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舞台》水墨珊瑚

39、伤痕

　　一天之后，没有爱德华的消息。
　　两天之后，没有爱德华的消息。
　　一个星期之后，还是没有爱德华的消息。
　　玛丽娅、爱德华父母和摩根士丹利总部带着越来越渺茫的希望疯狂联系纽约警方与纽约消防局，又过了一个星期，爱德华·亚瑟·纪博伦被确认死亡。

　　消息传来时玛丽娅并没有哭，事到如今她已经哭不出来了。她只是轻轻说道，希望天堂里他可以早点回家。
　　就是这句话，让前来安慰的所有家人、朋友和同事泣不成声。

　　时光倒回9月11日，爱德华穿戴整齐准备去上班时玛丽娅还躺在床上睡得正香。爱德华一边系领带一边俯身亲吻她的额头，玛丽娅迷迷糊糊从梦中醒来，抓住他的衣领：“又要走了？”
　　连续两个星期了，爱德华每天凌晨两点半回家，清晨六点出门，双休日都不能例外。爱德华歉疚地笑笑，在床边坐下来帮玛丽娅掖紧被子：“对不起，但这次M＆G和DCK的并购重组实在太艰难。等这个项目结束以后，我去看你的演出好吗？带着一大束你最喜欢的黄色郁金香。”

　　玛丽娅握住爱德华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睡眼惺忪地微笑：“没关系，我知道你忙，7点就去看我演出对你来说太困难了。可是，今天晚上你能回家吃饭吗？不用着急，我等你回来，就算你凌晨三点回来我也等你，我只是想让你尝尝我新学会的彩虹蛋糕……”
　　爱德华沉默着抚摸玛丽娅的脸颊，一声轻叹：“当然了，亲爱的，我只是不想让你等到那么晚。12点，怎样？今晚我保证12点回来。”

　　“真的吗？太完美了！”玛丽娅睁大眼睛惊呼道，一下子睡意顿消，掀起被子就想去准备食材。
　　爱德华好笑得按住她，再次保证今晚一定零点以前回家。虽说这大概意味着后天他不得不在公司里连续忙上40个小时，但无论如何，为了玛丽娅此刻的笑容，一切都是值得的。

　　爱德华起身去世贸中心上班，离开卧室时回头隔空给了玛丽娅一个吻。纽约清晨明媚的日光从他背后敞开的门里照进来，从光线昏暗的卧室看去，这一幕美得定格成油画：“晚上见，亲爱的。我爱你。”
　　“晚上见。”玛丽娅柔声微笑道“我也爱你。”
　　那天晚上，玛丽娅等他到天明。可是，那个占据了她全部身心的人再也没能回来。

　　．

　　9·11事件对他们所有人而言都是一道开放的伤口，这道伤口由于伤得太深而始终难以愈合。从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塔蒂雅娜都感觉纽约不再是纽约。世贸中心带着那么多人的温暖和希望一起，永远、永远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只留下一地废墟，满城破碎，以及无数人心中此生再难填补的空洞。
　　那一天他们曾以为这一定是世界末日，可是那一天傍晚的暮色照旧来临，那一天之后的地球照旧转动，一切的一切都和原先一模一样。日子照旧一天天过得缓慢而平淡，平淡到他们已经忘记，日历上的年份什么时候发生了转变。

　　把杆，地胶，四面环绕的镜子，这是所有芭蕾舞演员比呼吸更熟悉的练功房，千百年来它的规格几乎不曾改变。舞台中央闪耀的演员换了一代又一代，舞台背后指导的老师换了一代又一代，惟有芭蕾依然，惟有传承依旧。
　　“速度，激情！”戴安娜喊道“我说过多少次了，这段变奏的最后一部分是用来表示雷蒙达内心的勇气、活力与热情的，拿出点精气神来。你今天怎么跳得这么矫揉造作，整个人的状态都很糟，从来没这么糟过。”

　　塔蒂雅娜停下来用手给自己扇着风，和钢琴伴奏相视苦笑。ABT即将到来的东京巡演里她会和艾伦搭档担任《雷蒙达》的B组主演，她已经用尽全力拿出“速度与激情”了，但就是怎么跳怎么别扭。
　　珍珠般的音乐再次流淌开来，流畅的吸腿，微妙的手臂动作和脖颈角度，塔蒂雅娜努力表现出雷蒙达内心的炽热情感，可是戴安娜再次叫停。

　　“等等，等等，塔蒂雅娜。”她的老师微蹙着眉“你是不是在模仿乌里亚娜？”
　　乌里亚娜是马林斯基剧院的资深首席，瓦岗诺娃芭蕾学校的高材生，当今最星光耀眼的芭蕾舞女演员之一，而《雷蒙达》是她最广为人知的代表作。

　　塔蒂雅娜睁大眼睛，惊叹于戴安娜的敏锐洞察力：“貌似…是的？被你一说我才发现。”
　　“为什么？给我一个理由。”
　　戴安娜的表情依旧温柔，塔蒂雅娜却莫名感到一阵难言的压迫感。

　　“我也不知道。你说之前我都没意识到我确实在模仿她，可能只是因为太羡慕太憧憬了，不知不觉就想全都向她靠拢。去年乌里亚娜来这里和安德烈搭档主演《雷蒙达》，别说舞姿舞步了，就连她的指尖都弥漫着优雅高贵，她和安德烈两个人在舞台上散发出的那种光芒照得所有观众都睁不开眼又目不转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戴安娜眯起眼睛说道“我非常清楚乌里亚娜的舞台感染力，但我同样清楚的是，乌里亚娜那种感染力并不适合放在你身上。”
　　“是啊。”塔蒂雅娜低下头挫败地叹口气，她总是做不好。

　　意识到塔蒂雅娜误解了自己的意思，戴安娜皱眉，换一种问法：“我们都认识乌里亚娜，如果让你描述她，你会怎么形容？”
　　塔蒂雅娜沉吟片刻，摸不透戴安娜的意图：“嗯，高贵？矜持，端庄，谨慎。”
　　“完全正确，”戴安娜赞同道“我自己都不能形容得更贴切了。看到没有，乌里亚娜她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优雅矜持的人，所以才能在舞台上把优雅矜持发挥到极致。但是你，亲爱的，你不是这样的人，所以你不需要也不可能模仿她。”

　　“可是…这确实是一段优雅的变奏啊，不是吗。”半晌，塔蒂雅娜困惑地小心翼翼说道“而且乌里亚娜的雷蒙达获得了那么多赞誉，所有舞评都说她跳得多么多么好，难道我不应该…”
　　戴安娜微笑了。
　　“我想我们都听过那句烂大街的名言，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你应该明白，艺术里没有标准答案，没有最好的版本，只有最适合你的版本。你以为乌里亚娜的雷蒙达为什么这么打动人心？因为她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戏路，并且把它发挥到了极致。”
　　塔蒂雅娜愣愣地听着。

　　“《雷蒙达》三幕女变奏，这确实是一段优雅的舞蹈，需要把所有那些匈牙利风的民族动作跳出古典芭蕾特有的洁净与优雅，但并不一定是乌里亚娜那种优雅。刚才你跳得那么别扭那么奇怪，就是因为你非要强迫自己模仿乌里亚娜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和高贵，而这与你的本性相冲突。”
　　“说到这个――你知道你的个人特质是什么吗，小姑娘？”片刻静默后，戴安娜微笑道。

　　塔蒂雅娜摇头。
　　戴安娜叹气。
　　“甜美，精致，诗情画意。”戴安娜走到她面前一字一顿慢慢说道“记住了，小姑娘，你那种孩子气的诗意与甜美并非缺陷，恰恰相反，那是你最大的长处！只有这些才能把你与乌里亚娜那样滴水不漏的完美女人区别开来，让你在世界舞坛上独树一帜，让你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芭蕾舞艺术家。”

　　塔蒂雅娜呆立在原地，刚毕业那年，她最敬爱的班主任叶卡捷琳娜也曾对她这么说过。而现在，时隔多年以后，在大洋彼岸的另一个国度上，她再次听到了这样的忠告与期许。
　　“我可以？”塔蒂雅娜小声问道，又像是在问自己。

　　在外人眼里她早已是蜚声世界的芭蕾明星了，瓦冈诺娃的满分毕业生，瓦尔纳大赛特别奖得主，美国芭蕾舞剧院最年轻的女首席，诺普版《天鹅湖》的世界首演者，加之于她头上的光环一个接一个。而就算这些东西她全都没有，单凭安德烈妻子的身份也足已保证她不定时出现在街边小报和八卦论坛上了。可是，正因为年纪轻轻就站得太高，才更让她担心有朝一日会摔得太重。
　　“相信我，你绝对可以。”戴安娜直视着她的眼睛“自信一点，抓住你的特质并且好好利用它，总有一天你会倾倒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