉后掩藏的秘密。
重韫心想,不要理她,不要理她。她就是想看你出丑罢了,她就是……
就是什么?
重韫不想再往下想,却从心底油然而生出一丝隐秘的欢喜。
两岸的风景像是一幅摇曳生姿的水粉画。荨娘看见路边有棵歪脖子桃树,枝头烟霞灿灿,芦苇的叶子又长又绿,就在那温温柔柔的春风里嫋嫋地舞动腰肢,沿河的泥泞里长着一排矮矮的梭鱼草,蓝紫色的花穗晃啊晃啊,晃得人心浮荡。
他们顺流而下,很快便进入村镇的河道里,重韫将小舟靠着岸边停了。
从岸上探下的石阶又细又短,探入水里的那一阶上长了一层绿茸茸的青苔。重韫小心地叮嘱荨娘跨过那一层石阶,免得踩滑了。
两人沿着青石板街道走进粉墙黛瓦的江南小巷里。绕过一个镇着石敢当的路口,荨娘一抬头,看见街角的这所宅子后门前挂着一盏气死风灯,灯罩上用工工正正的楷书写了一个大大的“重”字。
她想起重韫曾经说过自己的故乡在临安,莫非这里,就是道长的家?
重韫在门前踌躇了会,才鼓起勇气推开门走了进去。
门后是后院,院中一口水井,院墙上爬满了绿绿的爬山虎。重韫轻车熟路地穿过月洞门,绕到正宅,找到了他的卧房。
他的房外的廊下栽了两杆青竹,青竹下卧着一个白衣人,那人戴了一条妃色织金的抹额,正抱住一棵刚破土的笋子,将脸贴在上头呼呼大睡。
荨娘走到他身前蹲下,见此人五官精致,双眉秀气,皮肤白皙,长得颇有几分脂粉气。
她被金逐月欺压久了,此时见他醉倒,怎能不趁机报仇?当下搓了搓手,捏住他脸上的肉,狠狠朝两边扯开,用力地搓揉了几下,再伸指在他额上弹了两下,见了红印,这才稍稍发泄了下心头一腔恶气。
重韫将人扶起来,交到荨娘手上,道:“劳烦你了,趁他酒醉未醒,把人带出去吧。”
荨娘才想要问,“那你呢?”
忽觉天上风云变色,一条长龙似的风卷俯冲而下,将她与金逐月裹在其中。
荨娘只觉身子一轻,人便不受自主地飘了起来。她朝下望去,只见重韫站在那秀气雅致的江南小院中,负着手,目送她逐渐远去。
荨娘不知为何竟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心头莫名地有些感伤。
“紫宫定,六魄归位,出来——”
荨娘再睁眼时,只见那穿着青色道袍的老道士右手虚握,像是抓住了一团什么东西。他探手,将昆仑淬月从重韫腰间抽出来,忽地张开手掌,将手心里拢住的东西往剑身上一拍,手指顺着剑刃滑下来,就着指端的血在那窄窄的剑身上画了一串符咒。
最后一笔落下,他将剑拿在手里耍了一招花哨的“雪里弄梅”,手指点着那剑得意地嘿了两声,“师叔祖,对不住了,请您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我这大徒儿可是要继承老道儿衣钵的,怎么能由着你折腾呢?”
那剑铮地颤鸣了一声,只听金逐月气急败坏的怒吼声从剑里头传出来。
“褚云子,你敢欺师灭祖?!”
褚云子嘿然道:“你早自请脱离崂山了,算得上是老道儿我哪门儿的师叔祖啊。”
言罢回头朝小倭瓜挤了下眼睛:“对吧,小倭瓜。”
小倭瓜哪有功夫理师父,他一见大师兄睁开眼睛便嗷了一声,在洞庭君的腿上踩了一脚,一个借力直接扑过案桌,如同只小猴儿般张开手脚,挂到重韫身前,抱住重韫的脖子连喊了数声“爹爹”。
小白默默地叼住一个盘子,将盘子里头剩下的葡萄都倒进嘴里,嚼巴嚼巴,咽了。它的嘴里甜津津的,心里却苦涩涩的。本来嘛,多了个荨娘来跟它分道长,已是令人十分郁卒了,现在又来了一个。
哼,宝宝心里苦,可是宝宝说不出。
荨娘本来也很高兴,可听了那声“爹爹”之后,脸色倏地冷得如同三冬里的冻萝卜。一甩手,索性连问都不问一句就跑出宴客的大厅。
洞庭君瞧着重韫把小倭瓜扒拉下来,放上肩头,他大袖一挥,放出一道屏障将众宾客与此间隔绝开来,这才笑呵呵地问:“你就是那个误杀了钱塘君幺儿的小郎君啊?呦,真是,都长这么大啦。”
此言一出,洞庭君头上便挨了一下。
褚云子倒拿着剑,将剑柄对着他,气得胡子直翘:“你他娘的死洞庭,你要再胡说八道,老道儿我把龙宫都给你拆咯你信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