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草》谢薄言

30、约法三章

　　回到厅里,依旧是灯火辉煌,觥筹交错的景象,我痴痴看着,回忆起前世今生:难道这世界不会变的吗?为什么我的轮回这样残酷?为什么我所在的地方总是充满着尔虞我诈?难道这世界就没有真心吗?人和人的相处就非要有猜疑和嫉恨吗?
　　念及此,一种无法言说的悲凉感涌上心头,竟站在那里,发起了呆,不经意间有人看过来,那是一双幽似深井的眸子,恍惚间,竟有种沉溺下去的感觉,他举起酒杯抿了一小口,深深看了我一眼,随后转过头和别人说话去了,我始才回过神,尤觉得浑噩,那片光影交辉的地方,我看清楚了,是四阿哥,未来的雍正.
　　我低头,理清了思绪,告戒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再抬头,发现他正穿过后门,心里忽然一动:四阿哥初见莫悠的神情,怕是早就知道我没死.
　　想到这里,我略略沉吟,心里已有了一个计划,我不着痕迹地穿过人群追了过去.不一会儿,到了后门,四周看了看,却没有人影,心道:莫不是自己猜错了,他本没有那个意思?
　　我站在原地踌躇,又等了一会而,正准备回去,背后忽有人道:"你出来了,这样看来,你的记忆是恢复了."
　　我微微一吓,却顷刻间恢复,转过头,对着他,退了一步,平静道:"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他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是看向了月,这个动作,倒跟八阿哥一模一样,我忽然有些好笑,讽刺道:"你若想拿月打比方,就不必了,刚刚已经有个人这么做过."
　　他转过头，淡淡道:"我并没有这个闲情,你若有,我也不介意听."
　　我微微一笑,道:"今晚看来并不是一个有闲情的夜晚,有什么事,说吧,我洗耳恭听."
　　他轻轻一笑,我从未见过他笑的样子,也不知道他的笑容本身就是若有若无,还是被夜色掩住了,分外不清明.他道:"我倒不强求你洗耳恭听,你没有问题问我吗?"
　　"有是有,但是论地位来说,你尊我卑,当然你先说."
　　他一哂:"罢了,如瑟，你心里若有尊卑,就怪了."
　　我微一默然,半晌才道:"你竟是懂."可有些人怎么就什么也不懂?
　　"你是不是在想,我与你相处不多,却能够猜到你的心思,而有些人,却不能够?"
　　我心里一震,转过身去,拈起一朵花,漫不经心道:"随你怎么想."
　　"也罢,我不跟你说这些闲话,你想问什么?"
　　我听他放开了这个问题,也懒得再追究,想了一想,只问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很重要吗?你只需要在意结果,这过程，你却不必要在意."
　　"不."我执拗道:"若是我自己想的,我可以不在意,可这却是小荷想的,她的心意,我辜负不起."
　　"如瑟,经过了一死,你竟还这么不长进,如此轻信朋友吗?"
　　我对这未来雍正本就没什么好感,一听他这么说,当即冷笑道:"总比你好,一个朋友也没有.不要说十三,若是他没什么利用价值,反而是个累赘,只怕你也会毫不留情地舍弃他吧.你看重他之前,早就估计了他的价值,是不是?"顿了一顿,我又道:"你这种人,付出了就必须得到回报,亏本的生意你从来不做."
　　他微微一窒,似乎我的话刺了他一下,我背对着他,看不清他的表情,不过也不外乎那么几种,片刻之后,他避过了这个话题,道:"你死时,十四去看你,小荷却死活不让,她说的那些话,未免太懂你,从那时,我就起了疑心."
　　我强横道:"她懂我不行吗?"
　　"我并没说她一定不懂你.可她若懂你,就该知道你是宁愿面对的人也不会选择去逃避,她若懂你,也不会自做主张让你失忆."
　　我心里一痛:是,她不懂我,可就是不懂,她选择的也会比我好.
　　"她把你的尸体送出了皇宫,可十三那天去看你回来却对我说他碰见小荷跪在一个墓碑前哭.你的尸体送出了城,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我本就犯疑,听到这,当然会去看一看,她这计划本就不高明,猜破了也不是什么难事."
　　"是啊."我淡道:"这计划确实不高明,却也瞒过了那么多人."
　　"哼,你以为八弟的眼睛是瞎的吗?只不过他愧疚于你,听到你死了,大松一口气,怎么会顾的上去追究,而九弟和十四弟......"他顿一顿,继续道:"却对你有情,伤心欲绝之下,自然脑子糊涂."
　　"这么说"我忽然回眸一笑,道:"四阿哥确信自己是绝情之人喽?"
　　"绝情倒不敢说,但凡是人,岂会没有感情,可是,为女人分心确实太愚蠢."
　　"是吗?"我看着那花,忽地一笑,促狭道:"王爷以后怕是要为我分心了."
　　他也一笑,道:"你以后若要我为你分心,那么今天当我没说过这话,也没看见过你."
　　"好吧."我低头一叹:"说不过你,什么条件,你说吧."
　　他道:"我并没有什么条件,只想问你,你能帮我什么."
　　我想了想,道:"我能帮助你得到你最想要的."
　　他目光一凝,低头沉吟.
　　我闲闲道:"王爷不信我吗?"
　　他缓缓摇头道:"不是不信,可是你帮了我,却想要什么?"
　　"哦?"这回我倒有些疑惑了,饶有趣味问道:"王爷答应的也太爽快了,我一个小女子,无权无势,你怎么就不问我该怎样帮你?"
　　"这没什么好问的,我说过了,我只看重结果,并不看重经过.而且,我相信你的判断,塞外之行时,那几乎要了你的命的菊花餐,我已经看出来了."
　　我稍稍回忆了一下,心中暗惊,他又补充道:"你给二哥吃的菊花的滋味是先甜后苦,便是预兆他日后会被废吧,你算的倒准.还有你给皇阿玛吃的滋味,恰是当皇帝的那种滋味,苦中蕴着甜,让人想放又放不下.而其他的,留待以后再看吧,只是可惜,我竟没吃到."
　　我看他神色,也判断不了他是真心惋惜还是另有所指,只好道:"王爷想吃,我日后会做给你吃."
　　"不用了."他一笑,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这笑里,竟也有些许哀伤,他转身道:"这菊花餐,只能在最适当的时候吃,吃,也只能吃一次."
　　我一怔,他已经走远了.
　　康熙五十一年.
　　我自从年宴过后,跟四阿哥的来往倒多了起来,其实也不多,只不过跟别人相比而已,十三老奇怪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寻思着他哥哥竟不想告诉他我恢复记忆的事,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不过他总有他的道理,因此我也就敷衍回去.
　　时间一久,他也就不问了,不过老说些风凉话,我懒得理他,实在烦了,只对他道:"你四哥所谋太大,你认为他会为别的事分心吗?"我第一次说时,他一怔,嘴唇动了动，却再也没说了.
　　我日子平静的很,逐渐也不去四阿哥那里,毕竟去多了,影响不好,我对他说太子十月份会二废,对他再也购不成威胁,他也不过是一笑.反正我尽了我的职责,只就这么说,当然说的也不会太多,若一次性说完了,我也就没什么东西跟他交易,我还不想那样,手里拿着把柄的滋味毕竟安全一些.
　　我摩擦着手里的竹笛,这是小荷当初送我的那一支.我回忆起那时的日子,还是笑了一下,美好的东西总是会让人高兴的,而不是无作用的去缅怀,小荷,也是支撑着我走下去的原因.
　　正是初春,风还夹杂着些凉意,我走在湖边,不禁瑟缩了一下.
　　"冷吗?"有人在身后问道,我一回头,正撞见十四,心里微微一怔,并不知道该拿什么样的表情来对他,他蓦地走上前一步,我不知怎么，竟也退了一步,等发觉自己的动作时,不禁尴尬笑道:"你也来了."
　　"恩."他停下步子,目光沉郁,道:"我一直跟着你."
　　我除了应"哦"实在没什么话好说.他这时问:"听说你这段时间跟四哥走的很近."
　　我心里一惊,心道:消息可真灵通.
　　他忽然伸手拽向我,我又是不自觉一躲,他眼里有恼意一闪而过,低声道:"你还在生气吗?"
　　"啊?"我表面装傻,心里却默默道:我怎么能生气呢?你又叫我生什么气,心已经伤了,生气又有什么用?
　　"莫悠......."他语气里已有恳求的成分.
　　我看着他
　　----你终于叫对我的名字,可是,你记得这名字的同时,这个人却已经变了.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我怎么敢怎么样,只是我们的缘分已经完了,你还不懂吗?你还要我说明吗?为什么是你做错了事,却要来问我到底想怎么样?
　　他垂下手,又走近了一步,这次我却没再躲,他低下眉眼,声音也低了下去:"莫悠,不要和四哥在一起,他给不了你幸福的."说完,转身而走.
　　我看着他的背影,尽管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心里却仍是一酸,再也忍不住,冲他大喊道:"他给不了,难道你给的了吗?!"
　　他一僵,回过头来,轻声道:"你若愿意,可以."
　　"可以?"我喃喃念着这个词,蓦然低低笑起来,只笑的眼泪都出了来
　　----可以,你为什么不早早做这个承诺?如今,你叫我凭什么信你?凭什么......来......爱......你......
　　"莫悠......"他念着这个名字,没有劝我,忽然没有了声音.
　　他把手轻轻搭在了我肩上,轻轻抱着我,我没有抗拒,只是突然觉得心里那一点点针扎的痛渐渐扩散,渐渐痛的连哭都哭不出来,我伸手,抓着他的衣袖,也仅仅是衣袖罢了,我轻轻地,努力笑着,就像跟柳若诀别时那样,柔声说:"十四,就这样了吧,离别其实也没什么的......"
　　我还没说完,他斩钉截铁道:"不!"
　　我嗓子一堵,突然用力推开他,狠狠冲他道:"你凭什么说不!我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就这样不明不白的纠缠,很有意思吗!"喊完之后,只觉得一天的心力就在这一瞬间用完了,连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我转过身,就要走.
　　"不明不白吗?你若觉得不明不白,我娶你!"
　　半边天都仿佛塌了
　　----十四啊十四,为什么在我一次又一次做好决定之后你又来动摇我的决心?
　　我涩声道:"可是,我不是......如瑟啊."
　　"我知道."
　　"我也不是莫悠."
　　"不管你是谁,我都会爱你."
　　心里狠狠痛起来,似乎要冲破什么似的,似乎要抗拒什么似的,我蓦地用力大声喊:"可是你知道吗?!人都是会变的!我会变成如瑟,也会变成莫悠,会变成安然,会变成好多好多人!你到时候会认不清我!你会逐渐迷失掉!你会恨我!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啊!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如瑟啊......"
　　身后沉默了很久,久到我几乎绝望,他再次斩钉截铁道----
　　"我知道."
　　我默然崩溃.
　　----为什么总是这样,你这样伤我,我对你就是恨不起来.
　　----为什么也只有你能让我总是哭.
　　----为什么我会遇见你.
　　----又为什么,我和你这样纠缠不清,怎么砍也砍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