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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巽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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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千觞潜伏在屋顶之上,遥遥望见欧阳少恭穿过纷乱人群,从容不迫地走到巫阳屋前,破门而入。他悄无声息地疾行至那排厢房屋顶,揭开片瓦,俯身屏息倾听。
不远处,刀光剑影,祝融肆虐。半片黑夜烧得赤红,一时只听得到怒叱声,刀剑锵然相撞之声,法术破空之声交相辉映,好不热闹。唯有这地,静得异样。
他透过瓦缝觑见欧阳少恭取出引魂灯,心底一沉,双拳不禁紧握。那青年却没匆匆将灯裹走,反倒放在桌上,布下法阵,施起引魂之术。
傍晚时分,起初是东面的屋子走了水,正是秋天天燥的时候,火势就着风势很快漫及一大片房屋,甚至零星点燃了附近的民居。巫阳带了人匆匆忙忙去救火,孰料火中竟藏着伏兵!
天玄教徒身形于荒夜之中极易隐藏,飘飘渺渺虚虚幻幻,甚是难缠。尹千觞却只冷眼旁观,暗中留意着欧阳少恭的举动。
果然不出他所料。
他趴在屋顶上,眼中看着欧阳少恭施法,心里却乱得很。
自昨夜一别之后,他一夜未睡,辗转反侧。这三年来他与欧阳少恭虽是相处不多,心里却早已经将他视作知己好友,而这次引魂灯之旅,他也渐渐了解了这人许多。
更何况,他救过他,引着他看到这软红千丈的神奇曼妙。
若是少恭真的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他该怎么办?难道就这样背叛少恭,将一切合盘托出?
想到这里,他便觉得心底一抽,那痛意如春雨润物,觉不出落在哪儿,偏就淋湿了心口。
掌心慢慢收拢,攥紧了瓦片,粗粝的棱角磨得他皮肉生疼,钝钝的痛感硬是将不安压下。
屋中欧阳少恭已经术成。幽蓝色的萤火之光映得青年温润如玉的面容鬼魅一般阴鸷,他下巴紧绷,像是勉强压抑着什么感情,隐忍不发。
他盯着那盏灯看了很久,似是陷入了某种离愁别绪。
灯芯突然爆开一朵灯花,欧阳少恭身子一震,如梦初醒。他从衣领中拉出一个锦囊,小心翼翼取下。那锦囊已经十分破旧,微微泛黄,像是贴身带了许久。
抽开结绳,锦囊中是一卷长发。
他白皙的指头绞着那束枯黄而毫无光泽的青丝,送到唇边吻了吻,轻叹一声——
“巽芳。”
那声叹息中包含着的感情,浓郁得如落在水中的墨,悠悠落下,牵连出丝丝缕缕的哀愁,硬是化不开。
便是尹千觞这浑然不知前因后果的旁人听了,都觉得哀得鼻尖一酸,且不知情网中人,更是何种心情。
欧阳少恭将长发理顺,分出一根,又将剩下的包好复又收回锦囊之中。
青丝燃作点点飞灰,缕缕白烟袅袅而散。
他静静看着盘旋在莲花底座上的妖兽,注视着那半睁微闭的眼。妖兽如死物一般,静默不语,神情未有分毫改变。
桌上法阵空空旋转,一波一波光影粼粼。
意料之中的忘川游魂并未应声而至,甚至连哀号声都未传来。
欧阳少恭的肩膀簌簌地抖,下巴更是紧绷,青筋在那白皙的颈子上微微跳动,如将断的弦。他突然一把握住引魂灯,惨笑道:“为什么?”
他问,“你为什么不帮我,却要帮她。”
“我不信巽芳对我半点思念都无,我不信她对这世界了无牵挂!”
“你为什么,找不到她。”
妖兽的眼微微闪动,似是悲悯,又似嘲讽。
欧阳少恭终是缓缓松了手,后退几步,跌坐在椅上,按住额角。
他终究又是失望了一次。
一如上一世,几十次的希望和绝望。
他的巽芳,竟在这世间消弭得一干二净,全无痕迹。连忘川的蒹葭都留不住她远去的脚步。
如此绝情。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凌乱纷杂的脚步声,他身子一抖,侧耳细听,便闻陵越说道:“师尊担心有人趁乱混入,劫狱窃宝,还请诸位道友襄助,将这里搜寻一番。”
他连忙起身将引魂灯重又放回柜中,悄然临墙而立,静观其变。
“这边没人过来。”他听有人懒洋洋地开口,是尹千觞的声音,“自打那边着了火我就过来守着了,没见到有可疑的人。”
屋外传来众人低声的议论:
“他就是那时候被抓走的那个。”
“与姜沁芳走得很近。”
“听说是侯无心的关门弟子。”
而后陵越朗声应答:“既然尹公子已先行一步,那我等便前去支援师尊与巫阳大人。告辞。”
众人脚步声渐去渐远,欧阳少恭心下一松,继而拧眉。
那天墉城的紫胤真人,果然机敏。
可是尹千觞这人……
倒也是不遑多让。
那人俨然是已经在这里观望许久,也不知道看去了多少。他反复思量自己究竟是哪儿露出马脚,方才到底有没有露出什么破绽。这时,外面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欧阳少恭从善如流地打开门,闪身而出。院中此刻静悄悄地,杳无一人,尹千觞背对着他,月色之下,轻薄的衣衫勾勒出挺直的背脊,又在腰间松松一束,挺秀天成。
他并不说话,欧阳少恭也不开口。只道是率先开口的那人便是落了下风。
最后到底是尹千觞先妥协,转过身来,压低了声音说道:“若有人问,便说你一直同我一起。”
一回首,却见欧阳少恭唇边勾了一丝浅笑,乌亮的眼睛似一汪泉,映了笑意一漾一漾地荡开。那笑容意味深长,胸有成竹,看得尹千觞心里一阵发虚,又是一阵窝火。
“我说过,待到这事儿结束之后便会与千觞解释,看来,千觞是等不及了?”他悠悠道来,淡然从容,分明方才被关在屋里差点抓个正着的人是他,尹千觞却觉得好像自己才是那个被解围的。
跟踪偷窥,总归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事儿。尹千觞虽说不觉得自己是个正人君子,可是做坏事儿的时候被人捉到还能理直气壮,那也得需要几分脸皮。
若是旁人倒还没什么,可是他现在面对的这个,哪里是什么旁人。
欧阳少恭看了眼天色,荡开一笔,“我要赶着去见一个人,回来再同你说。”
“这时候?你不怕人怀疑?”尹千觞总算是看出来,这人看似稳重,却也是剑走偏锋险中求胜的性子,眼见已经是这般境地还不紧不慢,也不避嫌。
欧阳少恭却挑了眉,轻笑一声:“除了千觞,还有谁知道我来过这里呢。时辰将至,我得赶快走了。”
他走出几步,又停下来。
“千觞若是不放心,那便一起吧。”欧阳少恭微微侧头,“只是小心隐藏身形。”
他转出客栈之后,向东一路前行。那里是一片茂林,月色朦胧,薄云几许。树影婆娑,随风摇曳的枝桠如哀鬼厉妖,阴森可怖。这见鬼样的地方却有人早早侯在那里,早是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
那人远远见着欧阳少恭一人前来,几步上前,沉声问道:“如何,那引魂灯可是到手了?”
掩月轻云随风飘去,月光遍布,显出那人容貌。
竟是雷严。
欧阳少恭负手而立,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不卑不亢答道:“没有,我没将引魂灯偷来。”
“欧阳少恭!你——!”雷严怒极,气得长须颤动,面上因着盛怒一片赤红颜色,“你竟如此浪费我为你造出的大好机会!”
“我本也没求着武肃长老帮我,而且武肃长老心知肚明,最需要这灯的人,不是我,而是你自己。”那平日沉静秀美的脸此刻染上了几分薄怒,显出十分生动的摸样,“我固然是期望得到这盏灯,寻找故人。可是这自始至终都是我个人私事,并未动用青玉坛的人力。反倒要问问长老,当日我三人的行踪,可是长老泄露与天玄教的?”
雷严一怔,似未料想到他为何突出此言,只得顺着他的话接下去:“是。”
欧阳少恭神色一暗,声音也沉了下去:“不想三年过去,武肃长老竟然还不死心……与其将时间浪费在这些投机取巧的事情上,倒不如潜心修炼,好好将我青玉坛金丹之术发扬光大,也不至于一次次将青玉坛置于险地。”
“就此罢手吧,雷严。”他缓缓说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在青玉坛和掌门的面子上,为你善后了。”
说着,他慢慢后退。雷严双拳紧握,双目怒张,那股暴戾的气萦绕不去。
便是藏在密林中的尹千觞都觉出这人已经怒至极致,眼见便要爆发!
他心底一沉,暗想不知合他与少恭二人之力能否与之一敌,却见欧阳少恭匆匆赶来,一把抓住他的手——
“快走。”
那只手温热干燥,丝丝暖意透来,尹千觞心底那份压迫了许久的重石终于落下。
说到底,他终究是舍不下欧阳少恭。
两人回来的时候,大火已经熄灭,幸而火势虽大,却救得及时,也未造成什么严重后果。天玄教余孽似也被肃清,只听得到楚随风嚷嚷说道:“莫夕逾那小子这次要是不出点血,就对不起我把祈雨珠都拿出来用!”
尹千觞与欧阳少恭面面相觑,不禁莞尔。
避过纷乱忙碌的人流,两人回到后院。这照比前面安静了许多,秋蝉的嘶鸣忽高忽低,有一声没一声地唱着。
欧阳少恭这时候方才松开尹千觞的手,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尹千觞挠了挠头发,一时间竟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讪讪地叫了一声:“少恭……”
“哦?千觞可算是愿意同我说话了。”他此前从未觉出欧阳少恭竟有如此恶劣的一面,明知他问心有愧,却还是笑吟吟的,刻意调侃他。
这之前总是温和体贴,风度翩然的模样,也不知道到底是真的,还是装的。
他眼神不住的飘向一侧,硬是不敢再对上欧阳少恭的眼。
欧阳少恭见他局促摸样,轻笑一声,“今儿这一趟也够折腾的,我也有些累了。千觞也早些歇息。”
然后,就这么走了。
尹千觞怔怔站在院中,一时间竟有了欲哭无泪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