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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引魂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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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盏十分奇特的灯。
起初尹千觞以为引魂灯是一盏纯金的莲花灯,如今细细端详,才发觉并非想象那般简单。透过斑驳嶙峋的灯表,可以看到灯的本体是一种黝黑泛着幽蓝的石头。不,或许并不是石头,而是其他更为奇特的材质。其雕饰也是奇,似龙似蛇妖兽顺着莲花灯柄盘旋而上,对着灯芯面目狰狞,怒张巨口,其上鳞片须发历历可数,精巧入微。那半张的眼中隐隐有幽光外泄,蓄势待发。盯得人背脊发凉,像是被当头泼了盆冷水。
尹千觞不禁打了个寒战,稍稍侧身欲躲过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却发现那妖兽的眼神随着自己的动作,也在缓缓移动。
“这是活的?”他不禁脱口而出。
巫阳咧嘴一笑,“当然不是,不过是匠人技艺高超,令尹公子有这种错觉罢了。”
此时已是亥时,依照此前巫阳留给姜沁芳的信息,四个人聚在巫阳房内,悄悄施行引魂术,寻找昔日真凶。尹千觞的嗓子在这几天里也是好得七七八八,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一报前些日子只能被姜沁芳调戏揶揄之仇,只把她气得火冒三丈,每天都要摔上几次门。
但是每次见着了欧阳少恭,他便又像是变成了一只没嘴的葫芦,若不是转身就走,便是沉默不语。
便是此时在这狭小的房内,他们两个不过肩并肩的距离,欧阳少恭发现,他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向自己这边看过来。
不过,这并不是大事。
当下要紧的是,这场戏到底该如何演下去呢?
他是为东方之时,也曾尝试以引魂灯召唤故人魂魄,总有不下百次,却从未成功。是以对于姜沁芳信誓旦旦地说一定能用这东西将乌蒙灵谷的亡灵召回,他唯有冷笑。
姜沁芳抱臂倚在墙角,便是在昏黄灯光下,欧阳少恭也能看到那纤弱的肩膀不停的颤抖,她的手也在抖,只得用力抓住自己的手臂。
他几乎有些怜悯她了。
那些年,他一次又一次点燃这盏灯的时候,心情也如她一般。
激动、忐忑,不安、期盼。
到最后,只剩下一次又一次地失望和绝望。
他的巽芳,连一个背影都未能留给他。
他唇边泛起一丝浅笑,微微转头便藏在嘴角的阴影之下。
但是,话又说回来,若是巫阳真的成功了,又当如何?
他想着,又觉得十分可笑,这般没有丝毫可能性的事情,便是想了,又能怎样呢,不过白费力气。
巫阳在桌面上以血画好法阵,轻念咒语。引魂灯灯芯“噗”的一声燃起一蓬幽蓝色的魂火,焰光冷冷跳动。映着四个人四张脸,各是不同的模样,不同的心思。姜沁芳在引魂灯燃起的那一瞬间冲到桌旁,紧紧握住桌角,似哭似笑地问:“成了?”
那声音变了调,哑如鬼泣。
巫阳无声颔首,“你不是把所有人的头发都取过了,来,试试。若是有用,便会召回亡灵。”姜沁芳取出两束头发,约有百根,她捻出一根颤颤地送到灯芯处,却发现自己的眼睛已经是一片模糊。
“千觞,千觞。”她的身子摇摇欲坠,一把扯住了尹千觞的袖子,将那两束头发向他手中一塞,“大娘看不清,帮大娘一把。”
尹千觞攥着被她握得滚烫的头发,胸口突然一热,“嗯”了一声,点燃了。
长发点燃的那一刻,妖兽倏忽睁开双眼,口中发出一阵鬼哭般的惨叫。姜沁芳身子一震,指尖几乎陷进尹千觞肉里,死死盯着那灯。
再没了反应。
姜沁芳急了,连连说道:“怎么回事,不是已经有了声音,为什么又没反应了?”
巫阳额上也冒出层层冷汗,咬牙道:“大概是时间太久,留下来的魂魄之力也已经消散得七七八八,再来!”
姜沁芳也连忙说道:“对,再来!我便不信,他们难道半点都不恨那罪魁祸首,一点执念都留不下来?”
被她凄厉的目光盯着,尹千觞只得又抽出一根头发,凑近了灯火,见着那跳动的火如贪婪的兽,将青丝吞噬,了无痕迹。
没有反应,全然没有反应。
眼见着手中的头发已经越来越少,尹千觞见着巫阳、姜沁芳两人神色,自己也不禁仓皇起来,他情不自禁地看向欧阳少恭,欧阳少恭却也在望着他。
那俊秀的脸,在幽蓝色的火光中晦明变化,瞳仁中似也有火光。
可他偏是看不清他眼中的神情。是悲悯,是喜悦,是笑,或是哀。
“千觞,继续吧。”欧阳少恭说,“还未到最后一刻,谁又知道会有怎样的结果呢。”
尹千觞稳了稳心神,抽出最后一根头发。
长而黑的发,寸寸吞噬,化为青灰,尹千觞盯着那火苗窜起,飞快的燃至指尖,只觉得一颗心悠悠沉了下去。
突然一声尖啸,但见盘旋灯上的妖兽如直飞冲天,周身携着魂火盘旋而起,一朵一朵的幽蓝火焰如纷纷雨落,近身便灭。桌面的方寸之间登时幻出一片苍苍蒹葭,妖兽一头扎向其中,幻做一条身着祭衣,手持法杖的身影。
屋内四人俱是心中一震,欧阳少恭与尹千觞对望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出难以置信,姜沁芳却已扑了上来,泣不成声地含糊叫着两个字,只是她哭得太厉害,几乎听不清在说什么。
欧阳少恭说:“竟然真的是活的,还是千觞厉害。”
尹千觞未搭话,只绕着桌子走了一圈,奇道:“真是奇怪,为什么我不管走到哪儿她都是背对着我?你们能看到她的脸吗?”
欧阳少恭轻笑:“千觞有所不知,引魂灯是将忘川之中的方寸之地渡入现世,忘川中徘徊的幽灵只能以背影示人,所以,不管是谁,看到的都只有一个背影。”
尹千觞若有所思地点头,摸着下巴,便不再说话。
欧阳少恭盯着他,只觉得那人不笑时紧抿的嘴角分外可憎,那侧脸棱角分明的轮廓,也似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令他坐立不安。
这个人,到底想起来没有!
不、不对,他暗中咬牙,又看向桌上的幻象。
眼下的问题却是,为什么,为什么到了韩休宁这里,偏偏竟然,成功了!
他藏在袖中的手,指甲已经陷入肉中,他惊觉若是流血便会被人发现不妥,又一把攒紧袖子,这才忍下心中那股暴怒的情绪。
若是她真的说出来,该怎么办,该如何解释?
韩休宁应是不知自己与雷严是青玉坛之人,便也无法指名道姓的说明凶手是谁。但是她可以说是与焚寂相关,并且知晓血涂之阵,她还可以描述自己与雷严当年的外貌。
雷严倒是还好,但是自己当年那齐肩的短发,可真是要命了!
便是尹千觞没有想起往事,只要韩休宁说出那两人之中有一人留着齐肩短发,十七八岁的年纪,以他之智,难免不会联想到自己身上。这次地他是否还会维护自己,欧阳少恭心中也没了把握。
若是在不知不觉中杀了他……
欧阳少恭眼角斜瞄着尹千觞,却见那人已经不再是那般沉思的姿态,只是静静地看着幻象,似是等着姜沁芳开口。
真是,令人看不懂。
姜沁芳抹了一把泪,伸手去捞那人的袖子,急急地问道:“到底是谁杀了全村上下的人?快告诉我,我帮你报仇。”
指尖穿过身躯,姜沁芳一怔,攥紧了双手。
屋中四人各自心怀鬼胎,此时却同时屏住呼吸,静候答案。
并无答案。
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
欧阳少恭起初觉得胸口如擂鼓一般,此时此刻却也悄然平息,镇定下来。
姜沁芳又问了一遍。
仍是没有答案。
姜沁芳不甘心地问了一次又一次,直至口干舌燥,喉中几乎要磨出血来!
没有答案。
最终她傻了一样停下了,嘴唇翕动,却半个字都没说出来。
此间静如死水,连呼吸的声音都是几不可闻。
维持法阵需要大量的灵力,巫阳头上的汗水渐渐汇聚成滴,顺着鼻尖淌下,砸在桌上!
那轻微至极的声音此时此刻却若放大了无数倍,将四人从沉默中惊醒。
姜沁芳突然发出一声痛彻心扉地惨叫,一掌击碎方桌。巫阳一惊,法阵轮转已停。失了灵气凭依,屋中方寸之间的幻想倏忽消逝,重归一片惨然昏暗。
引魂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妖兽已复又盘旋其上。
巫阳跌跌撞撞地扑到姜沁芳身边,一把捂住她的嘴,颤声说:“沁芳妹子,小声些,莫要让你大哥和外人知晓我们正在追查此事。”
姜沁芳拼命摇头,泪水止不住。
欧阳少恭也柔声说道:“姜前辈节哀,这个法子没用,总还有其他办法不是。”
姜沁芳通红的眼望着他,欧阳少恭一怔,便见那人挣开巫阳,指着自己厉声喝道:“你早知道这东西没用是不是,所以你才放心大胆地一路与我同来,一边探查我们到底对那件事知晓多少,一边引着我向错误的方向……”
鞭影急若闪电,倏忽奔自面门。
欧阳少恭闭上双眼,意料之中的疼痛却未到来。
“尹千觞!”他听姜沁芳暴怒吼道,睁眼看到尹千觞站在自己面前,肩上已经被血湿透。
“你说这些话,到底有什么证据。”尹千觞将欧阳少恭护在身后,皱眉问道,“全凭你一心猜测?”
“你居然还为他说话,”姜沁芳几乎气得发疯,“是他要杀你!你都忘了!”
“那也是我与他之间的事情,”尹千觞平静答道,“他曾救我一命,这般恩情我尚未答谢,怎能眼看着他被你诬陷。”
姜沁芳颤声道:“就算他想杀你,你也是这样想?”
“他救我与杀我,这是两件事。我可以与他不再是朋友,是敌人,但是他曾救我的事情却不会改变。”
姜沁芳深吸一口气,忽而笑道:“千觞……你很好,你真的很好。我确实没有证据,也没法证明他就是凶手,但是我要说一句,若有一天你被欧阳少恭利用至死,我半分也不会同情你。”
尹千觞说:“多谢前辈挂心,那也仅仅只是千觞自己的事情。”
他垂下眉睫,面上没半分笑意,那张脸冷峻如冰,又坚若磐石,便是如姜沁芳这般盛怒中的人也知道这青年已经下定决心,任谁都无法改变。
姜沁芳望着那张年轻的却坚定的一头扎入深渊永无回头的脸,倏忽悲从中来,推开房门,消失在三人面前。巫阳也是轻叹一声,只说让欧阳少恭与尹千觞两人赶快离开,这里由他来善后,便合上屋门,将那两人丢在了院子里。
几近中秋月圆时分,月色婵娟,如明澈的溪流潺潺流过树影。
欧阳少恭搭上尹千觞的肩膀,想看看他伤得如何,那人却拨开他的手臂,连退几步。
他不禁苦笑,“千觞,你到底是怎么了?”
尹千觞默然望着他,许久之后才缓缓说道:“你想要什么,我不知道,也并不想知道。若是能帮得上忙,帮你也无所谓。若是你要这条命,还给你也并无不可。但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将这件事搅得这么大,这样乱。死了这么多无辜的人,难道这就是你想看到的?”
“若说我有不得已的苦衷,千觞信么?我若说这事统统与我无关,千觞信么?”欧阳少恭面上的笑仍是一如既往,半分不错,只是尹千觞看在眼里,心中却觉得十分难过。
见他沉默,欧阳少恭蔼如春风的笑一分一寸地散了,秀美的容颜只余一片寂然的哀。
“你已经不信我了,便是我再解释什么,又有什么用呢?”
他冷冷说道,转身背对着尹千觞。
不过二十岁的青年,身姿高挑瘦长,便显得挺若松柏,别有一番风流味道。
尹千觞欲言又止,又觉得着实无话可说,便怔怔望着那人踏着冰冷月色,消失在弯折的回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