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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兄友弟恭” ...

  •   正月十四国丧一出,新旧交替之时,内阁、军机、六部各司其职,全都大忙了起来。
      颁发大行皇帝遗诏的典礼定在正月二十,新帝登基的大典定在正月二十六。在此之前,大行皇帝丧仪、明年改元等诸多事宜,都要由军机会同内阁学士商量好了,再呈上去由新任皇帝朱笔圈定。
      改元一事,奕詝敲定的是“咸丰”两个字。
      字面看来,这两个字都是卦名,所谓“泽山咸,雷火丰”;年号如此,自然是取其丰盈之意:自道光中叶以后,国库枯竭,财用不足,上下都希望新帝登基伊始,能够重开景运,带来财用富足。
      年号寓意其实不错,不料好事者却别有一解。京师之中传出童谣,唱道:“一人一口起干戈,二主争山打破头”——初听起来只是带些刀兵气象,仔细一推敲却发现这简直就是谶语——分明就是“咸”和“豐”二字拆成的。还有更玄乎的童谣,竟说是“蝴蝶飞过墙,江南作战场”,“太平天子朝元日,南北分疆作战场”——日后看来,其预言的准确度,便是传得神乎其神的《烧饼歌》、《推背图》也要自愧不如。
      于是一些老臣们嘴上不露丝毫风声,心中却在暗自摇头:起干戈作战场还罢了,哪朝哪代没有刀兵之事?真要酿成“南北分疆”“二主争山”的局面,那可非同小可。
      市井流言自然被屏蔽在宫墙之外。而此时的红墙黄瓦之内,正是一片国丧期间的银装素裹。
      静皇贵妃自然升级为“皇贵太妃”,然而太妃心中的遗憾却多于悲痛。大行皇帝生前,因为思念孝全皇后之故,自己虽然摄六宫事,却始终得不到皇后的名分;如今丈夫已经过世,亲子却无缘大统,苦等了这么多年,自己想得到一个皇太后的名分,竟然是要仰仗养子的意愿了。而养子的孝顺虽然滴水不漏,却似乎无意给这位养母上皇太后的尊号,这就不能不成为太妃的一个心结。
      “不过,所幸来日方长,自己也还可以等等看……”太妃心中隐隐有些滞涩,却只好自我安慰地想。
      请安完毕,奕訢在母亲面前站直了身体,截去了一小截的发辫顺势垂落下来,在白布罩衫的背景下轻轻晃动着。
      正月十七下来的谕旨,封奕訢为恭亲王,奕譞为醇郡王,奕詥为钟郡王,奕譓为孚郡王。相比较由四哥即位后分封的诸王,奕訢的这个恭亲王乃是大行皇帝遗诏亲封,因此特显尊贵。不过奕譞才10岁,奕詥才6岁,奕譓只有5岁,年幼无知,身无尺寸之功,仅仅因为身为御弟,就封为郡王,与康雍年间皇子需立有功劳、至少也要学有所成才能封爵相比,这个王爵,简直来得太容易了。
      “唉。”奕訢这样想着,顺嘴说了出来:“大家都封王,四哥还真是好好先生啊。”
      “好好先生?”皇贵太妃的眉头微微皱起:“老七也算读了书,老八、老九还是这么点大的小孩子——”太妃伸手比划了一个到腰上的高度,接着说道:“就都封王,他那点小心思你还看不出来?”
      看着儿子不动声色的表情,太妃干脆把话挑明:“他无非是想告诉你,阿玛封你做亲王也没什么大不了,现在他掌了权,只要他乐意,就是小孩子也能封王!”
      奕訢困惑地看了看母亲。
      “额娘疑心未免太重了一些……”他这样想着,慢慢说道:“老七、老八、老九现在年纪虽然小,将来也是帮得上忙的,何况阿玛在的时候,特意嘱托四哥照顾他们,现在封个王爵,每年的例银也多些,反正……”他停下来掩去下半句话:“反正闲散亲王郡王都是掌不了权的,无非落得个富贵清闲。”
      后半句牢骚没有出口,光听前半句,真正是兄长之风。听儿子这么一说,倒显得当母亲的有点小肚鸡肠。悻悻地遮掩着,太妃说:“你在外面韬光养晦什么的都对,不过,心里可要像明镜儿一样!”
      这句话奕訢在自己心里也早已经盘算了好几次。从得知自己的封号是“恭”字的时候,一切就已现端倪。《颜子家训》有言“兄友弟恭”,四哥玩的这个文字游戏,意在提醒他注意自己身为弟弟不能逾越的身份的差距——想必四哥对此还颇为得意吧,可惜未免也太露骨了,真是大巧即拙,大雅即俗。想到这里,奕訢竟然无意识地泛起一个嘲笑。
      走在曲折回环的回廊间,远远望着在正月的寒风中瑟瑟抖动的白色幔帐,一种被繁忙的丧仪掩盖了的悲伤,忽然涌上了奕訢的心头。奠礼上的呼天抢地,与其说是悲痛,不如说是一种形式,只有现在,对着空茫茫的天地,万物萧条,才仿佛猛然回到现实,意识到自己确实已经永远失去父亲的庇护了。恍惚想起父亲在遗诏中一匣两谕,封自己为亲王,使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失落,同时也感到深藏其中的那份特殊的爱意。但是这份特殊的爱意却因为它的违反常规而梗在自己和四哥之间,以哥哥那个别扭的个性,怕是永无消弭之日了吧。
      一直以来接受的都是同样的皇家教育,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治国平天下”这个目标做准备,然后一朝答案揭晓,君臣关系便凌驾于兄弟之上,自己的少年心性、恢宏梦想,全都丧失用武之地,等待自己的将是漫长的悠闲富贵的人生。自己已经成婚一年了,用不了多久就必须分府搬出皇宫,与皇权的距离将会越来越远。十七岁的少年,如何能够甘心。

      虽然人生目标的改变令人遗憾,然而奕訢是时候到了就会安然接受命运的人,不会自我折磨地懊恼,也不会抱有什么铤而走险的幻想。
      午后奕訢正想着“现在去找四哥没有以前那样轻松了”,就接到小太监传的口谕,匆匆赶到上书房,同样一身素白的奕詝果然在等他。
      奕詝守孝不选天子正殿,而选在上书房,一方面是便于见到师傅杜受田,另一方面其实也便于见到几位小弟。
      那一声“皇上”叫得还算顺口,奕訢满面谦恭,倒是奕詝忽然有点窘,他既享受于这种身居至尊之位的荣耀感,又稍稍觉得羞涩,因为脸色苍白,所以一泛红就特别明显。
      先是一阵嘘寒问暖,接着交待给奕訢的是给孝和太后建西陵,还有给大行皇帝上尊谥和庙号选取什么样的字样之类的事情。其实这是内务府和内阁的差事,用后来同光名臣翁同和的话来说就是“非邸所应主议”,奕詝只是习惯了,凡事都喜欢找六弟来谈。
      奕訢虽然年轻,却很有主见,也很知分寸,对内阁票拟的几个字样,根据历代谥法,稍稍点评了几句。
      跪了安正要退出的时候,奕詝忽然喊住他:“六弟!”
      “臣在。”奕訢急忙止住脚步。
      抬起头来,奕詝却没有说话。四目相对之间奕訢好像忽然明白了哥哥的想法:虽然君臣之间的距离是不可逾越的,但是哥哥是想要拉进彼此之间的距离。
      但是君臣之间不能有太多的沉默,奕訢在等待对方开口,否则他自己就必须开口。
      “六弟也该分府了。不过分府之前,你还是在宫里多住几年吧。每天向额娘请安也近一些,平时想见额娘也方便些。”奕詝微笑地说。
      奕訢意外地怔住,他的眼前忽然浮现起早年兄弟俩同起同卧的情形,他下意识地回应了一个笑容,却忽然觉察到了自己的失礼。
      走出上书房的时候,奕訢却并未感到轻松多少,奕詝隐讳模糊的温情留给他的是不确定的忧虑,太过刻意地营造着兄友弟恭的感情罗网,总像是为了掩盖某种不能为人所知的私心似的。脉脉温情与提防之心,并非一定有着明显的界限,更多的时候,它们像光与影一样并存,令人沉溺、不安、并且迷惑。
      听着奕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奕詝叹一口气,抡起手臂活动活动肩膀,打开还没看完的黄匣子,白宣纸上鲜明的黑字一个个映入他的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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