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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不得不低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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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澜阁西次间书房内,宋满最后往宣纸上添了几只穿云白鹤,满意的搁了笔。
“姨娘您画好啦,”白露饶有兴致的凑过去看,立即惊了一惊。
只见画面上,几座山峰疏密有致的缓缓远去,渐渐在白云间隐逸,山色空蒙,新雨过后有雾气飘渺升起,在山间徘徊不去,走至山巅处,云与雾相接一色,在天际渐渐淡去。
几只白鹤穿行在白云山间,发出声声清啼,打破了群山白云的清幽寂静,待人抬头去看,唯余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如何,”宋满自得的一眯眼,“是不是很好看。”
“哪里好看。”蒹葭也凑到另一边,仔细瞅了半响,突然笑了,“姨娘的画倒是比以往开阔了许多。”
“心境不同而已,”宋满看白露越凑越近,就忍不住打趣她,“看你这般捧场,这幅画就如此让人挪不开眼睛?”
说完就假模假样的看着画作,然后嘴里啧啧叹道,“你别说,我仔细看了又看,看了再看,还真真是,没发现。”
“姨娘!”白露红了脸,“您又欺负人。”
“这个罪名我可担当不起,”宋满从桌上摸了把团扇闲适轻摇,眉眼弯弯,“哎,你可不要给姨娘乱安罪名,否则让青苗知道了,姨娘岂不是被他一顿好打,收拾的连我舅舅都认不出来了。”
“姨娘这话可有失公允,”蒹葭从桌上拿了另一把扇子,手里替宋满细扇,嘴里也不消停,开始插科打诨。
“依奴婢看,凭着青苗的脾气,要他打姨娘那里可能呢,最多像上次一样,挥着拳头吓唬一二罢了。”说罢眼睛一眨,恶声恶气的开始模仿。
“你可不要欺负白露,”蒹葭的眼睛睁得圆圆的,鼻子皱成一团,恶狠狠的一眼横过来,“要不然我不拘你是哪个,铁定收拾你!”
说完还狠狠挥了两下拳头,目露威胁,“听到没有。”
“哈哈哈,听到了听到了!”宋满拿着扇柄在手里悠悠的转了一圈,望着蒹葭嘟起红唇大抛媚眼,“蒹葭大爷~快来收拾我吧~奴等着你来哦。”
说罢就羞羞答答的朝着蒹葭缓缓靠去,蒹葭也不躲闪,顺势就拿着扇子挑起宋满下巴,语调轻佻,“啧啧啧,这等小美人送上门来,岂有不收之理。”
“蒹葭!”白露惊呼,“你们干嘛,不要闹啦!”
“哟!忘了还有一个!”蒹葭说完就收了扇子,色眯眯朝白露扑去了,宋满却眼波一横立马截住她,板正脸说不出的正气凛然:“青天白日之下,此良家妇女,恶霸尔敢!”
蒹葭把手一挥,霸气尽现:“大爷爱的就是良家妇女!美人快来!”
“姨娘!”白露被她们两闹得哭笑不得,“可不兴这样,又不是在家里!”
她这话一出,宋满脸上的笑意便微微凝固了。
“以后可不能说这种话了。”宋满有些意兴阑珊,想了想还是郑重的交代白露,“既嫁了人,如今可不就是在家里!”
“是。”白露也是懊恼失言,“奴婢再也不会了。”
蒹葭也收了笑,“如今我们须得仔细,多少人等着抓无澜阁的把柄,远的不说,二夫人且还等着姨娘生了哥儿,好抱回去养着呢!”
“哪里轮得到她,”宋满摸摸肚子,“太夫人可还等着呢。”
是啊,大家都在等,等宋满生了个哥儿好接过手去,可宋满每想到这件事心里便像针扎一样。
生而不能养,谁又会体恤一个姨娘骨内分离的痛苦悲哀。
屋子里一瞬间沉寂下来。
过了好一会,白露有些忐忑的开口。
“姨娘,您也别太伤怀了,万一,万一,您怀的……那不就不用……”
生姐儿,宋满苦涩的笑了。
她倒想生个姐儿,如此便不必忍受生离,看着她长大嫁人,如此也算是有了个陪伴和念想。
可二爷这般布局行事,托梦吃酸万事做绝,怕是心里早有打算。
太夫人已入魔障,看她的样子,怕是再也受不起打击。
二爷为了她,这个孩子,只怕是哥儿也是哥儿,不是哥儿,也是哥儿。
看宋满沉默,蒹葭和白露对视一眼,都暗暗地叹了口气。
“车到山前必有路,”蒹葭语调坚定,“真到那时我们几个大活人还能想不出个办法,现在想再多都不管用,到时再机行事吧。”说罢转移话题,“今儿的雪梨不错,姨娘可要尝尝。”
“对对对,”白露接了宋满手中的团扇,指着画作,“要把它收了吗?”
“收了吧。”宋满也笑了,“好好地收起来,指不定百年之后,还能当个假古董,卖个几两银呢!”
蒹葭噗嗤一声笑了,“姨娘想得到长远,依奴婢看,不必百年后,现在也能卖呢!”
“对,能卖,”难得白露也开起玩笑,“换几个铜板还是使得的。”
宋满不满扬眉,“几个铜板,白露你可太小看我了!”
蒹葭坏笑,“哪里能呢,她到底顾忌姨娘的体面,依奴婢看,您这画啊,怕是贴几个铜板都乏人问津,倒是个赔钱的好买卖。”
“不会不会,”正在卷画的白露闻言抬头婉约一笑,“若姨娘当真肯割爱,便是不搭铜板奴婢也收了,岂能让姨娘吃亏。”
“那可真是委屈你了。”宋满接过蒹葭递过来的酸梅汤,顺手递到白露面前,“如此,少不得赏你一碗酸梅汤,填补你吃的亏呢。”
“奴婢可不敢收您的酸梅汤。”白露放好画接了酸梅汤,浅笑的看着蒹葭,“看蒹葭眼珠子都掉到碗里了,奴婢若横刀夺爱,她今儿岂不是恼的饭都吃不下了。”
“管他作甚,”宋满眼波一横,瞥了蒹葭一眼,“敢如此看轻本姨娘,可不是不必用饭了。”
蒹葭故作害怕的抖了抖,“呀,奴婢好怕,一顿不吃饿得慌啊,姨娘绕了奴婢吧!”
“偏不饶你,”宋满眯了眯眼,“谁让你惹我呢。”
“可再不敢了,大不了以后姨娘便是画根草,奴婢也昧着良心夸它貌若天仙罢了。”
白露掩唇而笑,宋满抬起下吧,做出一副高傲状,“你这话说的很是,你家姨娘何等本事,便是画根草,也是草里的神仙草。”说完得意的瞥了蒹葭一眼。
蒹葭忍住笑意,调侃道,“姨娘好歹悠着点,您若把书房的屋顶吹破了,还要使钱去修,须知您今日囊中空空不说,还已然倒亏了一碗酸梅汤,这赔本的买卖,一次已然尽够,可别一做再做。”
“哎哟哟,”宋满嗔怒,“看你舌赞莲花,倒把你姨娘挤兑的没话说了,罢罢罢,看你饶舌半天,可不就是为了碗酸梅汤,赏你吃吃便是了,何苦挤兑我半天来着。”
蒹葭扬眉一笑,“姨娘倒真是误会奴婢了,奴婢这般卖力,为的可是今儿晚饭,酸梅汤不过是个搭头罢了。”
“你们且歇歇吧。”白露看这两人没完没了,无奈开口拦下了蒹葭的话头。“姨娘,”白露叉了块雪梨递到宋满嘴边,“您尝尝。”
宋满就着她的手把雪梨吃到嘴里,一口脆脆的咬下去汁水横流,带着雪梨特有的清香微甜在嘴里漫延开来,宋满一时恨不得把舌头吞下去。
看她如此,白露立马又叉了块雪梨递到她嘴边,细致妥帖的伺候起来,这一次宋满却把银叉接到手里,示意他们,“丰盈多汁,很不错,你们也尝尝。”
往日里同食惯了,白露蒹葭也不推辞,各拿了一把银叉插了雪梨尝鲜,一时书房里倒是沉默下来。
不一会儿,一碟子雪梨见了底,在宋满的示意下,两个丫鬟分食了那一碗酸梅汤,屋子里顿时蔓延开一股子酸味。
丫鬟们收拾好碗碟,蒹葭送了出去,宋满又摸出了那本《大庆地域志》,还未翻开,忽然蒹葭又回来了,“姨娘,老夫人来了。”
“太夫人来了,”宋满有点诧异,老夫人来干嘛。
“姨娘,”白露最着急,“怎么办,我说话都有股味道,会不会被老夫人闻到。”
“不要慌。”宋满安抚她,“天气酷热,我无心饮食,赏你们一碗酸梅汤算什么。”
“没错,”蒹葭走了过来,宋满伸手,任蒹葭把她扶起来绕出书桌,白露赶紧接住她另一只手,扶着她出了书房和小会客厅,到了廊下。
老夫人这时已正进了院门,和宋满两两相对,立马目露不悦。
白露惊疑忐忑,小声道:“姨娘,太夫人怎么好像有点生气,是不是-----”
“别瞎想,”蒹葭打断她,声音放得更低,“若有事太夫人不可能过来。”
说的也是,白露被安抚了,宋满也不管她们两个,始终低着头面带微笑,等太夫人过来。
中庭不长不短,不过多说几句话的工夫,太夫人就已在众人簇拥下踏上台阶来到廊下,宋满正欲行礼,却被太夫人阻止。
“既有身孕,这些虚礼就免了吧。”
宋满乖巧应是,始终低垂着头,任太夫人盯着她的肚子看。
好在太夫人犹有分寸,看了会就抬脚进了门,宋满低眉顺眼的跟在身后,待太夫人一句“坐吧”落地,不慌怒忙的坐在了她下首。
“王妈妈说你昨晚做了个梦,梦到了什么。”
还不是你想听什么,二爷就让我梦到什么,宋满心中腹诽,面上却带出一丝带了慈爱喜悦。
“回太夫人的话,妾梦到天降大雪,妾正在听雪阁煮茶赏梅,突然有一个哥儿跑了过来,抓住妾的手,说来年找妾讨一盏茶喝。”
“哦,”太夫人轻磕茶盏,“你看清他长什么样子了吗?”
看来这就是信了,可他长什么样子,宋满是不准备再撒这个谎的。
“妾,没看清。”
老夫人有些微不悦,看着宋满的肚子又高兴起来。
“你上前来,”太夫人颇有几分兴致,吩咐宋满,“让我看看我的孙儿。”
这也能看见?宋满心里心里不愿,然而在太夫人的注视下,她还得故作荣幸的起身到太夫人跟前。
太夫人眉眼含笑,盯着肚子目光甚是慈祥,正是个高兴的模样。
宋满就不那么好过了,总觉得被人盯着别扭的厉害,可半刻钟过去了,一刻钟过去了,太夫人还没看够。
屋子里静的厉害,明明夏日炎炎,却连一丝蝉鸣也无,皆因为太夫人爱静,每到季节,府里有专人补蝉。
不知她杀了多少生,宋满漫无边际的走了神,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了前世徒步走过的漓江,那一个山水依依的地方,白日风光自然秀美不论,每到夜晚,在帐篷里静卧,与苍茫天地间,头顶着星辰听蛙叫蝉鸣。
当真是一种闲适而悠远的感动。
可惜时光不回头。
这厢宋满正漫无边际的感叹,突然感到肚子被什么摸了一下,惊的立刻回了神。
宋满条件反射抖了一下,立刻感到了太夫人犀利的目光。
宋满平日里最烦与不熟悉的人触碰,尽管像吞了一只苍蝇似得恶心难受,还得逼迫自己放软身体,忍着那只青筋暴露的手,像冰冷的蠕虫,在肚子上来来回回慢爬蠕动。
人在屋檐下,宋满一遍一遍的嘱咐自己,不得不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