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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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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宝玉与宝钗成亲,黛玉痛呼两声“宝玉”之后,便撒手人寰,一缕芳魂,飘飘荡荡,直往太虚幻境而去。
此时黛玉心中,已颇明了前世的冤孽,她一生的眼泪,都倾予了那神瑛侍者、女娲灵石。回望下界,只见那人世之中,金玉良缘已成,一派热闹非凡,人人喜悦;再看潇湘馆内,竹梢风动,只剩几人痛哭而已。两相对比,怎不叫人唏嘘感慨?可到今日,她的眼泪已经抛尽,虽然心中伤感,泪却再流不下一滴。
不多时,已到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上了放春山,入了遣香洞,早有警幻仙姑并一众仙子迎上前来,警幻握了黛玉的手,叹道:“绛珠妹妹受苦了!”那些仙子也一并将黛玉拥进太虚幻境,纷纷出言安慰,黛玉只觉头昏眼花,虽是故地重游,到底人间之事,片刻间难以忘怀,眼前之人除了警幻之外,竟不能一一认出。
黛玉勉强行礼后,警幻对众人道:“绛珠妹妹虽则已还了情债,但在下界遭遇变故颇多,难免损伤精神,吾等先安顿她睡下。”又对黛玉道:“妹妹,你且休息一会儿,有何事体要问,有何疑惑要解,等身上略好些儿再问不迟。”
黛玉谢了警幻,自有人引去休息不提。
警幻自她去后,叹道:“也不知她这前世的事忘得忘不得?”
那钟情大士笑道:“忘得如何?忘不得又如何?”
警幻道:“若忘得,便是斩断了尘缘,不必再游荡离恨天外,在我幻境之中,亦可做一情情仙子,与吾等共掌这情天恨海;若忘不得,只说尘缘未了,难道要教神瑛侍者再陪她走一遭不成?她的眼泪是还尽了,情分未断干净,也不知会怎样呢!”
那引愁金女笑道:“不妨事,看我引了她的愁去,不叫她再伤心了。”
警幻摇头道:“她从前的性子,你们不知道?虽说曲高和寡、目下无尘,可也钟情缱绻之至,一生只在一个‘情’字,下了界之后,只怕愈发厉害了。到时别引不走她的愁,反被她勾来你的愁了。”
痴梦仙姑却道:“早知恁么,那时节就不该让宝玉来,若让绛珠妹妹来,提点她一二,也许前生她就不至这么苦了,现在连那宝玉也颠颠傻傻,当初让他来,岂不是白来的?”
说话间,有一人的脸却早红了,原来是当日教授宝玉云雨之情的警幻之妹,秦兼美字可卿的,从前仙去之后,早在太虚幻境挂了号,名曰“荡情使者”,当日以魂为体,以肉身度化宝玉,正如当年观音以肉身度化众生一般,谁知宝玉得她之后,并不往经济之道而去,反而愈发情痴,因此深以为耻,当即道:“如此说来,当日若让痴梦妹子前去,也许正应了他这痴呆发梦的病症,一时好了也未可知呢。”
痴梦仙姑闻言不恼,却笑道:“怪道警幻姐姐说,未断情绝欲者不可入我幻境,原本就是防着有一日仙界也如那下界一样,嗔痴怨怒,不得安宁。尤其身处情天恨海,一不小心,错了事体,不是玩的。”
可卿方惭道:“我离幻境日久,竟沾染了俗尘,忘了此地虽曰情天,却万不可为情所迷,多谢痴梦妹妹点醒。”
警幻笑道:“姊妹们也都是好心,但从宝玉身上,可知有些事也是前生的孽债,你我也只是尽些心力罢了。好了,绛珠妹妹既然已经来了,且等她醒了再说。”
众人诺诺而下,警幻也回到房中自处,到了第二日中午,方有人来报警幻:“姐姐,绛珠妹子已经醒了。”
警幻一见,正是痴梦仙姑,喜道:“那可好了,我这里有些稳魂固魄的丹药,先给她服了罢!”说着就要起身去瞧黛玉,痴梦仙姑却不动作,眉宇间暗结愁绪,欲言又止。警幻疑道:“莫不是绛珠妹子有什么不妥不成?”
痴梦仙姑叹道:“绛珠妹子自起后,甘露不饮,鲜果不食,径往薄命司奔去了!”
警幻苦笑道:“我早知会有今日,也罢,你先不要管这事,待我前去慢慢开导她罢。”到了薄命司,果不其然,只见黛玉正翻那卷册,一边看,一边用手巾揩拭眼角,原来她虽前生泪尽,但从进了幻境后,又回复绛珠仙子之身,那双眼如泉眼一般,伤心之时重又纷落如雨。
警幻劝道:“妹妹何故伤感?这皆是早已预定好的,凭人再精明强干,也犟不过命去。”
黛玉叹道:“姐姐安排这风情月债,岂知身在其中的苦楚。”
警幻再劝道:“妹妹既知这当中的苦楚,何不早早抽身,须知回头是岸!”
黛玉并不答话,依旧看那册子,警幻也不言语,静待她看完。不想黛玉看了一两册后,又将手里的簿册抛在一边,道:“姐姐昨天说,我有何不明白的,尽可问姐姐?”
警幻已知她要问什么了,又想她早日醒悟,照实道:“宝玉确确不知要娶宝钗的事,乃是你外祖母还有王熙凤等人设计,骗他成亲,并非宝玉负心。”
黛玉闻言,泪又下来,惨然道:“我也猜到是如此了!——却不知后来的事,也果如判词那般凄惨么?”
警幻见她心心念念,还是忘不了前生的事,不仅着急宝玉,还记挂着前世那些相知的姊妹,不觉幽幽一叹。终自身后擎出一镜,交与黛玉:“我这里有一方宝镜,妹妹想知道什么事,或下界又有什么事,往这镜中一望便知。但切记将这镜子离远些儿,若在三寸之内,便会从镜中堕入尘世,须知红尘中有三千世界,若下去时,连我也不能辨别你堕入了何时何地,到时欲相救也不能了,只有等你百年之后,方能在这幻境再见。妹妹,你想你已糟了一世的苦了,总不好再遭一趟罢?”
黛玉接过镜子,往里头一看,果见宁荣二府的气象,口中道:“我省得了。”手里眼中,却只顾着镜子了。
警幻暗叹一声,待转身出去,又怕她出事,只得坐在一边假寐起来。
黛玉也不管她,只顾看着下界的事儿,一会看到宝玉似傻如狂,心中又痛又慰;看到宝玉心动,移情宝钗,则既恨且喜;再看到两府被抄大乱,迎春暴死,湘云失夫,妙玉被污,惜春出家等事,与册子上的正相应对,不由得珠泪频抛,将那帕子都打湿了;及至看到宝玉中举,又不觉嗟叹起来:若不是宝钗相劝,他哪有这样的功名之心!但且喜他振作了。
一面看,一面不觉道:“如此倒多亏了宝姐姐。”
警幻冷笑道:“多亏她什么?你只知道她和你知心,哪知道她不怀好心?当初窃听小红私语,顺手就推在你的身上;王夫人说你多心,怕你忌讳拿新衣服裹死人,她却说自己从不计较;她自己收买人心,却把你置于何地?再者若无她的点头,薛姨妈岂会答应把她嫁给宝玉?你二人的心事,她莫非不知道么?妹妹啊,怎么她一做个知心的样儿,你就信了个实打实呢?你要实在是不愿信,回头再想想在你病重之时,都有谁来看觑过你?!“
黛玉不妨她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仔细回思当日病重的情形,更觉得没甚意趣,眼泪待再要抛下,却听警幻又道:”还不止呢,你那外祖母何不看顾亲生女儿的女儿,却帮着那外道之人?那王夫人,也从没想过借你的名头娶了宝钗,日后你又要怎么嫁人?凤姐等人更是不消说的了,这件事由头虽不是她,但馊主意总是她出的——这人间的事儿,不论男女,一旦关系自己的根本,总是情薄如此,妹妹呀……”
警幻原本的用意,是要黛玉决绝前缘,干脆都说与她知道,免她还寄望人间,谁想欲要再说,那黛玉猛地将镜子举至眼前,警幻大惊失色,瞧见镜中刚好是宝玉身披大红斗篷,在雪地里与那一僧一道离去的一幕,忙伸手要夺,却见黛玉本来精魄未固,这一举起,早就整个被拉入镜中,瞬息不见人影,只剩一个空镜子跌在警幻手里。
警幻忙望向镜中,只见黛玉的魂魄飘飘渺渺,早不知跌在哪个境界,心内大骇,却是半点也作为不得。
黛玉跌下去时,耳旁风声阵阵,眼前一片空白,心中倒也不甚害怕,因心中苦楚之甚,已是柔肠寸裂,什么宝玉、宝钗,似都不在心内。过了许久,魂灵似沉到了实处,她浑身一个激灵,像在长梦中醒过来似的,发现自己身处轿中,低头一看,身上的服饰像是哪里见过的,这轿子也像是极眼熟的,向纱窗外瞧了几眼,猛见那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正门的匾上,则书”敕造宁国府“几个大字,心头不由乱跳,待轿子停住,早被人扶住下轿,往垂花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