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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夏至篇(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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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夏至,自小便是孤儿,跟着瞎眼的外婆过日子。与春晓比邻而居。那时春晓的妈妈在当地的小镇当中学老师,春晓的爸爸则是纺织厂的车间主任,当着不大不小的官。春晓的爸妈虽有时也吵架,但平日也算和睦,守着春晓一家人过着不温不火的日子。与春晓的关系,其实我并不知算是近还是远,每当春晓的爸妈吵架时她总从她家放零钱的抽屉里抽出两三张毛票寻了我出来,买上一大包最便宜的跳跳糖,坐在胡同口废弃多年的马槽边,一人嘴里塞满了跳跳糖,挤着眼睛任凭口腔里哔剥作响。等那一大包跳跳糖吃完了,春晓的爸妈也差不多吵完了,我们便擦擦嘴角的糖渣,我回我家喝外婆摸摸索索熬的米粒夹生的稀粥,她回她家吃春晓妈边抹眼泪边炒的咸不溜秋的醋溜白菜,两人并无一句多余的话。我与她并不是同学:我在出门东拐的龙王大道的南关小学,春晓在出门西拐的禹河大街的金城小学。初中,我在小镇的芽蒂中学,而春晓则去了县城的蓓蕾中学。我中学读完便因为家里贫困停了读书,守着我那可怜的瞎眼外婆摆的小卖部赚着几个柴米油盐钱。而春晓,则读了一年初中就失踪了,春晓爸妈哭哭闹闹了一年多寻人未果,也便罢休。春晓家原本就鲜有笑声,自此就更加寂静了。
再没有人来寻我买跳跳糖,有时我也会从小卖部拿一包糖,独自坐在老地方,嘴里塞满糖碎,呆呆的望着远方。时有拖拉机经过,沙土飞扬迷了我一脸我也不擦,接着大嚼跳跳糖。那些摇着蒲扇带着小马扎随时准备坐下来聊天的中年妇女们老是悲悯的看着我,“这孩子莫不是脑子坏了吧?”“就算不坏又能好到哪去,守着那个瞎眼婆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哦!”“那个夏老太婆也可怜,女儿女婿死得早,留下个傻姑娘,半截身子都进了黄土,恐怕连棺材本也没攒下吧!”她们并没有一直谈论下去,在我该上高中二年级的时候,我外婆终于撒手人寰,我把小卖部连店铺带东西一并卖了,才给这个可怜的老人置办了一副棺材铺最薄的寿材。
外婆临咽气前,干枯的双手一直颤巍巍的扯着我的衣角,黯淡无光的眼白死死的盯着天花板,估计她以为我在那个方向。半晌,她挣扎出一句话,“守着小卖部,你,还能有口饭吃。”我应了。可是在她归西后,我还是卖了那个让我赖以为生的小卖部,那个有大包跳跳糖的小卖部。我不后悔,我也不怕外婆不能瞑目。我不能,让那些中年妇女的话成真,不能让她们说“看,夏老太婆死后果然没有棺材钱。”坟头我本想在镇东头的桥边,可是镇东的张老太爷打发他重孙子来说那片地是他早就看好的百年之后的葬处,张家小仔拿着小石子一下一下砸我的脑袋,奶声奶气的说:“没人要的傻妞,快走,快走,别占我太爷爷的地方!”后来我又看中镇西头的长亭旁和镇南头的小坡上,三锁街的周大娘和镇长分别来找我。周大娘见到我指着我的鼻子张嘴就骂:“没人要的小杂种,长亭旁的地儿是我婆婆早就选定了的,那夏家瞎老太婆也配埋在那,趁早死了心吧!你敢把那把老骨头埋在那我就敢让我家叔伯兄弟刨了那老太婆的坟!”镇长倒是和颜悦色,“丫头啊,夏婆婆没了,我作为镇长心里挺难过的。不过,”他话头一转,“我岳母准备在那南头的坡旁挖口池塘,你说你在那埋个死人,多晦气!要我说,你竟换个地方,别脏了我岳母的池子。怎么样?知道你为难,小卖部也卖了以后日子难过,叔在家东凑西凑,给你准备了一大笔钱,拿着这个,别把死人埋到镇南头。”说完,不由分说塞给我一个报纸折的纸包,跨上他那辆铮亮乌黑的凤凰牌自行车扬长而去。我打开纸包,一张一块钱,和两张一毛飘然落地。我默然拾起那三张轻飘飘的纸币,钱很少很少,可是,我依然需要。人有的时候总喊着自尊骨气,其实自尊骨气很容易就输给现实,哪怕你口中还叫嚣着士可杀不可辱,从你咬牙独自吞咽现实给你的尴尬开始,你的自尊骨气早就支离破碎。
最后,我将坟址定在了镇北,那里原有一个大垃圾场,虽然早已荒弃,饶是如此还是没有人家甘愿占用那里。我请不起吹唢呐的,雇不起抬棺材的,所以外婆的后事全由我一人打理。我从太阳尚未东升时开始推着棺材朝镇北出发,天色灰蒙蒙,微冷。我吃力的推着棺材,没有人肯借我一个平板车,脚下的沙粒磨着我薄薄的的布鞋,磨着我外婆薄薄的棺材底。直至晌午,我才到了坟址。我没喘口气便开始动手挖坑。我不吃不喝一整天,竟也建了一座小小的坟墓。待我完成所有的工程,已是深夜。我四肢瘫软眼花缭乱的靠着坟头,粗粗的喘着气,抬眼望去,漫天繁星灿烂,时有夜风扫地,带来潮湿刺骨的寒意,不远处有棵粗壮的梧桐树,桐花落了一地,我深深的嗅了一下桐花木木的香气,摸摸揣在胸口的三张捂得温热的钞票,这是我全部的家当。我静静地等着,等待天明。郊外并无虫鸣,怕是生灵也是知道,明天,是夏至的另一个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