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妆青囊》林蔷

2、红妆青囊

　　北方城池，医舍多位于城东南，因阳气较为充足，有利于久病亏虚的病人将养正气。
　　清渺一路过来，只见街上行人精神多萎靡不振，心下不由暗道，“望诊为首，望之神色若不济则病已由表入里，此城为北方重镇，人口众多，流动量自然也大，要控制疫情，不可谓不是一道难题。”她一面想，一面微微拂袖，一路将袖中药粉轻轻洒来，神色淡然，步履坚定。
　　这是座高耸的建筑，共分二层，全由乌曜石筑成，简朴而清幽。清渺的目光停在门口悬挂的青色玉葫芦上，眼神一转，忽的微微一笑。
　　虽路上人烟稀少，医舍内却挤满了病人。屋外秋意肃杀，屋内却由于人多而凝聚热气。清渺因是从事医事之人，对此特别灵敏，还未进门，便已感受到污浊的病气。清渺极快地思索一下，便伸手摘掉了面纱。
　　医舍内一层人满为患，痛苦的呻吟与喘息传到耳畔，清渺却随着人流挤进来，双手偶尔搀扶挤到自己面前体弱无力步履艰难的病人。通向二楼的楼梯口，有几名十三四岁的少年接引。清渺登上二楼，只见有的医家正背着木箱急匆匆向外走，留下的诸位医家也是紧张地忙碌着，独独角落里一名年轻些的男子席地而坐，对着身边软榻上的两鬓斑白布巾包头的老人很快地和声细语说了一些，然后正襟危坐，不知写着什么。忙碌着的众人一时并未发现清渺的存在，她慢慢走到背对着自己的修长身影之后，仔细端详了一会方剂，方轻轻出声说道：“大黄寒凉，泻下尤甚，若是用于体虚老人似不甚妥，望再斟酌一番。”
　　那人皱了皱眉，又细细审查了一遍，看到红笺上方写的“二两”二字，吃了一惊，回头轻笑道：“近日医务繁多，是我一时疏漏，多谢……咦，你是何人？”
　　一旁有大夫闻声抬头，见清渺一弱女子，出声轻斥：“小女子何得踏此重地，干涉本城医务重事？速速退下！”
　　清渺并不作理会，取出一枚黄木令牌，环视一圈，笑问：“不知此地医舍哪位主事？”
　　方才端坐的清秀文弱的男子看清牌上刻的“天玄十年御赐手书”，神色一凛，起身深施一礼道：“家师为此地医令长大夫，因不胜繁务，正闭关静养。在下子茗，阁下有何事，可暂说与我。”
　　“子茗大夫！”方才这位年长的大夫以手拢着胡须，一点轻蔑怒气未消，僵持一会，望了望其他观望的医官，皱眉出声向清渺道：“虽是事关重大，也请姑娘不要妨碍了我们施医方好，老夫替幽壑百姓先谢过姑娘！”
　　清渺微微一笑，向这位老大夫深深一礼，直起身时挺直背脊，语气却飞上一丝威严：“有劳大夫为百姓着想，是苍生之福。然清渺此次下山前来，正是为幽壑之疫。”她将手中小令举高，清楚地说道：“家师月华。”
　　众医中有些年长知些底细的老人家已然了解，皆有欣喜之色，毕竟多个帮手就意味着多份力量。而反对老者虽然仍有些不忿，但面色已和缓许多。子茗来回踱了几步，对清渺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既是如此，还请姑娘暂且移步，商量详尽的救治方法。”
　　二楼大医室曲折的回廊里，一个冰冷的，身着玄黄铠甲的身影站在最里的拐角，似是已有很久，初来时发梢眉间的雪粒随着时间的流逝已渐化无踪，直到内里风波渐息，听到那个“请”字，眉心微微一动，清冷的眼中不见暖意，寒意愈盛。旋即他望向檐下铮铮作响的铁马，淡淡一笑，飞身下楼，足底踏过墨石扶手，对拥挤的人群轻轻一瞥，神色却依旧漠然，仿若世间一切悲苦全不能入他之眼。
　　只一个眨眼，那个寂寥的身影便消失在人群中，从何处来，便向何处去，唯余地面一滩冰冷的水迹。
　　风凛漠冒着漫天风雪回到空旷的府邸时，正是安静的清晨。卯时初刻便出去了，此时回来之际，稍稍安稳便有睡意袭来。他卸下铠甲，向空无一人的□□走去。
　　鹿如烟在侍女的接引下走入雪花纷落的内宅时，正见满身萧瑟肃杀之气的男子伴着落梅飞雪挑花看剑。对她来说，清渺的气场是那么自然，自幼学习黄帝内经养生之法的她恪守清规戒律，气息与天地相顺应，故而自然柔顺，而面前之人……她用心感受之下的结果，只是与天地相逆。
　　格格不入。
　　他看上去约二十六七岁，面部轮廓刚毅，线条分明，只是容貌虽英气伟岸，眼神却始终是散发着迫人寒意的。若不刻意控制，阴鸷气魄则流露无遗。鹿如烟默默看着他，心头却缓缓浮起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凛漠轻轻瞥一眼来人，收起剑，迅速调匀体内气息，向前踱了两步，复又停下，闭上眼睛，将练剑而生的杀意退散，再睁开时目光恢复柔和，噙着一丝清淡笑意道：“姑娘来在下府中，可是有事相告？”
　　鹿如烟睁大双眼凝视着他，明明他在向如烟微笑，然而面前之人的眼中没有任何暖意，始终笼着一层淡淡的清寒。如烟诧异于他的收敛控制能力，知道此人厉害不可小觑，也不由得对他心生一层距离。她先施一礼，屈下身的同时深吸一口气平稳道：“清渺姐姐已于清晨到达幽壑，特遣如烟来此向将军报个平安。”
　　凛漠微微点头，用眼神示意婢女扶起如烟，始终不动声色地同她保持五六步的距离，“姑娘是清渺的侍女？”
　　如烟轻轻摇头，“不是。”她拿出一个青囊，并不多看一眼，依礼微微躬身，向前几步，双手奉上：“姐姐说，这是她欠将军的。”
　　凛漠接过青囊，打开，待看到那颗缀在丝囊上的浑圆白琉璃珠子时，嘴角便浮上一丝清浅的笑意。纯黑的丝囊只以金线淡淡描了一条蛟龙，做工虽不精致，那股冰冷的神韵却难画难描，这图景就仿若一幅写意山水画。他嗅了嗅，便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宁心安神之香：“清渺还是喜欢冰片么？”
　　如烟微微颔首，“姐姐常说冰片清凉而平和，为性如君子。她还说，此药囊内装三钱冰片，七钱朱砂，外以琉璃封镇，最能宁心安神，可助将军安眠。”
　　凛漠收起香囊，看了一眼如烟，眼神依旧柔和平静无一丝波澜，然后转首向她身后的婢女：“空明医使此番远道前来，路途奔波多有辛苦，府中空屋甚多，你们可暂且收拾出几间先安排贵客住下。”回望如烟，礼节恭敬而周到，无一丝错处，“还望医使不嫌弃寒舍鄙陋。”
　　如烟也回以淡淡的笑容，“承蒙大人关照，请叫我如烟就好。”
　　待面前的女子走后，凛漠望着渺茫的天色，身畔又传来那股熟悉的药香，仿若再度回到了六年前。他抬起手轻轻挥去肩甲上的一片雪花，忽然间药香仿佛变成了浓烈而挥之不去的血腥之气。脑中神志清醒，却忽如撕裂一般天翻地覆。他微阖双目，上齿紧紧陷入下唇，静静等待。果然香囊的药性持续而平和地透过鼻腔沁入脑中，痛苦在一分分退去。
　　待脑中又回复清明时，寒夜又重新变为白昼，不变的只有自己这副尘世中卑劣的皮囊。
　　果然……是自己多年来嗜血滥杀的报应么？他哧地轻笑一声，清渺，你于医术果然是有灵性的。
　　你心中只有医术，而我，所求太多，已成负累。
　　无论如何，在彻底陷入黑夜之前，我只想要一丝温暖，此生便可无憾无悔。纵然逆天，也无所谓。

作者有话说

　　做好冷场的准备了~不过既然是一场梦，无论如何也要做完~善始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