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南俊巷（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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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嗒……”窗户接连发出几声清响，像是有石子击打在上面。不用开窗就知道是谁了。
陈乌生起身披衣，蹑手蹑脚地拉开门栓。夜风趁机侵入，她不禁打了个喷嚏，一惊，偷偷望向母亲的睡房，还好，没有动静。
低头，一只温暖的小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小和尚轻声说：“跟我来。”
好像做梦一般，身子变得很轻，先是缓缓地双脚离地，然后整个人就浮在了半空中。来不及惊叫，等回过神来时，陈乌生发现自己已经站到了屋顶上了。
她刚想叫，身旁的小和尚赶紧嘘声：“别叫，会给人发现的。”
“我们在屋顶上做什么？”
“没事，就坐一下。”
“你可以去我屋里啊，里面多暖和。”
“可是……屋顶上才看得到遥遥的灯火，虽然只有零星点点，可是却很美丽。在深山里面是看不到的。”
陈乌生扭头看他，夜色很暗，头顶星光璀璨，但还是看不清他的脸，只感觉一双明亮的眼睛也在仔细地盯着她瞧。她脸有点发热，嘴里还是嘟囔着：“有什么好看的？”
不料，小和尚却认真地答道：“是没什么好看的，愁眉苦脸的样子一点也不好看。”
“那你把眼睛移开！”
“你好像忧心忡忡，眉毛都皱到一起了。”
“这么暗，你都看得见？”
“我是狐仙。”
“对，你是狐仙，我是凡人，我要为生活愁苦，你不用。”陈乌生艳羡地叹气。
“那也未必，”小和尚说，“你至少不用担心碰到道士一类的人，也不会害怕皮毛被人扒去做衣服。”
陈乌生想起蔡悦诗的母亲来学校接她时正好穿着一件白色的披肩，据说是纯正的狐狸毛做的。眼下战事紧张，物资匮乏，人也饿起来就什么都能吃了。她心里一阵慌乱，紧紧握住了小和尚的手。
“哎呀，痛。”小和尚轻呼一声。
“你别被道士抓到。”
“好。”小和尚乖乖地点头。
“也别被人扒皮了。”
“好。”
“不许让人吃了。”
“好。”
“骗人是小狗，来拉钩。”
“不要……我不喜欢狗。我母亲叮嘱我，看到狗就得快点逃。”
陈乌生说：“那我保护你。有狗来了，我就拿棒子狠狠地打跑它们。”
“谢谢你，”小和尚笑了，眼睛像新月一样眯着，“我也要帮你个忙。母亲说，受人恩惠就要报答。”
“我还什么都没做呢，最好你永远别碰上那些讨厌的东西。”
小和尚说：“可是你对我很好的，我能帮你不为生活愁苦。”
“你是要用法术变钱吗？”陈乌生睁大了眼睛。
“狐仙确实可以把树叶之类的东西变成钱，还能维系一段时间。但这样不好，我们只在对付贪得无厌的人时才会用这招骗骗他们。”
“珠花的活接不到了，酒也不好卖了，我们没有别的生计。我想去巷口摆摊替人写信……”陈乌生说着话，手里突然被塞进了一个冰凉的东西。摸了摸，是圆的。
小和尚有点害羞，低着头：“这是和阗青白玉，为我母亲昔年在留从效府上所得。你拿去换点钱用，应该能值不少。”
“不要。”陈乌生干脆地拒绝。
“为什么？”
“太贵重。我阿母问起来，我要怎么答她？”
小和尚便默不作声了。两人挨得很近，并肩而坐。
夜露深重，冷风吹来，陈乌生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小和尚说：“我送你回屋。”
“再坐一会吧，”陈乌生望着星空发了阵呆，问，“小和尚，你说人死了会不会变成星星挂到天空去呀？”
“人死了，要去三途川，过一条河，从今生前往来世，不能回头。”
“是吗？真可惜。小时候我阿母跟我说，我阿爸在天上，化作星星看着我，我要是想见他，就抬头看天。我还想，将来我们不再见面了，你要是还记得我，也在星空里找一找我。”
“我母亲也跟我说，花开花谢终会再开，但人上一世和下一世就不一样了。你大抵是变不成星星的。下次再来，纵使相逢，来世的你也不会知道我是谁了。”
陈乌生听了，心里一惊：“下次？那你会离开这里吗？”
“我母亲今天传信唤我回去。”
“几时回来？”陈乌生觉得喉咙很干，声音都吐得艰难。
“百年吧，或许更久。”
陈乌生的心一下子跌到尘埃里去了。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肩膀止不住地抖，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别的。
“你很冷吗？”小和尚关切地问。
她不答。小和尚给她变的大衣她也不披。
“会生病的哦。”
“反正你要走了。”小姑娘嘟嚷着，很不开心。
小和尚想了下，又说：“看病要花钱的。”
“那让我没钱看病死掉好啦，反正你走了看不见。”
小和尚有点不知所措：“那要怎么办？”
“那你别走。”
“好。”
“真好。”小姑娘心满意得了，往小和尚身边挨了挨。
忽然身边一空，哪里还有小和尚的影子？她吓了一跳，差点要喊出来。怀里却变得温暖起来，摸了摸，毛茸茸的，很舒服。小小的白毛狐狸蜷成一团，窝在她的膝盖上。陈乌生紧紧地抱住它，身子里面好似有团火焰在烧，放肆地蔓延到脸上。好在夜色深沉，谁也看不见。
她抬起头看向漫天星辰，朦朦胧胧，所见之处都是小和尚温和的眉眼。不知过了多久，她眼皮变得沉重。
再度醒来时，天已经快亮了，自己好好地躺在床榻上。母亲挽起帘，从外厢走了进来，端了盆洗脸水，径直走到她床边放下。
“今天学校放温书假。”陈乌生有些羞愧，正要起床梳洗好帮忙干活，猛地想起今天家里的酒铺已经关了。
陈母神色和昨日大不同，喜上眉梢，说话的声音也大了，开口便是：“阿生，咱们今天碰上贵人了。”
她侧着身坐到陈乌生旁边，一下子挡住了光。陈乌生闻到了母亲身上一股淡淡的酒香，讶然道：“这么早就喝酒？”
“今天冬至呀。一大早竟然就有客人来敲门，说要咱家的酒。我刚试了下夏天酿的那些果酒，刚好够味了。”
“现在还有人要酒呀？穷人饭都吃不上，哪来的闲钱？有钱人家都喝洋酒的。”
“谁说没有？客人叮嘱说要黄昏时送到北郊清源山下的一座宅子里去，连定金都先付了，出手可真阔绰呢。”陈母拿出一个钱袋子。
“这么多？”
“是呀，咱们家那些酒都要了，还让定期送去。这下你的学费也不用愁了。”
陈乌生一听，立马坐起来：“我帮您送。”
“不用，我叫了巷口拉车的昌平用板车载。这回可真是菩萨显灵，你那死鬼老爹保佑。你也别睡了，洗把脸来帮我数坛子。”说着，又喜滋滋地走出去。
陈乌生抓了抓头发，忽然想到一件事，有钱人谁会住到北郊那边去呀？
也罢，反正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对方能如约付得起酒钱就行。
因为这档子生意，陈乌生家日子相对要好过了许多。她跟小和尚说起这事时，小和尚也替她高兴得不得了：“你家的酒是顶顶好的！”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活像只调皮的小青蛙。
小和尚常常跑来学校看她。大概是前阵子躲到深山里修炼的缘故，他的本事精进了不少，已经能把自己变成石像了。培英女中的一个学生就曾在食堂门口看到一尊憨态可掬的麒麟石雕，打点热水回来，那石雕竟不合时宜地停在了寝舍外。
“蠢！”少女得知了，芊芊细指轻轻地戳到小狐仙的额头上。
“躲不及嘛，变狐狸变和尚都不合适，情急之下只会变这个。”他自己觉得怪委屈的。
“你就是变只麻雀也好过变石像呀。”陈乌生一边做功课一边笑。
有同学尚在教室门外，听到声音，就喊了：“乌生，你在跟谁说话呢？”
放学了教室里早已空荡，独留勤奋的陈乌生还在用功。她也算机灵，顺口答道：“背话剧的台词呢。”眼角一瞥，课桌旁边不知何时已多了一尊石像。若是留心细看，定会发现那石像额角还会渗汗呢。
即便这样，陈乌生还是很喜欢小和尚来找她的。学期考试将至，她大多数时间都在学校念书，回家的次数少了些。天冷的时候，小和尚会现出原形，用毛茸茸的尾巴绕在她脖子上，比那些奢侈昂贵的皮裘暖和多了。她念英文，小和尚跟着念，渐渐地，也学会了说“泰瑞宝”、“比由特佛”、“古磨灵”几句简单的洋文。
家里的生意承蒙贵人相助，自己的功课一向名列前茅，小和尚又常常陪伴在身边玩耍聊天，陈乌生以为自己的生活可以这样一直顺风顺水、无忧无虑下去。
考完试那天，她按约定在校门口那棵老榕树下等小和尚。可是等到天全黑了，小和尚还没有出现。闽南的冬夜，湿冷而沉寂，她独自一人站在寒风里。校舍门口点了盏灯，她盯着那朦胧的亮光盯了好久，改小的夹袄渗进了风都没察觉。
“阿生……”漆黑的路上，另一盏灯逐渐靠近，原来是母亲寻了过来。她没有责怪女儿，只当她考试不好，正心里难受着。
两人默默走了一路，陈母突然说：“阿生啊，知道不，北郊那宅子闹鬼的。”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南俊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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