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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养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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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国塔的夜晚幽静的显得有些凄清,即便是服了药,温子懿仍然难以安眠。温舜英才八岁,但是她能够感受到来自温子懿刻意压制的烦躁与不安。她拿了帕子,给温子懿擦着额头上的汗,然后轻声道:“六叔叔,您还是不舒服吗?”
“有舜英陪我,我很开心。”温子懿的声音有些沙哑,并勉强勾起一个微笑:“别担心,我会好起来的。我要保护舜英一辈子。这点小小的病痛奈何不了我。”
“六叔叔。”温舜英看着他忍着痛苦的样子,忍不住道:“我带了绿绮来,我弹曲子,念诗给您听,好吗?”
“好啊,舜英要弹什么?”温子懿看着将琴抱来,放在床边的温舜英,那张与父亲相似,但是带着女孩娇柔的面容微微一笑道:“是我才跟二叔学的《蒹葭》。”
温舜英试了几声音,还没开始弹,温子懿便费力的抬手搭在琴弦上,按住了那准备开始的声音:“《蒹葭》不好,舜英换一个吧。”
温舜英定定的看着自己的六叔,然后才开口道:“可是母亲说,古之写相思者,再无过《蒹葭》。六叔为何说《蒹葭》不好?”
“因为相思太苦,又断人肠。”温子懿的手从古琴上滑下,带动了两三点弦声:“其实,不是《蒹葭》不好,是相思不好。舜英,他日你若爱上了别人,那人不爱你,便杀了他吧。免得相思入骨,无可救药。”
“六叔叔又在戏弄我。”温舜英见他又出汗了,便拿着帕子给他擦拭:“母亲说了,六叔叔只要跟我说的打打杀杀的,都叫我别听。”
温子懿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一下。温舜英见他微笑,便也又笑开道:“而且……六叔叔忘了吗?”
“什么?”温子懿难得有猜不到的。
“舜英早就说好了,这辈子最喜欢的是六叔叔啊。”温舜英两只手一起抓住了温子懿的手指。那还是孩童的小手与那白皙修长的男子的玉指交叠在一起。属于孩童清亮的声音,仿佛清泉般,似乎洗去了温子懿内心所有的压抑和烦躁。
他虽然已经非常疲惫了,但还是忍不住将手合拢,包裹住那双小手道:“是我错了。我的宝贝舜英,这辈子只爱我一个人。”
温舜英看温子懿似乎终于放松了精神,便歪着头道:“那我弹一支自己做的曲子,给六叔叔助眠。”
“好。”温子懿松开了手,让她回到琴的面前:“是‘秋夜读易’还是‘离骚’?”
“那些都是弹过的。这次是新的曲子。”温舜英拨动琴弦,说出了曲名:“鸥鹭忘机。”
清幽之声缓缓响起,温舜英那还尚显稚嫩的声音悠悠唱着那本不符她年龄的曲子:“风与和两相闲,功名无绊,富贵无关。怡情柳岸芦湾,生涯款款子陵滩。短裘高帽长竿,风清月朗地天宽。兀坐竟无言,胸次飘然,寂无机见从心便。瑶琴一曲流水高山,忘机曲漫谈。得追欢,再无梦到长安。”
她这边拨动琴弦,过渡了一段,本想再开口,却没想到,那闭着眸子的温子懿暗哑的声音和着曲子低低的也唱了起来:“回舟自想,可识那用舍行藏。及时行乐,又何须紫绶金章,笑邯郸梦惹黄梁。利名韁,既从今顿断,何妨枕藉孤航。山林闲旷也,说甚么侯王。蜉蝣天地寄清狂,想余风永远由长……”
温舜英不再说话了,她只是弹着曲子,听着温子懿的声音渐渐的低了,然后似乎呼吸平稳的进入了睡梦。她便将乐曲也慢慢的收尾。她看着即便睡着仍然皱着眉头的六叔,忍不住伸手去为他轻轻抚平,柔软的声音轻轻道:“六叔叔,不要担心,不管发生什么,舜英永远都会在你身边。”
清晨,温子懿睁开眼睛的时候,觉得自己的身子比昨日舒爽多了。接着他就听到温舜英娇俏的声音:“六叔叔,您醒啦。来让乖侄女我帮你洗漱,喂你吃早饭吧。”她说着,有些吃力的将洗漱用的托盘捧到温子懿面前。温子懿连忙要起身,可是突然间还是有些眩晕,便停在了那里。
温舜英将洗漱的托盘着急的在床前的矮桌上放下道:“六叔叔,你别动。”
“我慢慢自己来就好,舜英。”温子懿稳了稳精神:“我只不过发烧了,又不是手断了。”
温舜英为他将身后的垫子扶好,又将他按上去道:“您现在是病人,没有发言权。”
但温舜英到底是被人伺候长大的公主,虽然其他都做的还勉强说得过去。只是早饭后,执意要为温子懿梳发的她遇到了难题。我们幼年就表现出卓绝智慧的清平县主,在把温子懿一头黑亮的长发弄得乱七八糟以后,仍然没有任何进展。和她一早在塔外被侍女梳好的头相比,有着明显的差别。
温子懿为了让自己的头发不再遭受痛苦,以免被揪掉光,便抬手道:“还是我自己来吧,舜英。”
温子懿的一头黑发如瀑,象牙的梳子在其中穿梭,更显出其乌黑来。温舜英到底是小孩子,见六叔叔早上用完饭与药,便好似没事了,就放下心来。一边瞧着他将头发梳整齐,一边赖在他的床边,头蹭着他道:“六叔叔,昨晚我弹得好不好?”
“好,你父亲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只会自矜着弹什么‘阳春白雪’。还是我们舜英有灵气,早早的就看透这世间功名利禄,不过一场镜花水月。”
“六叔叔想去山林旷野隐居吗?”温舜英想到他昨晚迷糊中唱的歌:“我去求母亲,让她放你出去,好不好?”
“当初是我自己要进来的,既然来了,便没打算再走。”温子懿的发终于梳的通顺了,安静的服帖在他的身上,让他又显出三分女子的妩媚来。他没有急着绾发,只是任温舜英倚在那里,玩着他的发梢,接着说道:“我心已有了羁绊,便再难做到鸥鹭忘机了。”
温舜英并不知道温子懿的羁绊到底是什么,可是她的聪慧让她隐隐觉得,这一定和自己的父母有关。可是她并不想问,她知道,有的时候,有些事情,不必太过清楚。她嗅着温子懿身上浓郁的沉香与混合的药香道:“六叔叔素来爱干净,既然您现在精神了。我叫他们打水来。然后我回避一下,让六叔叔沐浴。”
“你就是我最贴心的小宝贝,总是知道我在想什么。”温子懿重重的亲了一下她的额头,拍拍她的肩道:“去吧。”
瞧着温舜英着急下楼为她安排,险些跌倒,他又禁不住叮嘱道:“走轻些,舜英。”然后听着那脚步声刻意放的轻慢,便又忍不住摇头笑笑。
夏侯畅的性子一向是最软的,所以谁也没有想到她会违反舒淳的命令。从清晨起,不知在镇国塔旁边的灌木旁边等了多久,站了多久,她才看到温舜英吩咐为温子懿准备沐浴后和宫女们离开,又过了一会儿,才等到外面侍奉的宫人将澡盆抬了出去。镇国塔终于和往日一样,门前再无一个人。
她特意换了一身最不起眼的衣服,以免自己公主的华服惹来侧目。也特意将头发梳的朴素,没有簪上任何发饰。她小心翼翼的推开了镇国塔的门,小心翼翼的向楼上去。她那日看到,温子懿休息的软榻和紫檀雕花镶嵌玳瑁的床都在顶楼,他病了,应当自是在顶楼修养。
又是到了那日的台阶处,她犹豫了一下,停住了脚步。突然之间,她有些近君情怯的意味。她是以何身份来的?母亲知道了,自己又该如何说?而且那日,温子懿已经说过了,他最恨的就是夏侯家的人。原本那些勇气似乎全都没有了,她又变回了那个胆怯的小公主,转身准备离开,却听到温子懿却有些嘶哑的声音道:“舜英,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生着病,你还要躲在哪里,准备闹我吗?正好你来了,将那铁观音泡来于我喝一杯,我口渴的紧呢。”
本来已经退却的夏侯畅,听到他说口渴,便一时没了害怕,着急的走了两步上去,却看到温子懿正是背对着他,一头乌黑的发并未束起,一看便是刚刚洗沐过,身上的袍子也是松松垮垮的,他没有回头,只是手中还拿着干净的白色绢帛,擦拭着发道:“正好,你先帮我将头发擦擦干。”
说着,他转过身来,那本来柔和的五官似乎是在一瞬间变得阴沉起来,接着,声音仿佛跌入冰窖般道:“谁允许你来的?看来,我真不该回绝陛下的护卫,免得我总要见到我不想见的人。陛下已经命令你不准靠近镇国塔了,你这是抗旨不尊。”
“我只是有些担心六公子。”夏侯畅喃喃道:“我担忧您的身体……”
“我不需要。在没有人看到你之前,你最好赶快消失。”温子懿又背过身去:“我不想再在陛下面前惹下什么麻烦。要知道,陛下可是十分担忧我杀了你。”
夏侯畅被抢白的无话可说,脸涨的通红,准备离开,却看到温子懿快步朝塔窗边走了两步,然后又回头开口,止住了她的脚步:“你走不了了,看来陛下下朝已经到了。”
夏侯畅顿时脸色变得苍白起来,温子懿迟疑了一下,然后指着那张漂亮的紫檀床道:“你可以选择躲到床下,或者站在这里。”
夏侯畅对于母亲的畏惧让她毫无扭捏的迅速跑到床边,趴下身子便拱了进去。她虽然十分狼狈,心中也有些懊恼在自己仰慕之人面前如此不堪。可是她没见到,当她灰溜溜的钻进去的时候,原本面无表情的温子懿,微微的露出一个笑。
夏侯畅在床下屏住呼吸,也清醒自己今日没有带任何饰物。她听着上楼梯的声音,便知道不是母亲一个人前来。果然,不一会儿,透过床下,她看到了数人的衣袂。先是太子向温子懿问安的声音,再来就是温玄清那从来淡漠有礼的嗓音:“六叔,我为您擦吧。”
悉悉索索的布料摩擦声,伴着舒淳柔和又带着些责备的话:“弘达,你这次太让人担心了。弘微一宿都没合眼,总是心神不宁的。”
“陛下,你只心疼小弟,到不心疼我这一夜也是煎熬。”温子懿的声音带着撒娇耍赖,是夏侯畅从未听过的韵致风情。与对温舜英单纯的宠溺纵容不同,这一句话中带了多少情丝缠绵,只有她这样经心的人,才能听出。不绝心中又是一紧。
“六哥,你休以为这次能混过去。大哥二哥是我百般劝了,才没来的。三哥昨日回去,加油添醋的说了。大哥今日下朝还在跟我念你。你素来是家中心境最清的那一个,好端端的居然吐纳弄得心气郁结。你昨日可不是发热这一件事,伤了心脉才是严重的。”温子远那总是淡然的声音,纵然内容是在责备,但仍旧不紧不慢的:“你好好养着吧。恢复的虽然尚好,但是切不可再妄动心念了,否则性命堪忧。你不要不当做一回事。就算我们你都不顾念,也要顾念舜英。她刚刚吵着还要来,我见她精神不济,就叫她先歇着了。今日我在这里陪你罢了。”
温子懿哀怨道:“横竖放我自己一个人,没关系。刚才我不都自己沐浴了吗?实在不行了,叫贞白陪我也好嘛。”
“今日他们都有其他的事,就连陛下都要去和二哥见赫勒族的公主。只有我,今日休沐。”温子远顿了一下又道:“或者你想让大哥来?”
温子懿顿时没了声音。舒淳又笑道:“弘达就是如此。弘承分明就是个好好先生,他却每次都老鼠见了猫儿似的。”
“那是六哥理亏。若不然,除了四哥,谁也治不了他。”温子远揶揄自家六哥的话,引来了他不满的发语词。舒淳的声音却又黯淡了几分:“只可惜,这世间再无四公子来带朕看顾你们兄弟了。”
“陛下……”温子远安慰道:“四哥在天有灵,我们都敬畏着,不敢放肆。六哥也会乖乖听话的,不让四哥闹心。你说是吗,六哥?”
温子懿连连道:“必然如此,必然如此。”
布料的声音停下了,似乎是温玄清已经为温子懿擦好了头发。温子远便道:“陛下,时候不早了,您该起驾了。”
舒淳又不放心的叮嘱了几句才和太子与温玄清一起离开。听着他们下楼的声音,温子懿和温子远谁也没说话。夏侯畅还看到温子懿干脆就在软榻上坐下了。她心里略微有些着急,若是温子远当真在这里呆上一天,她岂不是要在这里困上一天。午膳母亲早就派人来跟她讲了,要和赫勒公主一起用餐。一会儿自己那去花园随便走走的理由就会被侍女发现是假的。闹起来,还是会被母亲知道。
但是她的担忧没有持续太久。属于温子远的白袍走向窗口的位置,顿了一下,才又走到床边。他那皂黑金边的靴子似乎是在自己眼前站定的,然后她听到那个淡定平和的嗓音道:“陛下走了,公主可以出来了。”
见自己被发现了,夏侯畅只好爬了出来。但好在温子懿素日最爱干净,床下并不脏,只是来回爬动,弄得头发衣服有些凌乱。这边爬出来,她都没敢站起来,跪在那里,俯身怯怯道:“相父,儿臣知罪。”
温子懿已经倚在那里,闭着眸子,根本没去看眼前发生的事,仿佛与他无关。温子远叹了一口气道:“公主,陛下严令您不能再来。您为何还是要来?”
“相父,儿臣见舜英一夜未归,便担心六公子的病。”夏侯畅眼泪已经含在眸子里了。温子远则轻轻叹息道:“公主,我说一句逾矩的话。六哥的病情,其实与你毫无干系。他是温家人,舜英照顾他是自然的。公主是陛下的女儿,我和我的兄弟都是陛下的臣子,更何况六哥是带罪被囚之身,当不起公主的垂青。”
温子远眼见着夏侯畅的眼泪,滴在地板上。那样子与当初的少女舒淳有着七分的相似,一时也狠不下心来,便抬手去扶起她。夏侯畅不敢抬头,只是盯着温子远袖上的盘云仙鹤,一语不发,微微颤抖。
“这件事,我不会告诉陛下。若我想要陛下知道,刚刚一进来,就会揭穿你。”温子远的话让夏侯畅稍微安心了些,温子远接着又道:“但是,公主切不可再有下次。镇国塔,你绝不能再来,你能向我保证吗?”
“儿臣保证,儿臣再也不来了。”夏侯畅哽咽着,温子远听她这么说,便放松了道:“那公主就快些离开吧。一会儿舜英醒了,再过来。你就无法离开了。”
“儿臣谢过相父。”夏侯畅躬身一礼后,又默默转身,向着倚在那里闭眸小憩的温子懿一礼,接着匆匆离开。待她出了塔,温子远声音才又冷了三分道:“六哥,你今日不该藏她。”
“不藏,让你们撞见,给陛下添堵?”温子懿慵懒道:“她就那么冒出来了,我已经第一时间赶她走了,她也确实准备走来着。我跟她就说了两句话,你们就来了。可是赶巧了,我也没有办法。若你没来,这事就算过去了。”
“若我没来,没人发现她更糟糕。”温子远走到自己六哥身边坐下:“她还会再来。我觉得,让陛下派人守着镇国塔还是必要的。”
“横竖我是不出去,有没有人守对我来说没什么要紧的。只是这段日子,贞白要进出的多,要人守着,难免陛下知道,多有不便。”温子懿皱了眉头:“赫勒公主这次可不是随便来的。纵然当初杀了桑结,扶立了他异母的弟弟桑措。可是这个卓玛公主可是桑结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当初她年龄小,我看在桑措疼惜这个妹妹,又识相的份上,放过她了。可是现在看来,杂草一颗都不能留。”
“她一来便要见公主,确实可疑。但是现在也不适合妄动,时势逆转,我们现在不能轻易引起兵锋争端。百姓过惯了安逸的日子,不宜再兴兵事了。休养生息要六十载方见成效,现在太短了。”温子远的手指在那锦缎的被子上轻轻划了几下,然后道:“你这些日子也不适合太劳动心思了。好好休息才是上策。”
“我知道。”温子懿对自己弟弟别扭的担心笑纳了。温子远下面一句话,让他顿时梗了一下:“还有,你的病……是因为陛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