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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嬴政韩非篇【孤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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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意见相左,韩非仍是荀卿颇为偏爱的学生。
气他锋芒毕露却不忍折。
恼他不从儒家自成法学却更欣喜与他的成就。
这个世界上仇怨可以小心隐藏,喜欢却是藏不住的,尤其偏爱。
韩非从未恃宠而骄,对师傅加倍的以德报德也是必然。
所以荀卿卒,与春申君生死随之。生不同衾,死亦不同穴。不同生但同死有什么意义。
韩非不懂,但觉夫子应当是希望,至少葬在楚地罢,毕竟赵国确凿是已无可留恋:对韩非来说亦如是。
葬七日礼韩非始终沉默,只觉那是有生以来最伤心的一年:彼时未知他年还要有更伤心事。
那年也是嬴政最艰难的一年。
嬴政骨子里的执拗很是变态,不喜欢诸如退路、退让、退缩、退而求其次之类,所有与犹疑怯懦有关的软弱。
有不成功便大家一起成仁的重度强迫症。
也所以他夺权成功。
亲政给了他自由,也给了他更多的束缚。
从前埋头狠忙着至于学,如今更加忙的将所学至于用。
其实他可以不那么忙。
是他要藉此不去想那些他一直妄想得到不切实际的东西——他已然掌握整个国家,可也更知道,总有那么些求之不得的。
比如韩非。
嬴政很小时候就知道他是韩国没落的贵族公子非。
也知道区区韩国容不下他韩非的野心。
区区韩国,会委屈了他的韩非。
他以为他会成为一个周游列国的策士名声大噪——他真想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拥有那般雄才大略,却让自己不名一文。
因为他急于表达的时候反而不能成言吗,他是那么寡淡冷寂的人,嬴政不认为有谁能让韩非愤慨激昂,除了他赵小政。
可他确凿是仍不名一文的,那么必然是因为他爱着韩国,爱他没落的韩姓,意图振兴。
同样是偏执的人,韩非想得到的,他全都懂。
“是也不是?”
嬴政笑问,带着三分笃定,三分柔情,三分怜惜,和一分无可奈何。
韩非吁了口气,仿佛从被钳制的记忆中挣脱出来,用他特有慢半拍的语速答非所问道:“你长大了。”
“你却未老。”
被他这样目光灼灼的逼视,韩非忽又不能成言。
只是心中并不恐惑。
他的玲珑样貌与语言障碍都是天生。
而这人却着实是连他的不好也一并喜欢了,他心中欢喜,只是有些无措。
“韩非,你同我来。”
不及他应喏,嬴政兀自牵了他,步上观星楼台。
四方月涌江流,宫闱之外向远处绵延着无限山河。
“韩非,待我征平四海,天下与你共享何如?”
“夜深了。”
嬴政怒:“十年前你便不愿回答这个问题,我从不与人第二次机会。韩非,这不是你想要的吗,我得天下,你得我心。”
刚说完脑袋又挨了一记敲:能不能以国君命令处这个不识好歹的人极刑。
韩非向来卷不离手,要他以之为兵器的却只有眼前这人:“刚夸你长大了,就说孩子话。如是这般却将天下至于何地。”
“天下有天下人协我共治,我要有你。”
他何来这种自信和笃定。
“天下我志在必得。你舍不下韩国,我可以封你为侯,将它交予你做主。”
韩非:“......”
“韩非,别再离开我了。”
“......”
嬴政发现自己非常喜欢他该说话时说不出话来的样子,因为他知道他想说什么。
很多话总是因为没有听到才格外动听。
事实上韩非只是无语。
他擅辩,所以更从不费无意义的口舌:除了一再试图说服韩王,用自己的治国之策,由是他更信了人只愿听自己愿意相信的话,故而前人才苛求志同道合。
韩非就这样留在了秦国,只是从不与朝议政,让他于群臣舌辩并不适合。李斯其人也是不能不防,更不能不用。
然而赵小政必须知道,他留下不是因为他许了他得天下后的分封,实际上接踵而来的郡县制,韩非已然知道天下再无诸侯。
便是有,他要到故土去亲自治理也是不能了。
他应了不再离开的:他什么都没说,但他二人之间自来便是他目瞪口呆,嬴政便当他是默认。
后来他自己都习惯了。
韩非子乃经世伟略,然而大一统的人只能是嬴政。
于是修书养性。
私下里论国策,定社稷,谈笑间运筹帷幄播云布雨,嬉笑怒骂亦无忌惮。
嬴政觉得如此甚好。
他的江山社稷,他的灵魂伴侣,他的人生。真是圆满的生活方式。
这种羁绊与时日无关,天下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况生逢乱世,丈夫当有天下事去做,总有力不从心的时候。
现在猛地一想还觉得,十年一眨眼就过去了。
且如他对韩非有不自觉的依赖,他也是韩非的精神寄托。
曾以为如此流离,大约对情与爱的认知仅止于诗经了。
却原来是这样使人贪恋的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