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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伤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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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慈宁门,玄烨撒开我的手,跑着往正殿里去了:“皇玛嬷,皇玛嬷!玄烨回来了!”
“我的小娇哥儿,想死皇玛嬷了!”太后面色并不好,以前的焦黄此刻更添灰蒙,只是见了玄烨才微露喜色,张开手臂就把玄烨揽进怀里,仿佛怎么亲昵都不足够:“来,我瞧瞧小嫩肉上落没落点子?”苏妈妈扣了我的肩,站在一侧微笑的看着他们祖孙两个。
“孙儿一个点子都没落,额娘……”玄烨扬着红润如初的小脸得意的说,蓦地想起我们的约定,小手马上堵住了嘴巴:“不对,是孔姑姑一直抓住玄烨的手,玄烨才没得空抓脸呢!”
太后的眼睛如黑珍珠一般幽远熨帖,我始终琢磨不透,那或许除了感激,歉意还有别的什么,她是在怕玄烨跟我太近吗?她似乎在担心怀疑周遭的一切事物,包括我,她伤入骨髓的人。
心中忽然掠过一丝难以言语的厌恶。
“贞儿,谢谢你。”她看住我淡淡说道,旋即又恢复喜色逗着玄烨。
“奴才吴良辅给老佛爷请安,老佛爷圣躬安和!给三阿哥请安,给孔公主请安!”只见吴良辅甩着拂子,打了个千儿,整个紫禁城只怕除了他,没的旁人进了慈宁宫都不需通报一声的。
吴良辅眼珠子四处打量一番,嘴巴里咕哝也不见声音。
太后道:“没有旁人,说吧。”她并不抬眼,依旧逗着玄烨。
“回老佛爷,万岁爷圣躬安和,每日依旧叫大起,用了早膳还要看会子经文才去上朝,过了晌午,就跟玉林琇大师在冬暖阁参禅,待到日头没了,才叫传膳。”吴良辅道。
太后松开玄烨,瑞嬷嬷搂过他的小肩膀就出去了,于是道:“皇上都在哪安置啊?”
“回老佛爷,自打四阿哥殁了,皇上参了禅就移驾承乾宫,贵妃娘娘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万岁爷不放心娘娘,故而就……”吴良辅嗫嚅道。
四阿哥殁了?!一时间心乱如麻,仿佛一万根极细的丝绳肆意绞在一起,的确,心乱大于心痛。
太后嘴角噙着没有温度的笑,抿了一口水仙珠:“他们成天腻在一起,都干些什么啊?”
只听那素瓷百角盏落在几子上的声响略大了些,吴良辅怔忪一瞬,险些扑到在地。
“回老佛爷,万岁爷跟贵妃娘娘也不说话,万岁爷在一旁看折子,贵妃娘娘就在旁边伏案研磨,偶尔讲两句,奴才也听不真切,许是经里的话……”太后抿抿唇,还未张口,吴良辅一个响头磕下,殿外金丝笼子里的雀儿都惊得叽叽喳喳起来:“奴才不敢欺瞒老佛爷!贵妃娘娘劝过万岁爷去别个宫里安置,都不奏效,奴才不敢再往石头上碰了!”
太后把手一支,吴良辅赶紧搭了上去,只听她语丝黯然:“罢了,哀家没有要责怪你的意思,皇贵妃身子原就不安稳,四阿哥殁了,又添了心伤,怕是好不久了,依旧叫赵太医好生去张罗,能托一日便是一日,至于皇儿,赦也赦了,王也封了,能折腾的都折腾了,”说到这,她沉沉吐出一口气,直愣愣的盯着窗外天边的一排南飞的雁子,恍惚了许久才开口:“如今逢十省安也叫你替他来了,你便去好生照顾他的身子吧。”
那些飞走了的雁子,来年再飞回来的,究竟还是它吗?
竹帘轻卷,慈宁宫里难得的安静清逸,太后携了皇后,佟妃,玄烨等去汤泉消暑,我叫侍女们不需走动,整个慈宁花园此刻就只属于我一个人。
深黄浅红的香樟叶子纷纷坠下,塘子里,琉璃瓦上,月台上到处都铺满了带着桂子稀香的黄叶,仿佛一张厚重的松鼠毯子一般把慈宁宫裹得严严实实。廊子边两只仙鹤踏着黄叶迈出慵懒的步子随意走着,发出卡擦卡擦枯叶裂碎的声响,酥酥的钻进耳朵。棠梨案上歪歪斜斜展着些以前闲来无事的时候临的帖子,一张一张翻着看着,遥遥瞧见一片黄叶仿若失了线的风筝,晃悠悠飘落在手上的浣花小柬上头,转眼就成了柬子上的一个精巧的装饰。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那一刹那,那一句话,几乎包容了我所有的甜蜜与悲凄。不忍再看,弃之如叶。
“孔公主!贵妃娘娘不好了!”
叶之未落,其响震天。
抬眼看见树影映在窗纸上的错落,风吹影动,影若飞絮,絮如游丝,我命该此,长沦生死,我命该此……
“皇……皇上呢?”我止不住错愕,双腿像灌了铅水一样,把我生生的困在原地。
“皇上还在潭柘寺里参禅,奴才已经差人去请了,请孔公主别再耽搁了,娘娘怕是快不行了!”吴禄慌慌张张碰倒了大彩插屏,只回身吩咐道:“快备便撵,送孔公主到承乾宫!”
这么素,为什么把屋子扮得这么素。
仿佛那一缕缕素纱白绫早已在此备候多时。
那桂子的清郁都显得如此的苍白突兀。
她躺在桃花榻上,像一只如梨花般雪白的蝶,那样的静,仿佛在享受花蜜一样的安然幸福。
“娘娘,贞儿来了,娘娘!”我把她抱在怀里,手止不住颤抖。
她慢慢睁开眼睛,只一条缝,她眼睛迷蒙上一层雾水,痛苦与不舍纠缠不清。
“贞儿,我……我也能……叫你……贞儿吗?”气将竭尽,声若飘雪,划过空气,荡然无存。她只是努力的抬头看我,青黛远岫般的叶眉直绞成了一股死结,才挤出一朵何其芬芳的笑,一朵让人不忍熟视的笑……
我狠狠咬住手指,让所有的眼泪都流在手背上,不想给她看见,她太柔弱,我只能点头,不住的点头,不能出声,出声即是呜咽如泉。
“贞儿,谢谢你……谢谢你,感谢上苍让我……让我跟你相似,我愿意……始终愿意……愿意当你的影子,皇上……他一天……都没有忘记你……我……我命该至此……我害了……害了博果儿……上苍待我……不薄,我陪了他……三年,三年了,我知足了,可我……我不想死,贞儿,我想活着……我想看着他……我想活着啊……”她张着嘴巴,白惨惨的唇还想再说什么,我听不见,我看不懂……
“济兰,济兰,你听我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皇上他不清楚,他是爱你的,你不是谁的影子,你要好起来,一定要好起来,皇上,他马上就回来了,你要等着他!”我不敢抱着她,她像一块冰,我给了她温度,她就会越来越小,会消失……可是,她好冷……
“贞儿……小时候……我跟柳絮儿……荡秋千,他来了,他……就站在后面,他的笑……就像……就像天边的……月牙儿,那年,在……江南……母亲殁了……每天都会……都会看月亮……跟他一样清澈,我爱上了……爱上了他,只那……只那一眼,再也忘……忘不了,如果……如果再有……再有一次,我还是……还是会……不顾一切的……扑上来,我没办法……没法子抵抗,即便……他心里从来……从来都只有……只有一个贞儿,下辈子……下辈子,我还是会,告诉皇……皇上,济兰……济兰爱他,不求……不求来生!”她眸如碧潭里的清水一般潋滟,比屋子里的任何一条白绫纱绸都更加照人,只有一瞬,最后那一瞬,如同每日清晨的启明星一样,再也消失了光亮。
“济兰,济兰!不要走!不要死……不要死……你醒醒……醒醒啊……”
她果真融成了一摊冰水,我再也抱不住她了。那是血,点点滴在她凄白如霜的面颊上,开出一朵朵鲜艳的红石榴花,鲜血刺鼻的碱腥混着眼泪湿热的酸咸,唇上的血流进嘴里,仿佛这样就能把五脏六腑的血都咽下腹胃。
她,嘴角还挂着苍凉凄微的笑,掩抹不掉。
“贵妃娘娘升天!”
“皇上驾到!”
为什么就这么一瞬,就这样零落,就这样凋谢,就这样错过……
老天,你为什么总折磨爱极了的人!为什么!
折磨何处为底,凌虐几时尽头……
“济兰!朕来了!”
“朕来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朕,就一眼,睁开啊!你说你会等着朕的,你说过的,不是吗?你怎么忍心丢下朕,怎么可以丢下!是我不好,我不好……我害了你……我害了你!你醒醒,你醒来了,我带你走,我不会再负你,我不会再负你了,济兰!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补偿,好不好?好不好!”
我闭眼,再也留不出眼泪,此刻,生命如此的多余。
我只能走。
“别走!留下来……”腰间猛生一阵温热,那润湿的气环绕耳边,扑进喉鼻。
这次,我是真的离不开了。
我,是不想,是不能,是不愿,是无奈,是无力……
我,不能了,不能误,不能舍,不能弃,参不透,舍不得……
我舍不得……
情深不寿,天妒红颜,谁都当不了这个例外。
盛开衰谢,悲欢离合,谁跟谁又能抽身躲过。
碧落黄泉,两处难寻!千秋万岁,此情何堪?
魂断梦消,胭脂泪尽,十年踪迹,一世心!
盼企来生,并吹细雨,同倚斜阳,执手白首。
赠董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