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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六十章 ...


  •   元祐六年,春三月。
      九安山,槿榭围场。
      六军驻跸,天子主祀,诸皇子皆随侍在侧。
      营帐外人来人往,喧嚣不已,飞流爱热闹,早就被言豫津拐带着不知道去哪里去玩了,帐内就只剩下梅长苏和庭生两人。
      梅长苏拿着卷《山海经》,支着榻几,侧坐着信手翻阅。庭生在下首临帖,写满一页纸,便巴巴地拿去给梅长苏品评。梅长苏检查了他的功课,又拿起他临摹的字帖,翻看几页,也不作评论,只问:“是谁教你临王书的?”
      庭生道:“是庭生自己喜欢,央殿下找来的帖子。”见梅长苏眉头微蹙,不禁忐忑道:“……先生……可是有什么不对吗?”
      梅长苏微微摇头,轻笑道:“没什么。只是你现在刚学字,尚在打根基的时候,还是得先写好唐楷,再学其他的。字里若缺了精神,便是再添花巧,也总归不是正途。”见庭生似懂非懂看着自己,正欲说明,忽有士兵入帐来报:“苏先生,靖王殿下代静妃娘娘有请。”
      梅长苏垂下眼眸,不动声色地掩去了眼底忧色,只摸了摸庭生的脑袋,道:“再写一遍《急就章》,等我回来检查。”

      萧景琰一身戎衣,负手立于营帐外。
      自那夜会见卫峥之后,他们二人再未私下碰面,如今看来,萧景琰差不多已从当时的激愤情绪中舒解出来了,行止一如往昔,就只是更寡言了些。两人一路无话,行经禁军岗哨、将将望见皇帐金顶之时,萧景琰才对梅长苏说了一句:“我母亲……最是温柔慈善的一个人,先生见到,就知道了。”
      ——这是怕他紧张。
      梅长苏在心里苦笑一声,低眉垂眼地应了句:“是。”
      ——静姨的性情,他岂有不知道的,毋庸说,他现在反而害怕静姨待自己太过“温柔慈善”了,万一露出什么形迹来,让景琰生出疑心,可怎么办好?
      ——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静妃的反应,倒是比当日的霓凰平静多了。
      然而,也就只是相对而言罢了。初见时久久出神,宾主寒暄时异乎寻常的关切,还有那一杯“失手”打翻的紫姜茶——这一切的一切,与静妃入宫三十多年来的恬淡无争、沉静自持相比,几乎可以算得上失态了。
      梅长苏完全可以想象得出,目睹了亲生母亲一系列反常举动的萧景琰,此时此刻,该是何等惊疑不定的心境。然而,当静妃提出诊脉要求之时,他心底一阵发慌,万般无奈之下,还是向萧景琰递去一个求助眼神。
      萧景琰会意,替他辞道:“母亲,苏先生身边已经有名医了,你不必……”
      静妃打断他:“我只是切切脉,又不扎针行药,有什么打紧的。但凡医者,都希望多见识几个病例,还请先生勿怪。”
      萧景琰便不好再说什么了。
      又有侍女取来脉枕,移过茵席。静妃旋身回坐,目光幽凉如水,直直落在梅长苏眼底,那眼神悲凉莫名,哀恸莫名,似是能言,又似乎,就只是静默无声勾画着眼前之人,要把这一副陌生皮囊描摹入眼,牢牢刻画于心。
      毕竟是看着自己长大的长辈,面对这样的目光,梅长苏一时间进退维谷,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然而,他也是断然不愿意让自己的身体状况暴露在静妃面前的。
      ——便只是踌躇不前着。
      萧景琰看看静妃,又看看梅长苏,只觉得眼前情形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却又想不明白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犹疑半响,还是道:“母亲,你今日……”
      忽有匆匆脚步声迫近,是萧景琰身边一亲卫闯进帐来:“殿下。”
      萧景琰蓦地转身,皱眉呵斥:“放肆,这里也是你能随便乱闯的吗?”
      那亲卫单膝跪下,告秉道:“属下知罪,但是纪王爷催得急,说是几位王爷正在营地里分鹿炙,只差殿下您一人了,让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来知会殿下一声。”

      萧景琰是真心不想去。
      这大半年来,母亲对梅长苏一以贯之的好奇、关怀、推崇,实在出乎他意料之外。但他也知道,以母亲的性情,倘若选择了对什么事情缄口不言,那么无论自己如何追问,也是得不出答案的。今日其实他隐约有所预感,觉得这次拜谒或许将成为一个契机,一个可以使自己心头疑惑稍作解释的契机,眼下既亲得见事有蹊跷,无论如何,他也是要探看个究竟的。
      然而那亲卫仍旧跪地转述着纪王的催促话语,长辈有命,他也是不能够置之不理的;静妃亦言,接下来她要为梅长苏看病问症,其间必涉及病人私隐,也是要令他暂且回避的,既然纪王相邀,倒不妨先去那边看看。
      萧景琰无法,只得行礼告退了。
      待到诸王营地处,只见得杯盏狼藉,落英无数,草木茏葱锦绣帷障之中,只纪王一人坐于上首,摇头晃脑,双目微阖,击节哼唱着什么听不出调子的调子——便知道,宴饮已毕,纪王是特意留下来等候自己的。
      劳长辈相侯,他心中略感歉疚,连忙上前见礼。纪王只拍了拍身侧茵席,道:“景琰,你快坐下吧。”
      萧景琰应命落坐。纪王扶着凭几挺直了腰背,俯身凑近了,压低声音道:“景琰,你怎么把那孩子也带来了?”
      萧景琰愣了一愣,道:“纪王叔,你认出他来了?”
      纪王低低一声长叹:“认出来了,如何认不出来……他长得跟他娘亲几乎一模一样,只一眼,我就知道了。”他四顾张望,终是做出耳语姿态,直言道,“你胆子也太大了,若是让陛下知道……”
      话至此处,似是勾起了这位闲散王爷的某些不快回忆,一时间再无言语,只将剩下的明示暗喻,都隐入了不祥的缄默中。
      萧景琰却是早就盘算过此节,当即回道:“何姬是王叔赠给阿兄的,除了王叔,此间应无人见过她。而且,他长得并不十分肖似他的父亲。”
      纪王道:“那你也不该冒这个险。”
      萧景琰道:“我本来也不想带他来的,但那日他殷殷相求,只让我想起……想起昔年我是如何央求阿兄让我留在北疆的,纵然明知是行险,也只能顺应自己的本心了。更何况,我也不可能一辈子不许他出府,或早或晚,都要有这么一桩的。”
      纪王便叹了口气,拍拍他肩膀,道:“既然这样,我也不多说什么了。这几日我尽量待在陛下身边,若是有什么事情,就替你勉力遮掩一二吧。”
      萧景琰道:“多谢九叔。”
      纪王默然半响,微微摇头,复又叹道:“都是一家人,说这些干嘛,难道景禹就不是我看着长大的?说起来……三哥儿最近怎么样了?
      萧景琰本以为他是说的宁王,先有那么一瞬间的错愕,然后才于电光石火间反应过来,纪王所指,应是自己的堂兄萧景行——原英王世子,承平年间袭爵,后因大不敬罪降为会稽郡王,其后整整十年,此人一直待在封地,从未入京朝贡。年前有监察御史弹劾会稽王侵占田地、私匿逃户,逾三月而未结案,卷宗尚积压于大理寺内。毕竟是近支宗藩,风声传至纪王耳边,也并不奇怪。
      便道:“已经查清楚了,那块地其实是会稽王妃的陪嫁,剩下的,也都是诬告。”
      纪王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二哥身后,也就只剩下景行这一条血脉了……”他今日似乎颇多感慨,又拉着萧景琰絮絮叨叨聊了不少家长里短的闲话,直至皇帝身边宦官寻来传达口敕,方才收住话头,拉着萧景琰一同面圣请安。

      猎场上,萧景琰一直陪伴于圣驾左右,直至晚间,终于寻出间隙,去向梅长苏询问午后发生之事。
      梅长苏只笑道:“不过是静妃娘娘医者仁心,见苏某体羸气弱,为苏某切了切脉,问了问病症罢了。”顿了顿,又气定神闲反问,“莫非殿下不相信吗?”
      萧景琰自然不相信。
      然而对上梅长苏眼底浅淡笑意——不论那笑意是假装,抑或发自本心——他始终没办法追问下去。
      这不是他第一次起意深究,也不是他第一次半途而废,个中多少缘由,大概也只能归结为“不可说”三字。后来他又去盘问静妃身边侍女,结果亦是一无所获。侍女们只说,那日静妃娘娘为苏先生切脉时,屏退了左右宫人,不许她们近前侍奉,是以营帐中究竟发生何事,她们也不知详情。
      萧景琰满腹疑云,未得消散,还更有加重趋势。也不是没想过盘根究底,然而,对母亲,他自是不能违逆,对梅长苏,他却是不愿唐突。
      便也只能暂且压下,心想,不论什么事情,还是等到春猎之后再说。

      萧景琰没等到他想象中的机会。
      春猎祭典后的第七日,甄平自京城星夜奔驰而来,带来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誉王勾结庆历军都督徐安谟,意图谋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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