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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红尘误 ...

  •   回了公输府,阿襄依旧哭闹不休,堕了魔般,反反复复只一句要见阿寂。公输尧没辙,扳过她肩膀一字一顿道:“阿襄,韩灵犀现下生死难测,你当魔族的人会放过你么?你说要见阿寂,究竟他重要还是自己的性命重要?倘若你遇了什么不测,你让父亲母亲怎么办,我又怎么办?”
      阿襄一个字也听不进去,直哭道:“我没有要杀韩灵犀,我不知道她会这样,阿寂会听我解释的。”
      “阿襄。”公输尧郁郁坐下,沉默了半晌,终于望着阿襄苦笑道:“韩灵犀的魔元200年前就被毁了,她此番来人界便注定了没有多少时间的。这一次,当是挨不过了。”
      阿襄难以置信,止住哭腔,听公输尧接着说。
      “这件事,不光是你,连韩灵犀,他们也一并瞒着。”说这话时,公输尧并没有看阿襄。
      阿襄闻言,全身瑟缩,扶在桌上的手将桌沿抠死了。她稳了稳,小心翼翼开口:“可是你知道了。”阿襄指甲已经泛白,从未有过的疲惫漫上心头,却撑着桌子问到了底,“哥哥,你什么时候知道的?究竟知道了多少?更重要的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公输尧目光闪了闪,身子僵直,低头沉声道:“阿襄,哥哥对不起你。”
      “你是我哥哥,连你也不看好我和阿寂,是不是?”
      阿襄是非爱恨向来分得清楚,有的东西能忍,譬如世人的非议,有的东西不能忍,譬如公输尧的欺瞒。那是她最信赖的哥哥,她没想过他会对自己有诸多隐瞒,尤其是这些隐瞒有关阿寂。
      阿襄心力交瘁,顺着桌腿滑到地上,那个叫做心的东西,沉甸甸的,像是被一只手拽着,撕扯着。情之一字,果真伤心伤身。
      她其实一直很胆小,从前惹了事只知道往家人身后躲。可如今这些事,她却怎么都躲不过,躲不过便只能全凭死撑了罢。
      阿襄背靠桌腿颓然坐在地上,强自镇定抬头,望着黑压压的屋顶道,“哥哥,我想听你知道的全部。”
      公输尧楞了一下,“阿襄?”
      “我如今,只求哥哥一件事。”阿襄闭了眼,“不要再骗我了。”
      由此,整件事情,如今才传到阿襄耳朵里。司玄上士乃是万象之躯,不老不死,不生不息,善妖祥卜梦演算天机,能自由穿行于九州六界。然天行有常,茫茫天地间,上苍岂会单单便宜了谁?这个世界从来公平的很,阿寂能坐拥旁的人求不得的好处,自然要承受旁的人受不得的劫数。
      200年前,他于魔界游历时,结了一位挚友,韩澈。韩灵犀便是韩澈的女儿。
      就是那个时候,阿寂灵元开始频频波动,他翻手掐算,感知到自己的生死大劫将至。过了这一劫,从此天地逍遥,任他御风而行,过不了这一劫便是火出木尽,灰飞烟灭。生死成败,权系于一线。
      韩澈一生孑然,自妻子去后,更是伶俜孤寂,于是格外珍惜这位忘年之交。一旦听闻阿寂天劫将至,当即调了三万魔军列阵九重浮屠塔下,指望助他渡劫。
      比之韩澈的古道热肠,韩灵犀则疯狂了许多。竟趁着魔君去了西方梵界,连夜盗了守魔界一方安危的镇元珠,以区区两千年的修为施法御珠,替他拦下天雷业火。
      阿寂于是只受了六十四道洪荒天雷,八重八寒地狱莲花业火,凭着残存一息过了生死劫。韩灵犀则被镇元珠反噬了魔元而不自知。
      魔界失了镇元珠,魔妖两界之间的屏障顷刻便被妖灵噬咬殆尽。一夕之间,妖军入境,生了许多动乱。
      韩澈安置好阿寂,领着十万魔军将妖军堵回了边境,也算将功补过。魔君东篱从梵界赶回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状况。魔君到底是魔君,心如明镜,是非功过看得透透儿的,丢了镇元珠也不急,珠子领回去后不过罚韩澈在边境守了200年。至于韩灵犀,失了魔元也剩不得多少时日,便由她去了。
      如此,阿寂便欠下韩澈一家子一个大人情。韩灵犀不知自己魔元受损,往往头晕乏力之时,只当是镇元珠种下的病根。阿寂与韩澈也不说穿,隔几日便渡给她一些气泽以填补失却的魔元。阿寂自知欠她太多,拐着弯问她想要什么,她默了好久,坦白了心意。但是相思莫相负,她这一生最大的心愿,便是嫁给阿寂。
      阿寂此前半世除却两袖清寒,便再无什么牵挂,于是没做几番打算,笑允下这桩婚事,左右不过成全她一桩心愿罢了。
      故事讲到这里,阿襄便下了决心,她要救韩灵犀。阿襄总算明白过来,现下光景,无论韩灵犀生死与否,他与阿寂终究是没指望了,她这个人什么都可以将就,唯独眼里容不得沙子。可如若真要选择,她宁可做那一粒沙。
      临安城郊,阿襄跪在一座草庐外,“异士,我真的没办法了。”
      草庐内,有人素衣墨发,挽袖添香。“你救了我一命,我本当倾力报答,可此番并不寻常,我若帮了你便是害了你。如此……”
      “没关系。”阿襄急切道:“我总归是要救她的。韩灵犀此番若死了,我便跟她同去。”
      如此倔强,如此偏执,莫过于一个公输襄罢。
      草庐中的人面容清澈,眸光浅浅,“也罢。你只答应我一件事,我便成全你。”
      那人将九华玉植入阿襄额际后,告诫她,“九华玉虽有回元聚魄之力,但天地有衡,你要救她的元神,就要拿自己双倍去弥补。另一桩事,你也需谨记,莫要让第二人知道九华玉的事。现下让你换回女子形容也是这个道理。”
      阿襄手心托着云镜,抚着眉心赤色玉魂发呆。十六年来,第一次做回女子,竟是为了韩灵犀。
      “去吧。一个时辰后,我去接你。”
      阿襄点头,捏诀遁走。这一路很短,阿襄却想了很多。她不要韩灵犀死,不要阿寂欠她,更不要阿寂记她。如果注定要有人牺牲,她希望是她,至少这样,他会一直记得自己。
      转眼间,阿襄便如愿来了一心居。门口处,她心念一动,变换成阿寂的模样大方进了一心居。
      这个地方,她已经不能更熟悉,东阁西楼,华亭水榭,一眼望过,如梦浮生。路经风仪亭时,阿襄驻足看了看那片烈如红霞的灵犀花,胸腔起伏间,弹指撒下一片火种。
      风仪亭起火,几乎惊动了整个一心居的人。
      阿寂赶回时,整片花海已然尽数焚为灰烬。袖风跟过来,直嚷嚷这火邪门得很,不怕水浇也不蔓延到旁的地方,烧完这里便自身熄了火。阿寂置若罔闻,匆匆赶去了东篱阁。
      东篱阁外,韩澈正与阿襄对阵,阿襄凭着九华玉噬天诛神的力量,几招之下破了韩澈的阵法。
      韩澈自封了心脉,倚着后背山石痛骂,“妖女,你究竟对我犀儿做了什么?”
      若真要论做了什么,便是阿襄将自己灵元分给了韩灵犀,用自己三十年时光保她十五年平安无虞。
      阿襄忽然就明白了哥哥的忧虑,他早便料到会有这样一天了吧。
      阿襄两眼空洞,望了韩澈一眼便欲离开,却见阿寂堵在门口。
      “你是什么人?”阿寂一手握剑,气势凌厉望着面前红衣赤瞳的女人。
      阿襄欲笑无颜,她何曾见过这样的阿寂。是了,她这个模样,连自己都陌生,他也断断认不出来的。
      阿寂皱眉,提剑迎上去,“你对灵犀做了什么?”
      “你说韩灵犀?”阿襄嘴角一弯,望着周身戾气缭绕的阿寂,百种滋味齐齐涌上。
      风乍起,拂响屋檐风铃。
      阿襄忽然想起初见阿寂那一天。那时候,春风沉醉,一切开始得恰如其分。如今不过半轮春秋,他们竟已走到这一步了么?
      阿襄向前半步,环手望着阿寂,眉眼一抬,轻描淡写道:“我杀了她。”
      “找死。”阿寂双眼半眯,抬剑上前。
      阿襄虚晃一招,作势要拦他。阿寂剑锋一闪,回旋间,冷冽寒光便没入她胸膛里。
      阿襄本就没想过反抗,然而剑势来得这样快,却是她始料未及的。她身形晃了晃,右手握住还要继续深入的料峭剑身,可以感觉到有东西正从胸腔里抽离,有滚热的血液从指缝间溢出。
      “凭你,也敢在这里放肆?”阿寂眸光冷冽一如阿襄胸腔里半尺青锋。
      日暮黄昏,落叶舞风,正是云沉草荒的当头。这样的季节,最适合喝茶听戏,看他们西风送别,天各一方。
      阿襄扶着剑摇摇欲坠,枯阳残照里,往事桩桩件件倒带过眼,她其实还有好多话要说,好多话来不及说。
      隐约记得,曾经某一天,有人弹琴给她听。那支曲子她记得,一曲《如故》,那人十次便有七次弹的这个。琴音入耳,她却看人看得痴了,只夸他弹琴的样子好看。那人按弦抬头,眼眸含笑,声有回转:“阿襄,你这是在跟我表白么?”阿襄低头傻笑,他却忽然深情唤她,半真半假道:“我若成了鳏夫,届时落魄料到,你还愿不愿意这样陪我听曲?”
      阿襄已经分不清那是梦境还是现实,如果是现实,如果……没有如果了。
      天地仿佛失了颜色,阿襄几番嘴唇张合,想说点道别的话,最后却只剩一句,“阿……阿寂……”
      阿寂手一僵,瞳孔蓦然放大,不可置信唤她:“阿襄?”
      阿襄努力想笑,却忍不住哭出了声。她抬手去擦脸,手上的血却敷得满脸都是。阿寂面色煞白,从未有过的恐惧感直击心底。他松开手,阿襄立刻便如断线风筝,径直坠下。
      阿寂扔下剑去抱住阿襄。他的阿襄,胆小、怕疼、故作坚强的阿襄。从来自诩冷静的他失了魂魄,忽然就忘了天地所有,只知道将阿襄紧紧揽在怀里,他的下巴抵着她的额头。“阿襄……阿襄……”
      他怕极了,用尽全力也抓不住她。望着阿襄满脸满手的血,他不知道,下一刻,阿襄是不是就要永远离开他?她现在是不是很害怕?毕竟,他的阿襄这样胆小,又这样怕疼。
      阿襄伸手推他,阿寂纹丝未动。她曾经,竟还妄想过与阿寂会有一段姻缘,痴儿啊痴儿,他们所谓的开始哪里就算得开始?一个是万象之躯,不老不死,一个是命数天定,朝生夕灭。一个永生,一个永寂,真是他们逃也逃不开的结局。
      不过一念之间,漫天枯叶重重卷来。
      “他来了么?”阿襄凭着残存意识,将一颗透骨钉往阿寂肩胛骨刺去,阿寂肩骨当即被刺穿,带起一片火烧火燎的疼。就在这空档,阿襄便被人夺走了。阿寂抬手阻拦,奈何肩胛处撕裂般疼,只举起一点便涌出一大片血渍。阿寂这点挣扎,无异于泥牛入海。他的阿襄,终归是走了。
      风云之后,一切归于岑寂。
      屋檐风铃静下了,枯山石,荒云烟。阿寂隔着血液濡湿的衣料,去摸右肩透骨钉,含着轻笑,坐在斑驳树影下抬头望天。
      良久。“阿襄,你误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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