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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意昭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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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算是我揭了我们家老婆子的红盖头之后,最惊喜的一次了……”谢老爷子啧啧地咂嘴,眯着眼道:“想当初她脸上还没那么多褶子,只是口红抹过头了,真是造孽。”
“谢老爷子的婚礼挺特殊。”宁止道。
“你不知道,我婆娘也是干这个的,非说要按古时候的花轿和盖头习俗,这事儿还上了报纸,你不知道?”
宁止抿了一口水,笑道:“谢老爷子办婚礼的时候,我恐怕还看不了报纸。”
全桌安静了几秒,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高老笑得直拍桌子,脸上的沟壑纵横更甚之前,谢老爷子扶在桌上久久起不了身,木老则哈哈笑着,眼边的笑纹是几人里最浅的,可见不常展颜。
邵拓十指交叉靠在座椅上,微微笑着,没有太大动作。
笑罢,谢老爷子挥挥手道:“是了,我还真是老了,那时候你应该还在娘胎里……废话不说,看看这成色。”他将第一个盘子一推,递到桌子中央。
是一个玉扳指。
宁止在看见的第一眼就知道谢老爷子刚才所谓的“惊喜”是什么,这枚玉扳指成色极好,没有一丝杂质,扳指上刻着些东西,细细分辨就可看出是一条龙。
难道是哪朝皇帝的爱物?
三个老人兴奋地用放大镜左右挪着观赏,时不时蹦出几点猜想,几次争论之后确定了大致的年代。
宁止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邵拓,他始终靠着椅背没有向前,而是在宁止的目光投过来时与她对上了,宁止想要抽回目光,身体却定在原地不听使唤,最终还是静静地对视了几秒。
邵拓一笑,微微往她的方向倾了倾身子,低声道:“可以看出年代吗?”
“可以。”
“这些是刚得的,我早晨谈的生意就是这个,从一个老人手里买的。你之前不是问我擅长什么吗?我其实一开始对这些旧物只是喜爱,有年代感的东西阅历丰富,不管是人还是物件,经历过越多,累积的东西就越丰厚。我的鉴赏之道,全靠感觉。”
“嗯。”宁止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借看扳指的缘由拉开两人的距离。
看似简单的一段话,实则要害全切。这人靠感觉鉴别也能发掘到那么多的宝贝,他手下的能人也不少,面前这三位显然就是个中高手,她到底是卷进了什么样的圈子里啊……之前邵拓分明不想解释才拿什么千里马和伯乐来搪塞,现在又是为什么改了主意?
宁止没来由地一慌。只想早点抽离。
这是她从未接触到的世界,高出她几个段数的人,一些她从未听过见过的待人接物的方法……
心思一转,已经做了决定。她猛地站了起来,快步走到三位正在争得面红耳赤的老人面前,依次将桌上剩下的三个托盘全部掀开,里面分别是一块沾满泥土的碗,一篇发黄的手稿和一个残缺的瓶子。
“纸笔。”宁止转身对着邵拓摊开手。
邵拓不明所以地看了她一眼,转身从另一张桌子上拿了毛笔和砚台。
宁止一愣,邵拓无奈地递了过去,道:“不好意思,这里只有毛笔。”
她接了过来,暗自庆幸爷爷教过她一些皮毛,毛笔字不能说优,但至少能算上良。
邵拓则十分自然娴熟地在一旁轻轻研墨,宁止的余光可以看见他微屈的指节和因用力而泛白的指尖,指甲薄而干净。
微微出了会神,她摇摇头,将目光移到四件物品上,仔细端详四物的成色质地,再推算年代,折合成哪个皇帝在位的年间,整整齐齐地写了一份,放在桌上。
“那个碗看不出什么,但是碗上的泥土比较特别,你们或许可以从这里入手。我还有事,就不陪各位老师了。邵先生,不介意送送我?”
邵拓看了她几秒,就在宁止以为他会拒绝的时候,点了头。
谢老爷子拿起纸道:“娃娃写的啥?康熙年间……”他顿住,霍然抬头,目光炯炯地看着宁止。
宁止欠了欠身,转身离开。
邵拓在她身后对着谢老爷子一指,修长的指节又缓缓移到了宁止留下的纸上,随即转身跟了上去。
“臭小子怎么个意思?”高老抓了抓头。
“好好研究这张纸。”一旁的沉默许久的木老终于开口,目光闪烁。
这边邵拓一转脚快步跟上,在门口处拉住宁止。
“收了我的画,这是耍赖?”他笑,牙齿在亮处一闪,牙膏广告既视感。
宁止摊开手,五指纤纤白得晃眼。
“我什么都没拿。邵先生,有一句话想问你,请你告诉我实话。”
“知无不言。”
“你调查我了?”
邵拓略一犹豫,点了点头。
“那你应该知道我的爷爷?”
邵拓微笑道:“混这行的,没有几个不知道宁建章前辈。”
宁止明白了。这根本就是有预谋的见面和招揽,不论是看上了她爷爷的名气,想以此作噱头增加邵记的知名度,还是单单看上她对年代准确的辨知力,这个男人的城府之深都让她为之骇然。
她的爷爷是本市第一位考古专家,以眼光毒辣和敢买敢脱手盛名,当年她们家就是因为爷爷的这个爱好差点露宿街头,奶奶也嫌弃爷爷是泥土堆里拾垃圾的命。好在终于出了头,只是爷爷对贫穷心有余悸,明令禁止后代再入古玩市场。
“既然知道,”宁止低头看着遮阳伞边沿的那圈黑线,拨了几下道:“那也应该知道我爷爷不让后代干这个的规矩。他死在他自己最热爱的事业里,也算是乐事。邵先生好精致的心思,手段也巧妙,但是爷爷的规矩我不能坏,还请邵先生见谅。”
邵拓动了动嘴唇,一抿,把刚要吐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想说什么?不是因为她的爷爷?但是见到她之前,确实是因为宁建章的名气太大,如果能够招揽到他的孙女,将为邵记添上一抹亮色。但是会面短短几小时,他的想法竟然已经改变,单单为留住这个人,想留住这个人?
邵拓靠上门边,心里有些怪异的感觉蔓延开来。他承认这个女孩有吸引他的能力,他也确实有些好感,但是良驹难觅,自古以来想要得到好处就必须付出同等的代价,既然这样不如到此停止那一星半点的好感,趁感情还没有泛滥燎原。
宁止放开被她蹂躏一阵的伞沿,深深呼吸了一口外头的热气,伸出一只手。
“很高兴认识你,邵先生。”
这算是告别了。两个本无交集的人,这一句话恐怕是最后一句。
邵拓靠着门边,突然起身错过她的手掌,低头俯身,轻轻抱了抱宁止,不等她反应过来便抽身离开,头也没回地走进大厅。
“我也是。”
宁止的手还停在空中,淡蓝色的衬衫在风里缓缓泛起,空气里还留着他身上的味道和声音,像晨光熹微时的丛林深处,清新美好而寒气逼人。
她嘴角一撇,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