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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第九十五章、所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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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的几天里,我都跟塔里忽台的亲兵们混在一起,没有再去过他的行帐。
也许是这些经过塔里忽台训练的士兵身上有什么让我觉得熟悉的地方,相处间倒渐渐变得自然。
虽然也有行军和小范围地进行了几次转移,我们依然被围在也速人的营地里,给养和行动都要仰人鼻息受人控制,四周都是也速大军在虎视眈眈。即便如此,已经所剩无几人数甚至不足半百的亲兵们还是依照营规设立了岗哨和巡逻队,不过因为地域的限制,轮岗休息的人就只能呆在不大的几个帐篷里,日子过得平淡而又无聊,直到有天突然有人突发奇想,在帐篷外的空地上玩起了摔跤。起先我只是看着,后来也加入进去,有种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刚入新兵营时的感觉。当然,我现在的体力跟塔里忽台的这些玄袍亲兵仍是完全无法相比,但胜在技巧,除了最初几次被摔得很惨之外,后来倒也胜负参半,让经常跟我对练的几个亲兵收起了轻视之心。
司马来找我的时候,我刚被塔里忽台的一个近卫摔到地上。
背心拍在坚如岩石的雪地上,发出砰砰的闷响。
周围的人都在大笑,不过是种相当善意的起哄的笑声,把我摔倒的人甚至还俯身朝我伸出了手。
我平躺在地上,用力甩甩头,一边平复着呼吸一边也在笑,然后猛然对上司马投来的视线。
借着力道一下站起来,我说了声谢谢,拍拍身上的雪,转头望向司马。
司马凝视我片刻,抬起手示意我过去。
“找我有事?”这几天跟士兵的相处让我已经习惯了直截了当。
“跟我来。”司马点点头,转身朝这块小小营地的中央走去。
这块小小营地的中央是塔里忽台的行帐。也速人对塔里忽台这支队伍的控制非常严密,留下的空间甚至不够这些士兵进行惯常的操练。四五个供士兵休息用的牛皮帐篷散布在四周,都不大,每个帐篷里要塞下十来个身高马大的亲兵,单从居住条件就可以看出也速人毫不掩饰的敌意。这些帐篷拱卫着中央的主帐,与我见过塔里忽台在右大营里所用的华帐自然无法比拟,其实就跟士兵的营帐差不多,只是因为挤在里面的人少而显得稍微宽敞些。
司马在距离行帐不远的地方突然停下,转过身有些没头没脑地问:“你好像一点都不惊讶?”
“什么?”我也跟着停下脚步。
“看到我。”司马微微眯了眯眼,极其简单地解释了一句。
“这里好像没人曾表现出惊讶吧。”我知道他在问什么,他的突然获罪突然逃离又突然出现,整个营地里的人都不曾有过半分惊讶的表情,当然那些亲兵们的反应可以归结为训练有素或者是预先知情早有所料,所以司马才会对我的反应感到奇怪。
“你跟他们不同。”司马显然对我的回答很不满意,神情一如既往的并不友好。
“他不会跟对他有威胁的人上床。”我口气平淡地说,“在这方面他算是有点洁癖。”
“只为这个?”司马的脸色有些涨红,“人是会变的,况且他跟商思渔的那种关系……”
“他们应该很久没有真做了吧。”我蹲下来,掬起一捧雪擦了擦冻得有些发僵的手掌。
这不是个好话题,我其实并不确定自己对勃拉尼的所有记忆是否还能延续着适用在如今的塔里忽台身上,我只是记得过去的那个人,甚至其实连对那个人的记忆都无法确定是否只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的猜想。那些印象是如此深刻,一切仿佛都只发生在昨天,可同时又那么遥远而模糊。我记得在帝都的时候,勃拉尼有天突然就跟一个追求了很久的贵族小姐分手了,原因只是那个女孩的家庭投向了理耳家政敌的阵营。那个从来不怕浪费满脸灿烂微笑的花花公子曾经对我说,他不会再跟那个女孩上床,因为他永远都不会给敌人在床上杀死他的机会。说这话的时候他笑得很不正经,但我知道他是认真的,要比有些他表面上显得认真的时候更认真。后来那个女孩怎么了?好像最终嫁了个平庸的官僚,没有像在被他抛弃时宣称的那样,轰轰烈烈地宁愿自杀也要追求爱情。
是啊,许多年轻时的宣言都是这样,到后来不仅会让自己都觉得好笑,甚至是愚蠢的。
因为那时候尽管口袋里空空如也,心里却无比天真但也无比真诚地以为自己会拥有整个世界。
我用力地搓着手,直到用雪把冻僵的手指全都搓得通红,才跺着脚重又站起来。
司马似乎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才问:“你在那里看到了什么?”
我稍微想了想才明白他指的是哪个地方:“很多狼的尸体,还有一个跟星海很像的女孩。”
司马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全都死了?这怎么可能?那些都是跟人有同等智慧的……”
我顿了顿,扭头看向他:“应该不是全部,我离开的时候听到远处的狼嚎声。”
司马脸色凝重地突然说:“难怪你那时会说,就是我。”
我点点头:“死去的女孩背后有很细小的伤口,包括从那里带出来的那条狗,攻击的也是你。”
司马的脸色越发难看:“那个女人和那条狗都只是个心智不健全的残次品,至于伤口和气味,这些都可以伪造。如果真的是我,起码不应该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线索。此事不管是谁干的,下手者或是策划者里肯定有人对我对阿澜的情况都很熟悉,至少有机会靠近并且观察我们。”
我有些讽刺地笑了起来:“商思渔已经死了,就算是他干的又如何,他总不能再死一次。”
司马对我不耐地皱皱眉:“卫齐风给阿澜送了封信来,是商思渔的遗笔。阿澜的情绪不太好,这个人就算是死了也一样可以兴风作浪,你最好能够劝劝他。”
我不由好笑地看着司马:“你要我去劝他?你对我不是一直都抱有敌意吗?”
司马没有回答,只是露出一丝冷笑,他的眼睛里依然充满了敌意,这一点他大概从来就没想过要去掩饰。他不是一个习惯放肆的人,他身上有种洁身自好的拘谨,应该是自幼就养成的习惯。也许他只有在对我表达敌意时才会显得如此放肆,甚至带着种狂诞,但又像是充满了最深切的怅然,那是一种垂垂老人在回忆起生命中再也无缘弥补的最大遗憾时才会有的神情,无比苍茫,而且萧瑟。
我不知道一个人怎样才会有这种仿佛从十九岁一下子就变成了九十岁般的眼神,即使在多年的逃亡之后我也从未感觉过像他此刻眼神当中的那种苍老。那样的眼神让我缓缓收起了脸上的表情,就这样看着他转身从我面前走开。
塔里忽台坐在行帐里,身上的铠甲不见了,已经换上了布满精美刺绣的锦袍。
他的姿势懒洋洋的,身体懒散地斜靠在一张矮几旁,手里捏着一幅细绢,正对着几案上的烛火莫名其妙地露出意义不明的微笑。我掀开帐帘走进去的时候,他刚巧也抬起头淡淡地朝门口这边瞥了一眼,那张笑容可掬的脸就这么直直地撞进我眼里,直觉有股诡异的寒气蹿上了脊梁。
看到我,他笑着招呼了声:“你来了。”
我走过去,找了个地方坐下问:“有什么事?”
塔里忽台把手里的细绢朝我递过来,我摇摇头提醒他:“这里的文字我看不懂。”
他突然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那样,半伏到矮几上,笑得肩头都在发颤。
那幅细绢仍是递在眼前,我接过来看了一眼,心里猛地一跳。
“觉得很眼熟?”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这是?”我抬起目光看向他,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才好。
“就是你以为的那个东西。”他懒洋洋地笑着,“你看,我没忘,什么都没忘。”
我再次低头看向手里的东西,那块素白的细绢上整齐排列着的并不是这个世界的文字,而是一堆奇形怪状的符号。我看的有些眼角发酸,因为这种密码曾经是独属于我和勃拉尼的,那是当年两个年少轻狂得不知天高地厚的军校生自己搞出来的东西,曾经是最亲密的友谊的象征,好像只要这样,就能创造出一个只属于我们两个的世界,不再有别人,不再有别的干扰。这个曾是甜蜜的小秘密,现在看来却更多的带来了酸涩感,倒不是因为他终于把这些拿来跟另外的人分享,而是从此刻回想过去,那些曾经亲密无间的时光已经变得那样遥不可及。
其实又何止是他没有忘,我也从不曾遗忘。
在看到那些符号的霎那,它们就在我脑中被自然而然地转换成了有意义的词句。
不多的几行字,我很快就看完了,然后默默地把那块细绢递还给塔里忽台。
他接过去,没有再多看一眼,直接凑到烛火上点燃了。
我们就这样无言对坐着看着它烧成灰烬。
最终打破沉默的人是塔里忽台,他伸了个懒腰,很随便地问:“要不要喝茶?”
我很短暂地愣了一下,然后点头说:“客随主便。”
塔里忽台站起来,走到行帐的一角,不知从哪里翻出了一套茶具,是一套光泽淡雅的镶银瓷制品,瓷胎和银箔上面印制和镂刻着繁复而美丽的花纹。很快,塔里忽台又拿着茶具走回到矮几旁,点起小泥炉开始烹水烧茶。他用的不是我想象当中的茶叶,而是一种深褐色的茶饼,等水开了以后再细细地掰开捏碎了投入壶中,香味很快就从水中飘然而起。也许是我的目光中透露出一丝探究,他边把掰开的茶饼均匀地撒在水里边解释说:“这是柯兰山中的一种植物,味道跟红茶很像,也含有咖啡因,能提神。只是这种植物的叶片很大,所以培制的时候都是先切碎了再脱水制成这种茶饼,军中携带也比较方便。”
我接过他递来的细瓷茶杯,先闻了闻茶香,有些突发奇想地问:“有烟吗?”
塔里忽台看了我一眼,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独自笑了一会儿才摇头说:“没有。”
我慢慢地抿了口茶水,在舌尖上尝着那种苦涩的香味,轻声说:“其实我也戒了很久了。”
他端着杯子送到嘴边,停在那里,忽然换了个话题:“你怎么看?”
我慢慢地笑了笑:“你需要我的看法吗?”
本来应该是一句针锋相对的反问,却因为满帐的茶香而变得有些像是淡淡的感叹。
塔里忽台调整了一下坐姿,又恢复到刚才的那种懒洋洋的样子,隔着水壶和炉火的烟雾,看着我似笑非笑地说:“我记得好像有人提出过要用他的头脑来交换什么东西。怎么,不让我先验验货?”
我的目光落到摇曳的烛火上,放下茶杯伸出一只手拢着那团微微抖动的火苗。
行帐中并不是太冷,旁边还有滚烫的沸水和泥炉,可我却像是要取暖那样把手贴近到火焰旁。
塔里忽台突然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很用力。
我没有挣扎,只是张开五指享受着火焰带来的温暖。
他把我的手拉回来按到几案上,低笑着说:“这算什么回答?”
我侧脸看他,塔里忽台微微低头看着另一只手中的杯子,脸色隐藏在垂落下来的阴影里。
此时此刻的他看起来似乎一切正常,依然阴狠,依然懒散,依然冷漠,但又显得都不太正常。
商思渔的遗笔其实内容很简单。他只是向塔里忽台坦白了自己的一些作为,比如通过卫齐风挑动白沙六部趁隙攻击塔里忽台的大营而对其整个后勤补给造成毁灭性的打击,但他给出的理由却有些匪夷所思,甚至称得上是荒诞,让人难以置信。依照商思渔的说法,他这样做的目的并不是要摧毁塔里忽台,而是帮助塔里忽台。毕竟对于南稷政权来说,绝不可能坐视一个强大统一的白沙出现,他们需要草原部队之间的混乱,所以无论是白沙可汗还是也速族对他们来说都是一样的敌人。可塔里忽台不同,因为塔里忽台的私生子身份和长期以来右大营对勐塔贵族阶层的排斥态度,如果整个白沙的统治权落到了塔里忽台手中,那么至少勐塔草原的整个东部至少在十年到二十年的时间里都会处于一种动乱之中。在商思渔看来,要压制这种动乱塔里忽台就必须依靠外来的势力,而南稷政权显然会乐见到这样的形势,所以将是塔里忽台在一段时期内最好最稳定的盟友,而且塔里忽台的势力越弱起点越低,这种盟友的关系就会越长久越稳固。
他问我怎么看。我不确定他是在问我关于战局的判断还是要如何去定义商思渔的感情。
虽然商思渔在遗笔的结尾很无私地说,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你我肯定已经刀兵相向,我也从来没有想过会在这种战斗中胜过你,所以我应该已经死于你手,可我还是希望你能做出最恰当的选择,与南稷结盟是必然所趋,千万不要被杀戮和仇恨蒙蔽了眼睛,但任何掺杂了利益纠葛的感情又岂会是真正无私的。那样的立场,那样的身份,说出的每一句话做出的每一个动作都已经不可避免地带上了利益的烙印。
第一次,我在这个世界上看到塔里忽台露出了一丝近乎迷茫的情绪。
他手中的那杯茶就一直凑在唇边,却久久地忘记了去品尝。
“勃拉尼,”我叹了口气,叫着他过去的名字问,“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你说呢?”他一口喝掉茶水,放下杯子抬起头看着我,脸上露出控制得很好的笑容。
“如果只是为了证明自己,何苦把自己逼到这样的境地里,不痛苦吗?”我不想猜也不用猜。
“你就当是我想要成就霸业吧。”他无所谓地挑挑眉,“很有趣,不是吗?”
“好吧,就谈霸业。”我自己动手又倒了杯茶,端在手里慢慢地喝着,边咂摸着滋味边斟酌着接下来要说的话,“商思渔这样的想法对你来说应该并不意外,我甚至觉得你是故意利用了他的这种想法,引诱他做出了挑拨勾结白沙六部的决定。右大营是纯军事单位,以你的能力,只要你不想,商思渔和卫齐风的人根本就不可能事先了解到你要奔袭的计划。如果右大营的主力都在,我不觉得他会蠢到用六部之力跟你硬拼,那些人连对付你的五百亲兵都成问题。”
“我疯了?那可是我自己的手下!”塔里忽台半真不假地笑出了声。
“示敌以弱是必须的。”我平静地反驳,“你要掩饰的实力远远不止一个右大营。不过我不认为你有跟南稷人苟合的想法,如果那样,你就不会放弃商思渔。你要的其实不是盟友,而是足够保证战略缓冲的空间和时间。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你的目标其实是黑沙。在黑沙和南稷之间还有一个混战之中的白沙,这样你就能够得到你想要的纵深。勃拉尼,我不想跟你讨论为了一个人的霸图而挑动一个民族的战争甚至导致其灭亡是否道德这样的问题。你对此没兴趣,我对此没立场。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文明发展本身的途径就是简单而血腥的优胜劣汰。我只是想知道,如果,如果有一天你做到了,你成就了这份霸业,然后呢?你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有些东西不是单靠胜利与否就能够衡量的。”
“我有了一个孩子。”塔里忽台突然说了句离题千里的话,“胎儿,快要出生了。”
“恭喜你。”我凝视着他,试图理解他要表达的意思。
“你问我想要什么,”他那么温柔又那么冷淡地笑了起来,“其实很简单。我想要这个孩子长大,不会像我那样,再因为出身而被送去别人身边当炮灰和附属品,也不会像你那样,因为出身而不得不从小就远离父母家人变得感情匮乏到随便给点好意就当作可以依赖一辈子的感情。可惜啊,这根本就不可能。父亲是谁,母亲是谁,很多事在出生前就已经被决定了,根本由不得人,就连生化人都是这样。除非我能创造出一个完全真空与世隔绝的空间来,然后自己给自己生个孩子,还得让他一生一世也见不到另外一个人。”
“那又有什么意义?”我摇头,“你只能让他变得坚强,而不是给他软弱的理由。”
“对了,说起这个,猜得到拔都拓的身世吗?”塔里忽台撇撇嘴,不怀好意地笑着问。
“清娴夫人的真实身份是南稷王族?”我不太确定地说,记得当时听到商思渔叫她姑姑。
“南稷靖宁王的胞妹珞云郡主,听说过吗?”塔里忽台又显得轻松起来,那丝迷茫已经一扫而光。
“听商牧攸说起过。”我点点头,“所以这是南稷从十五年前就开始布的一个局?”
“算是吧。”塔里忽台有些故意的含糊其辞。
“堂堂郡主就算有所图谋也不会甘愿去做另一个女人的侍女。”我看了眼帐外。
“那些大贵族的心理你当然比我更清楚。”塔里忽台不无嘲讽地说。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我并不关心清娴夫人究竟是谁,说到底这是场与我无关的战争。
“你不关心拔都拓的死活吗?”塔里忽台问,“勐塔王子可是有可能让白沙免去战祸的关键。”
“南稷会出什么事?”我突然心里一动,只有南稷局势发生变化他才有可能放过拔都拓。
“大乱。”塔里忽台悠悠然地回答我,“杀一人而动全局。”
“索斯岚要去刺杀南稷皇帝?”我猛地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你做了什么?”
“不是我,是浪子。”塔里忽台半起身,亲热地凑过来,音量近乎耳语,“浪子最初本来就是一个复辟组织,他们的目标始终针对的是南稷帝。我只是给那位皇帝陛下送了个口信,说白沙可能会动乱,我愿意携右大营内投南稷。帝室要重振被诸侯分散的皇权,必会抓住这个机会御驾亲征,至于具体的刺杀行动自然会有浪子的人去做。知不知道浪子行事的特点?”
“是、什、么?”我强自按捺着不祥的预感,一字一顿地问。
“极端,多疑。”塔里忽台挨着我的耳边说,“事成之后肯定会杀人灭口。”
“我不信普通的手段能对索斯岚造成什么伤害。”我对着塔里忽台微微眯起了眼睛。
“你能为他做到什么程度?”塔里忽台突然退开一点,目光深邃地望着我。
“付出一切。”这四个字像是一句具有魔力的咒语,让我一下子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