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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五千两银的门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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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昼短夜长,不一会儿天色便渐渐暗下来,摆在殿中的火盆似乎也有些奄奄。感觉到渐渐沁上来的些许寒意,奕詝摩挲着双手。
身后几名小太监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略跪一跪,走到近前点起白烛,沏上热茶,碧螺春的香气顶着白雾袅袅散开。
奕詝端着青花的盖碗,用碗盖轻轻地把茶叶滤到一边,没等他开口,已经有人在火盆中添炭了,于是他喝了一口茶,明知故问地顺口说:“外头冷不冷?”
“回万岁爷的话,外头冷着呢。”那太监嗓音略带夸张地应道。
“是么……那就算了……”奕詝迟疑地自语:“本来想叫杜师傅过来……还是明儿再说吧……”
他站起身来,起身太猛,呼啦一下带动案上的折页簌簌响动,那是侍读学士董瀛山的奏折:江苏、直隶、山东邪教盗匪猖獗;广西、贵州皆有大伙抢劫;山西、河南、安徽、湖北、陕西、四川、江西、湖南、广东水路交界区域盗贼公行……虽非军报那般急如星火,却也令人颇为头痛。
在屋里信步绕了一个圈儿,心里忽然有点焦躁,奕詝一边对自己说着“今日事,今日毕”,一边回到椅子上坐下来,合拢两手将虎口卡在尖削的下颌上,手肘顶着几案,撮起下唇,眉间笼上困惑的神色。
次日辰时杜受田应诏来到上书房。
“值此临轩发策之初,当如何置措?请师傅指……”眼看着“请师傅指教”就要说出口,奕詝忽然觉得不妥,改口道:“请师傅明言。”
民间虽有言“知子莫如父”,自十四年前起二人朝夕共处,杜受田对奕詝脾性的了解,恐怕犹在先帝之上,早知道奕詝少年得位毫无政治经验,虽然看起来意气风发,然而首次碰到这种局面,定有“举目四顾心茫然”之感,必将有此一问。
对此已在意料之中的问题,杜受田谆谆说道:“自古人君为政,兼听则明,偏听则暗。故此需择天下贤俊之士陪侍法从。列圣御极建元之初,无不颁诏求言,虚心纳谏。”
“师傅的意思是要集思广益……”奕詝说:“只怕他们未必肯说实话,说话的也未必是他们。我听说有种说法……”他很随意地引了句调侃京官的歌谣:“说什么‘堂官车,司官驴,书吏仆夫为之驱’。”
“这……”杜受田不禁汗下,这是市井之间的歌谣,讽刺部院大臣(堂官)、各司官员不谙公务、尸位素餐,使得权力下放到文案幕僚之手,可谓露骨。不过,这样的市井之言,自万乘天子口中说出,为人臣者,不免惶恐。
奕詝一本正经地问:“师傅可知道,京官和疆吏办事到底有什么毛病?”
杜受田正色道:“京官办事之通病,在于琐屑退缩;疆吏办事之通病,在于敷衍颟顸。得过且过,粉饰太平,但求平安无事,不求振作有为。因此十余年来,京官无人呈时政之得失,疆吏无折言地方之利弊,已成一时之风气。”
这种言论,他人的奏折中也有提及,奕詝不觉得陌生,他频频地点头,忽然微微眯起眼睛,目光落在门口。
杜受田不能意会,今为君臣,毕竟曾是师徒,随意问道:“皇上怎么了?”
“那个……”奕詝冷不丁冒出一句:“师傅背后那扇门好像坏了?”
年轻人的思维往往具有跳跃性,这一下子跳得太大,杜受田很有点摸不着头脑,只得应道:“若是坏了,让人来查看一下吧。”
奕詝走到门跟前,伸手晃了一晃,传来木与木之间尖锐的磨擦声,于是他说道:“是门轴坏了,叫内务府的人来吧。”
杜受田跪安退出,片刻工夫内务府的几位承办差使的大臣都到了。
“回皇上的话,”查看了一番之后,办差的大臣道:“门轴损坏,没有大碍,只需换一扇门就可以了。”
“不必。”奕詝很爽快地否决了。
左右惊诧地抬起头来,他们在年轻皇帝白皙的脸上看到一种近乎孩子气的天真表情。
奕詝说:“既然没有大碍,修修就行了。先帝在日崇俭戒奢的圣训,都还记得吧?”
“臣等谨记在心……”
本来话到此可以转到门轴上了,不料未等话音落地,奕詝立刻说道:“念来听听。”
这么一来防不胜防,左右面面相觑,额上见汗:到底皇帝要的是哪一句?可是“臣等谨记在心”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再说“忘了”岂不是自己搧自己一巴掌?
奕詝看了看几个窘迫的官员,自己说道:“大凡人君之治一国也,必先以节用爱人为贵!”顿了顿,问:“上书房的门轴到底怎么办?”
一人站出:“按照陈例,自然是下到工部,招商承办。”
“招商承办?”奕詝不觉好笑:“这也需要到工部招商承办?”
“宫中事宜,‘有例不可废,无例不可兴’,历来如此,招商承办乃是内务府惯例,正合‘有例不可废’。”说到这里,那人口齿顺畅多了。
奕詝愣一愣,这么一说倒是自己外行了,嘴角一阵僵硬,只得说:“就这么点小事儿,你们斟酌着办吧。”
正月二十日是先帝梓宫奉安之日,哀伤国步维艰,哀伤先帝含恨而逝,一些嘉道年间老臣痛哭失声,甚至挣扎于沙石尘埃之间,伏地不起。
送走一派昏惨之景,新主当阳的时日终究到来。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朝廷亦然。虽然在数日之后内阁接到谕旨,乃是新皇帝下诏求言:
“凡九卿科道有奏事之责者,于用人行政一切事宜,皆得据实陈奏,封章密奏,俾庶务不至失理而民隐得以上闻。诸臣务须秉公详慎,毋偏毋私,凡有裨于官方吏治国计民生者,各抒所见,切实论奏,以副朕集思广益之至意。”
广开言路之余,要求在京部院大臣和各省督抚保举贤才的上谕纷至沓来。
新君之为政风格如何?奕詝的一举一动,本就是京官揣测思量的中心,此时朝中有了这番大动作,群臣也在揣摩之中。
有清两百年,为封建集权之巅峰,君威甚重,文臣士子竟真以为“聪明不过帝王”,虽自嘉道以来,君主勤谨而平庸,形象较之康雍乾三代大打折扣。然而习惯成自然,群臣大抵凡事无论如何总是要“恭请圣训”的。
“哪一朝哪一代开头不都是如此,我看此时轰轰烈烈,到头来不了了之。”军机处的军机大臣们一边看着一班军机章京下笔如飞地“滕黄”(抄录上谕备份),一边议论纷纷。
“上头此番求贤纳谏,倒不是虚应故事,只是……”以穆彰阿累仕三朝的底子,一句话就说在了点子上:“真正难的不在求言求贤,胸襟易得,而眼力难得,于万千进言之中择其善者而从之,方为在上者的才智。上头年轻,恐怕难啊。”
这话有“轻天子之意,藐童子之心”,穆彰阿心中极是牢骚,冲口说了出来。
连日来奕詝事事都要咨询杜受田,虽然说有师徒之情,但是对自己这位“首席军机”冷落至此,不能不让他感到心寒。当年自己也是上书房总师傅,与“今上”也有师徒的名分,可是同杜受田与奕詝的情分相比,一红一黑,简直别如霄壤。官场之上“一朝天子一朝臣”的事情常有,但是落到自己身上,三朝老臣,一世风光老来惨淡,真真难堪。
什么真龙天子,不过是个孩子而已……虽然理智上告诉自己要小心谨慎地维护自身的地位,穆彰阿心里却不能不这么想。
上书房的门修好了,可修好的门却引来一场大风波。
“报销银五千两?”看着工部呈上来的报销折子,奕詝气得哑口无言。
半晌之后,他以故作平静的口吻,揶揄问道:“五千两银子打一扇门也绰绰有余了吧?”
司官吞吞吐吐:“这……”
若是无法自圆其说,就是“侵占官款”的罪名,这位司官平日虽然百计聚敛,收取回扣,本以为在内务府报销了就算了,岂知道上头突然亲自过问,传旨问罪,这一下简直骑虎难下,顿时正月里汗出如浆。
幸亏有机灵的同僚,心生一计,故作惶恐之姿:“臣该死!是臣等一时笔误,厂商所报,实为五十两之数!”说着话不断地伏地碰头。
皇帝本来有样绵软的好脾气,这一下更不好发作,总不能因为笔误治重罪,叹一口气,申斥了几句也就作罢。
待得几位司官战战兢兢地退出,奕詝才郁闷地把空了的黄匣子丢在几案上,冷笑一句:“便是五十两修一副门轴也捞得不少了!这样的谎言也敢在君前敷衍,倒真是不知道该说是他真狡猾,还是自速其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