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东风》顾*桢

22、来归

　　皇上最终放我离开。
　　他留下了那个木匣。我不清楚他会不会再打开，会不会认真去看，但总愿意给自己一个肯定的答复。他带我去拜见过了太后，太后清楚了我心里的打算，也不曾为难过我。在那之后，他送我到宫门，予我一支金令箭，执此令箭，我可以在任何时候，叫开任何一座城门。临行前他对我说，他会在皇室的宗谱里去掉我的名字。我知道，这意味着我可以全无顾忌地嫁给云苍，从此之后，那个先皇后妃的身份彻底烟消云散。我不无感激地抬头看他，见他双眸幽深平静，看向我的眼神中再无波澜。我不知道是不是该说抱歉，或者其他什么安慰或者感谢的话，在他面前，似乎一切都是多余，如同欲盖弥彰。我默然良久，还是淡淡道了一句：“皇上，青矜告辞了。”
　　而后去客栈寻了那位侍卫，次日清晨就策马飞驰在去往雁门关的路上。因有金令箭在手，不再担心天色晚了不能进城，便走得更急。春天的脚步和我的马蹄差不多是同时踏上这千里的路程，每行至一处，都能看到枝头新开的桃花。算日子再有一天能到的时候，我折下一根花枝，沾湿布条裹住折断处，随身带着。塞外是春风不度的所在，可我想把春天带到他身边去。

　　傍晚才到，进城后打听了一番，知道战事进行得顺利，上一次总攻之后，西夏人落败，带着残部逃回去了。已派了大将领军，在他们必经的路上设伏，以逸待劳，想必不日又会传来大捷的消息。城中很有些热闹，听说将军府今晚开始要摆三天三夜的宴席，我猜想他一定会在那里。
　　于是问清了位置，打马行到门口，翻身下来，从马背上取下那小小的包袱——这里面是那身已经绣好的新娘衣裙，除了入宫的那几天未曾带着，我是片刻不肯离身的——用金令箭进了门，一路往院落最深处寻去。
　　那是很盛大的宴席，总有二三十桌的宾客，我却一眼就看到他，顾不得旁人的目光，我穿过喧嚣和人潮奔向他，他亦起身来迎我。我担心他身体，不敢就这样撞上去，正欲放慢脚步，却猝不及防地被他拥入怀中。还是那一缕清苦的药香气，终于又回到他身边。我颤抖着开口道：“云苍，我回来了。”他手臂箍得更紧，双肋都有些发疼，然而心中是无数失而复得的庆幸。
　　待他松了手，我才终于能再好好地看一看他。云苍病得久了，身体一向瘦弱，想来最近该是又清减了，一时却也看不出端倪，只是脸面略黑了些，抬眼去看他鬓角，不知何时竟已生出了数茎白发。我心里一疼，颤颤伸出手去，又有几分怕了，不敢再细看，低头就落下泪来。
　　云苍轻柔安慰道：“没事了，来了就好。你放心，我也无妨的。大庭广众，哭成这个样子，让人看了笑话。”
　　他不说还好，一经提起，我脸上烧得火热，匆忙举袖抹了泪。从他肩头看出去，只觉四周诸人看着我们的眼光多少有几分奇怪，遂想起自己还是一身男装，愈发狼狈了，慌忙抬手把那襆头扯下，庶几可以先暗示我女子的身份。云苍将我未曾抹尽的一滴泪拭去了，这才牵着我上前，向正中坐着的人道：“将军，这就是青矜了，我带她去换身衣服。”

　　他引着我穿过庭院，到一处相对幽静的房间，推开了门，回身向我道：“你先前的衣服，我都放在床边的樟木箱子里了。进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收拾得整洁的房间，摆设和风林城的屋子很像。瞥见他床上放着什么东西，走近了看，才发现是那件新郎的袍服，叠得很平整，看得出被郑重对待。我心中一暖，从包袱里取出新娘衣裙，也叠好了放在旁边。
　　幸而昨晚想着就快能见到他，在驿馆里仔细沐浴过，虽是风尘仆仆的，将手脸洗过了，倒也看得过去。我拣一身鹅黄色衫子和水绿长裙换过，披风用黛青色，与他今日所穿的艾绿长衫和黑色披风也很相配。偶然听见外面风吹枯树的声音沙沙地响，因念及他站在檐下，不知吹了风会不会不好，去推开了门，道：“我换好衣服了，你快进来。风这样大。”他也没有推辞，进门坐在一旁，看着我梳头，含笑打量我片刻，却道：“瘦了。”
　　“还顾得上说我，早知道当日不该答应你的，你一个人在这边，一定很苦吧。”甚至不必提那白发，只需看他现下的气色，就可想到他先前必是十分辛劳，我实在心疼。
　　他并不多说，却是认真道：“照我算着的时间，你现在应该刚出京城，怎么这就来了？在京城，皇上可曾为难过你？”
　　我想了想，还是把宫里的事隐瞒下来，道：“皇上没有难为我，只是瞧他的样子，实在更像是个富贵闲人。你的书稿，他虽答应了我要好好看，我却也说不好。”云苍必定早就料到皇上的反应，如实说了反倒不会起疑。“至于为什么这就到了……云苍，我想你了。”
　　他闻言微微一怔，我已绾好头发，想来该戴支珠钗或者步摇以示郑重，但又不想用那支九尾银凤，便也只得作罢。云苍起身去拿了书案上放着的木盒，挑出一支点翠的步摇，戴在我发间。我瞧着那盒子里放着的几件首饰，算不上如何名贵，却都精巧大方，一时倒有些错愕。云苍道：“知道你不在意这些，但我给自己的妻子准备些礼物，也算不上过错吧。”
　　“我竟然都不知道……”这些东西断不会是他到雁门关之后备下的，一定是更早，在风林城。定然是因为他不想影响我的选择，这才始终隐瞒，此种心意，不由得我不动容。不想显得感伤，我话锋一转，道，“原来你这么想娶我。”
　　云苍便笑，只道：“别让他们久等，快过去吧。”
　　“你不肯说，我就当你承认了。”
　　正欲不依不饶，却听他温言道：“我承认。”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一霎落入心底。云苍牵起我的手，十指相扣。我抬眼看向他，很多话，忽然不必说了。

　　就这样回到庭院中去，我向各位将军依次见礼。大将军是勇武的长者，在这样的场合里，看起来却觉得有几分可亲。他打量我片刻，道：“还真不愧是兰陵将军的女儿，云苍啊，你倒是好福气。”
　　“兰陵将军？”我只知道父亲的名字叫做阮碧城，官拜大将军，云苍先前提过几件旧事，却从未涉及这个风流名号。遇到父亲的旧识，就不禁多问了一句。
　　“是啊，你父亲年轻的时候，可是迷倒了整个京城的女人呢。我们弟兄几个玩笑，起了这个诨号出来，后来就传开了。唉，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老人家陷入回忆的样子最是让人不忍，何况我也清楚，二十多年前，我的父亲就是在从这儿班师回朝的路上去世。阅世渐多，我心中怀疑过是有人暗中做了手脚，但所有疑惑都指向先帝，我不能问，不然就又是一场轩然大波，只怕身边人都要牵扯进去。这些事情上，大将军的感触怕是要多过我几倍。我想要岔开话题，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看向云苍，便见他略略一想，起身道：“大将军既是青矜父亲的旧识，云苍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大将军可愿为我和青矜主婚吗？”
　　我听得他这样说，也赶忙起身。见大将军首肯的时候，心中竟还有些紧张着。

　　于是择日不如撞日，匆匆把婚期定在了明天。
　　宴席告一段落之后，我去找侍卫要来了那支桃花，兴冲冲拿给云苍看。
　　出发的时候还只是半开，现在已经是满枝的粉色。即便是北国采下的花朵，也有江南婉丽的情致。云苍目光一亮，取了水把花枝供在净瓶里，向我道：“难为你有这样的心思。”

　　我抿嘴不答。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这是送嫁的歌谣，也是我长久以来的心愿。终于，美梦降临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