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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千嶂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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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虞美人》
午后的阳光十分明媚,照耀在青石板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京师,违命侯府。
李煜静静地坐在檀木椅上,一旁案子上的鎏金玛瑙香炉上青烟袅袅,一切似乎同平时没什么不同,唯有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传言,人临死之前都会格外的平静,一生所做的事情会如走马花灯一般重现在眼前。
然此刻李煜脑海中所想的唯有那个曾经一度歌舞升平、繁花似锦的深宫内苑,而今早已沦为宋师的府邸宫殿。陪在他身旁的——恐怕也只有疏影一人了吧。
曾经的后妃几乎全然离弃了她,唯有周疏影一人,仍然在她身旁。
太平兴国三年七夕,今日是他四十二大寿。那时候在后宫中的妃子全部聚集在此,冷清了许久的心在这一刻似乎澎湃了起来,他不过一时兴起,借着酒兴,又想起了亡国之痛,作一词《虞美人》。
曾经他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君王,生在天家就不得不承担起一切责任,他宽仁,仁孝,却又奢靡成性,沉浸歌舞,他曾同周娥皇、周疏影二姐妹伉俪情深,哪怕后宫三千他也从不冷落。
可是他确实不适合做一个皇帝。
除了宽厚仁义,皇帝所需具备的坚韧果断、沉稳冷静他都没有,所以得知宋军兵临城下的消息,他束手无策,已然没有半点力挽狂澜的力量。
当后宫嫔妃、前朝大臣同他一同归降宋军,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他失去了一个国家,一个朝廷。他第一次那么认真地去打量她后宫的妃嫔,这些千娇百媚、风姿绰约的南北佳丽有多少自入宫来就连他的面也没见上,而此刻,她们早已不复昔日的骄矜妩媚,她们同他一样,此刻都沦为了宋师的阶下囚。
“疏影,你怕吗?”当他被宋军押送回都时,他这样问周疏影。
怕吗?
怕这一去,就再也不复返,也许他们两人都将命丧黄泉。
周疏影秀美的面庞同往日没有半分不同,她轻挑了挑黛眉,甚至还笑了笑,“不怕。阿煜,就算是死,我也会同你在一起的。”
李煜定定看着她的眼眸,看她唇边的浅笑,似乎这并不是赶赴黄泉,而只是同他像平时一般吟诗作赋、描绘丹青。
“阿煜”,这般亲切的称呼,哪怕是不只他们两人的时候,周疏影也这般唤。册封皇后那天,她唇边含笑,如雪莲一般清灵秀丽的脸上满是期待,“皇上,姐姐去了,但是疏影会陪在你身边的。”
李煜那一刻神情有些恍惚。
他发誓,他此生只对两个女人动过心。一个是周娥皇,另一个是她的妹妹,周疏影。他让她唤自己“阿煜”,这样的称呼,听起来少几分拘束,多了几分信任亲切。
今日本应是他难得开怀欢欣的日子。
今日的七夕,亦是他的生辰。
以前的宫妃皆聚集于此,为李煜庆贺,可偏偏,就是因为一首《虞美人》。宋帝安插在这里的内探,他不是不知道。
但是借着酒兴,他那一刻的思绪全在这首词上。几乎是一气呵成的,写在宣纸上的墨字如往常的秀逸洒脱,却不难看出多了几分惆怅。这首过于悲伤的词令在场不少来庆贺的旧臣嫔妃都落了泪,同时也惊动了内探——
从侯府到皇宫,快马加鞭不过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
几乎是酒席散去的同时吧,宋帝得知了这个消息,心中的疑云纷纷涌了上来。李煜虽说是降臣,但曾为君主,如今沦为大宋的阶下囚,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气?
当即便有大臣提议:“臣恳请皇上诛之,以决后患。”
这样的提议并不是没有道理。
只是——
他若杀了李煜,难免留下风言。李煜降服大宋,亦以封侯,若突然暴毙,恐其唐朝旧臣起疑,若又因此叛乱,可真算是得不偿失了。
“皇上,李煜昏庸,在位期间正是因为奢靡成性,才失天下。以往早已有诸多百姓不满,而皇上宽仁,留他一命至今,已是宽宥至极。皇上此刻必诛之,以防以后生变。李煜死后,皇上可厚葬,还能博得天下人一个宽厚的美名。”那大臣见宋太祖犹豫不决,出声劝道。
他蹙眉片刻,忽提笔写下一道旨意,交给太监常居义:“传旨给违命侯:他对朝廷心生不满,公然指责朕,以往又常出言不逊,今日赐鸠酒。速去传旨。”
那常居义得了旨,哪敢再停留,当即就向违命侯府而去。
而此刻侯府,已然清醒的李煜看见桌案上自己一时兴起所作的词,不免心中蒙上愁云。以赵匡胤那般多疑的性子,也许——今日自己必死无疑了吧?
周疏影坐在铜镜前,将自己头上的发簪一支支地摘了下来。
不似以往在皇宫那般华丽高贵,但天生丽质难自弃的她哪怕是薄施粉黛也透露出一种出尘脱凡的气质。三千青丝垂至腰际,她唇边挂了淡淡的笑意,起身来到李煜身旁。
“阿煜。”她看了看微微闭目的李煜,递过来一盏香茶,“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李煜睁开眼,看她手中递过来的茶盏,他伸过手,却没有接过茶盏,而是握住了她的手。
“疏影。”他的声音有些微微的沙哑,却还如往日一般低沉,“如果……我今天会死……”话到一半,周疏影被他握住的手忽然紧了紧。
他有些不忍再说。
他若是先走了,她怎么办呢?
李煜无法忘却那日中秋在那棵高高的海棠树下,一同许下的诺言。
……
初秋的风微微有些发冷。
他将怀中的她抱得更紧了些,贴近她的脸庞有些冰凉。
“疏影,今生今世,朕只对你和你姐姐动过心。”仿佛是在许诺一件十分郑重的事情,他贴着她的耳朵,看着她如玉的侧面轻轻说出了这句话。
周疏影微微有些脸红,她轻轻推开了他,面色微窘,却满是欣喜,握住他冰冷的手掌,似乎要将她手心的温暖传递给他。
“此情亘古不变。”李煜凝视着她,如墨玉般的眼眸中只有她一人,“我李煜对佛起誓——我同周疏影夫妻永不相疑、永结连理,上穷碧落下黄泉。”
仿佛不是帝后之间的话语,而只是寻常百姓家一个寻常的承诺。
……
“嘎吱”一声,大门被推开。常居义面色肃穆,身后还跟着几位小太监以及十几位士兵走了进来。
已经预料到了将要发生的事情,二人都没有过多的表示,都是淡淡的,似乎有些目空一切。
“违命侯接旨。”他打开了圣旨,声音尖细嘹亮,“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违命侯李煜,本为唐朝旧主,受降后入大宋朝廷,朕本以宽仁为本,奈何李煜起叛乱之心,念为唐朝旧主,赐鸠酒,钦此。”
“罪臣接旨。”
短短四个字,似乎有着万般无奈,却又无处诉说。
瓷杯泛着如玉的光辉,青花上的花纹细腻,却是几条龙在祥云之中盘旋。
心中闪过一丝讥讽,临死了,他赵匡胤还需这般来狠狠地讽刺他一把?李煜眼底尽是不屑,却面色如常,接过酒杯。
“疏影,珍重。”他深深望了身后已然双目含泪的周疏影,声音坚定有力,“来世再同你举案齐眉,白首偕老。”
窗外,茉莉开得正艳,粉白色的花瓣柔嫩美丽,恰如昔时唐朝皇宫中,昭阳宫苑中所种的一簇簇茉莉,每逢夏日,悄然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