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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鸩羽千夜威力巨大，机关城的屠戮再次重演，那些弟子们挣扎的惨状，是盖聂眼中一辈子都抹不去的画面。世事变迁，沧海桑田。盖聂阖目，眼中尽是十几年前。
那是纵横之战的前夕，他和卫庄同时到达山顶，卫庄的感叹始终萦绕在他的耳边：“这就是站在高处应该看到的风景。”
高处的风景。
其实，高处是没有风景的。后来目睹大秦帝国风云变幻的盖聂已经看透名利争斗，而那时候的他，并不懂得如何辩驳，他只能压抑着心中的感情，笨拙地岔开卫庄的话：“所谓强者，就是必须站在所有人的顶端吗？”
他并没指望卫庄回答，只是希望不要在独处的时间里，仍旧纠结那些世俗名利，仍旧遵守不知从何时开始变得残忍的门规，仍旧不忘那些在他看来泯灭人性的野心。但卫庄不，他不屑，他轻蔑，他厌恶。
卫庄说：“如果不把人都踩在脚下，他又怎么抬头看你？承认你是强者？”
如果是强者，为何在意别人的眼光？如果人生在世，所渴求的目光全是迫于压力和恐惧，那么这样的注目，究竟有何意义？
不过，这些想法，他并不曾吐露，哪怕卫庄，哪怕师傅。他只是固执地相信，总有一天，他们不需要用这样的手段酿造属于自己的名誉，也可以不再让自己的双手，称为乱世的凶器。
他记得当时的自己仍旧刻意偏离着卫庄的话题，他问：“这就是唯一的生存之道？”
卫庄却始终按照他的疑问，叙述自己的心意。他的笑跟面具一样虚假，但当时盖聂爱着这样的虚假，他记得淡色的嘴唇在翕合间吐出的话：“弱肉强食不过是世间万物的天性罢了。”
一句天性，却激起盖聂心中长久压抑的不甘：什么是天性？强者欺负弱小，大国欺辱邻邦，这就是天性？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这就是天性？
盖聂不信，这分明就是一个人不加控制肆意增长的野心和欲望。比如秦国的那七位国君，比如楚国那群妄图吞并中原的蛮人。
他记得哀鸿遍野的悲凉，记得郭北城南的死尸，记得成群结队的乌鸦，还有母亲皴裂的手。
卫庄出身高贵，自然不会懂得百姓的苦难，但他又不肯像曹刿一样轻描淡写说一句“肉食者鄙”，他轻声反问了一句：“我们虽是同门，却必须争个你死我活，这也是天意？”
他想起孙斌和庞涓，想起张仪和公孙衍，想起纵横家不灭的诅咒，其实，真正胜利的人，是鬼谷子，只有他一个。
然而眼前的师弟似乎并未如他一般远虑，能够看破纵横之局。卫庄依旧满不在乎：“这是修炼鬼谷最强者的门规，历代相传，每一代都是纵横天下的霸者。”
“纵横天下？”
他咀嚼这四个字，每一个字，都是白骨的森然和鲜血的腥臭，他说不出话来。
这样的表现，或许和卫庄心目中的那个师哥相去甚远，卫庄问他：“这难道不正是我们在这里的原因吗？”
这才是症结所在。
盖聂想：他痛恨鬼谷的冷酷无情，却又不得不借助鬼谷来实现自己的梦，而在这个梦没有达成之前，他和那些人，又有什么不同呢？
可惜，那时候的盖聂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只是无力地辩白着：“然而，被这样的门规所驱使的我们，就可以算是强者了吗？”
盖聂不清楚自己希求怎样的答案，或许他自己也从来没指望能够得到答案，人活于世，答案这种东西，有时只是庸人自扰，有时，却又是治病良药。
但——
良药苦口。
他想，师弟肯定不会像他一样困扰，一个成为强者的梦，足以令卫庄奔忙个十几年，在这个过程中，卫庄起码是快乐的，没有迷茫，没有困惑。
在雾霭渐浓时，掠过山间的苍鹰发出尖锐的嘶叫，卫庄哼了一声，像是鄙夷鹰，又像鄙夷人，而那句话——
“三年之期已满，你我之间必有一战，这个问题很快就有答案了。”
盖聂牢牢记在心里，他的答案，卫庄的答案，最终，都必须变成一样的。
师弟，你不明白。
过早的苦难并没有把卫庄变成真正意义上的男人，在他看来，卫庄像是一个孩子，哪怕他有了武器，也仍旧是不堪一击。只要能够抓住的卫庄心中那一点裂缝，任何人都能给他致命的打击。如同刺猬，尖刺再锋利，肚子上的那块肉依然柔软，一旦有猎人将它架到火堆上烤，就能如愿以偿看见它伸展四肢，露出最娇嫩的部分，一刀下去，便足够享用人间美味。
不同的是，猎人只是为了果腹，而那些隐藏在人群中的猎手，他们渴望攫取更大的利益。
小庄，你明白吗？
卫庄的脸上，始终是自信和骄傲。盖聂见过那些贵族公子沦落的模样，那些悲凉不该发生在卫庄身上。
后来的很多年，盖聂都希望卫庄能够放弃不切实际的野心，真真正的关注身边的人，而那时候，他们已经错过了十二年。
一句“小庄”，时光倒流。
一句“师哥”，年华不再。
他站在机关城里，面对卫庄出鞘的宝剑，心里蓦地回忆起当时他那句对卫庄而言挑衅意味十足的话：“如果提出的问题本身就有问题，答案又有什么意义呢？”
其实没有。
因为根本没有人在乎那个提出的问题，也没有人在乎提出问题的人。
所有人关注的都是眼前的结果是否符合自己的利益：李斯借流沙剿灭墨家，燕丹借自己保全墨家；卫庄借天明试探青龙的秘密，月神又借天明窥探天机……
他们其实都一样。
乌鸦和猪，没有哪一个更黑。
唯一让他没想到的，是卫庄的那一剑——偷袭，值得整个江湖唾弃。
卫庄曾说：“师哥，你该不会是害怕了吧？才说这些不知所云的废话！”
他知道卫庄不在乎，但他在乎，鬼谷的弟子，何必总要背负骂名，伤痕累累？
盖聂看着自己的师弟，他想重复很多年前的那句话：“我并不怕与你一战。”
他怕的是，决战的那一天，他们之间有一个人会倒下。
他知道，那个人绝不会是他。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