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妆青囊》林蔷

1、幽壑潜蛟

　　天幕苍茫，云雾浓暗。
　　已是黄昏暮色，天色幽暗，周遭冷清凄凉，万籁俱寂，却又涌动着一股异常沉闷的暗流。
　　幽壑城是北方重镇，北倚茫茫雪岭，西临万里大漠，是由东南中原进入西北边关的咽喉之地。城池建筑高大庄严，城墙厚重，四面严丝合缝，防守如铁盾。若是临于城下仰视这座古城，无论是多么纷乱如麻的心绪，也必然慢慢安稳平定。
　　暮色凉薄，日色晦暗，连空气也带着迟暮的凉意。四野之外，不知何处隐约传来一缕呜咽的羌笛，翻滚的乌云中，悄然无声飘下三两点雪花，落在城头倚楼凝望的黑甲男子身上，黑白相映的刹那，没来由让人心里顿生一股微微的凄凉。
　　他一身玄色铠甲，只肩臂金色压边，胸口绣一条同色蛟龙，系着墨色披风，外观年龄不过二十几岁，负手站立，身形笔挺，长眉深目，眉尾上扬，鼻梁笔直而高挺，神情凛然肃穆，仿佛是城头上伫立已久的守城雕塑。此时暮秋时节，北方正是干燥多风，狂风卷着黄沙，呜呜呼啸，吹起他额前几缕墨色碎发，而他迎风站立，风骨绰约傲然。
　　薄暮暝暝，四下人烟稀少。高大的城墙上，此时唯他一人而已。冷风不停呼号，扬起身后披风，也扬起他的袍袖和衣角，而他面无表情，就这样伫立着，面上寒冰弥坚。
　　不知过了多久，彷佛已与城墙化为一体的男子唇角终于微微一动。他缓缓闭上眼，用心凝听，远方哀伤绝望的虎啸猿啼清楚得仿佛就在耳畔。
　　今日仿佛是心情沉郁，男子的脸上不见半点笑意，他猛地睁开眼，目光凌厉，转向城下，注视着整洁笔直却冷清的街道。
　　不见壮年，但见偶尔有身形伛偻的老人一步一摆的走过，行人皆以布蒙住口鼻，露出的半张脸亦是神色困顿。
　　男子见此神色颇为凝重，眼底一抹忧虑不经意间闪过，但只是一瞬，迅速消失无踪，恢复平静无波。
　　“风凛漠将军。”一个平和而清越的声音传入耳畔，被称为将军的男子皱了皱眉，转身望向甫登上城楼的来人，旋即微微一笑，笑意清冷。
　　“先生可是有什么更坏的消息？”风凛漠笑意微敛，冷冷环视城下一圈，方向来人微施一礼，“不妨直说。”他的语意平淡却寂寥，“自我守城之初，民生凋敝，如今方有复苏，却值疫病，真乃天不垂怜。”
　　“将军，平卿此次前来却有一佳音。”细眉长目，约莫三十多岁的中年太守陆平卿语气平稳，却带一丝难掩的欣喜，“此次幽壑有难，不曾想却因祸得福，惊动已于二十年前退隐空明山的女名医月华先生，听闻她现已派膝下两爱徒之一赶赴此城，不日即到。”
　　“……清渺？”凛漠下意识地低呼一声，面色却依然无改，维持着清冷的笑意，眼中也难得升起一点暖意，“如此甚好。听闻月名医妙手回春，名动京华，想来……座下爱徒医术亦十分高超，我幽壑有望矣！”
　　“是啊，说起来听闻月神医膝下有男女两名弟子，均是青年才俊，只是大弟子数年前云游四海行医不知所踪，此次前来的正是最小的徒儿云清渺。”太守平和的笑着，“将军何以一闻此言便得知？”
　　凛漠不答，只是笑意愈暖，“看来多日来寂寥的幽壑城，终于能热闹一番了。”
　　待匆匆而去为接待事宜而做准备的陆平卿离开后，城头又只剩下了他一人。仿佛天地间从来就只他这一个缥缈孤鸿似的，风凛漠收起了笑意和暖意，恢复面色的平静无波，然而眉头微蹙，似是想起了一些只合永铭心头的往事。
　　日色欲尽时，纵然再娇艳的花儿也必定含烟泣露。夜色很快就降临了，此夜无星无月，天幕低垂，漆黑如墨。山间寒夜清冷寂寥，山风如刀，四野隐隐可闻虫兽凄鸣。
　　女子手持一柄匕首，身着白衣，只胸口以红色丝线绣一枝素淡梅花，袖口亦以红色压边，虽素雅却不失清丽。她裙间佩戴着几个铃铛，行进时叮当作响，铃声清越。山间毒虫居多，她却似全然不怕，沿着崎岖的山路缓缓下山，行进速度虽不快，却步履平稳，如履平地。
　　夜凉如水，女子望望远处一颗积满雪的古松，浮起一缕清浅笑意，快到尽头了吧。空明山是连绵不断的雪岭的南方最边缘之山，从山顶到山底四季颠倒，竟是山顶为夏，山底为冬。山间出没的毒蛇猛兽，从长满秋枫的居所下来因气候寒凉所剩并不多，自己所带的枫霜也用了一部分，方除去沿途毒虫。这几年在山上，清净而寂寞，自己选择下山来历练，只为学的医术能得其所用，也不算白白浪费。
　　而那日远道而来的幽壑城病人，打破了清渺多年来在山上的清心寡欲，而使她生了一丝悲悯心。师傅那日神色语气都同往日不同，她最终苦笑说，医者仁心，须心怀天下，看来自己这么多年恪守的不过是小乘经法罢了。
　　于是，师傅修书一封，待病人痊愈后让他带信告知幽壑太守，又打发清渺下山。
　　清渺一面想着，一面低头查看路况，忽然看到地上出现了四只小蹄，她抬起头，神色平静，语气清脆：“你跟了我这一路，何苦？”
　　面前的小梅花鹿抬起头，呜呜悲鸣了几声。清渺微微叹口气，还欲再劝阻它，一阵旋风平地忽起掠过草丛，清渺微微变色，知道是虎行从风，身形一旋，躲进身旁一片茂密的树丛。
　　只见青色的虎妖连着扑了三个滚，直奔她们而来。清渺神色如常，拔出浸染毒液淬得墨绿的匕首，待到虎妖扑向她而面前大树恰好阻隔了这致命一击，一个旋身出来，从它脖颈侧面迅猛有力快捷地插入匕首。血随着拔出旳匕首一同喷出。
　　清渺白衣上血色点点，然而虎妖下意识转身的那一刻，血盆大口朝她袭来。清渺忽然被一股力量撞到一旁的大树上，她错愕地看着冲过来的小梅花鹿扬起前蹄，奋不顾身迎向猛虎的獠牙。
　　然而毒液迅速浸透了猛兽的五脏六腑，虎妖下一瞬便沉重的倒下了。小鹿只是被锋利的獠牙剐到，并无大碍。
　　毕竟山间历练的多了，清渺喘息了几次，慢慢平静下来，撕下衣角，又选了一株药草采下为小鹿包扎。她看着它腿上的伤痕，神色微微变换几次，而后看向小鹿的眼睛：“你受伤了，虎牙有毒，还需接着上药。此去幽壑城需要沿途采购一些药材，我也缺一个助手，你就跟着我继续上路吧。”清渺的微笑清浅而温暖。
　　小鹿看着她，微微点头。
　　下了山，在驿站换乘马车，沿途采购治温病需要的柴胡、桂枝等药材，日夜不歇。
　　随着离幽壑越来越近，沿途患温病的病人也越来越多。清渺习得伤寒论，每到一座城镇便易容而换男装，寻其医舍，教以其中方剂，并与医家交流治病经验。毕竟自己是理论有余而实践尚不足，最宝贵的就是经验。
　　待清渺到达幽壑时，已是第三日辰时了。三日来快马加鞭走过五六个小城，清渺虽然劳累，却积累了不少经验。彼时，幽壑城今年的初雪还未停。是寒凉而熹微的晨光，天地间肃杀而凄清。清渺笼着面纱，拢袖立于城下，于簌簌的雪中仰视高大的城池，看到玄色沉香木的“幽壑”二字，神情肃穆。而后，她正容、敛襟，看着高大的城门伴着隆隆之声缓缓开启，双手交握于身前，伴着漫天纷扬走入这座深邃的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