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无情》千里不遇坑

13、杀人

　　四叔脸上全是汗水。苍藤默默地为他擦干汗珠，心中难受，喉咙发苦。
　　“我替你守着四叔，你去吃点东西。”秋枫在一旁低声开口说。
　　苍藤没有回答，只是陷进椅子里，疲倦地用双手搓搓脸颊。
　　突然，他猛地抬起头，看了看腕表：二十一点半。
　　他焦灼地问：“明天安排了吗？”
　　“都安排了。”秋枫回答。
　　苍藤听了，又一次疲倦地把脸埋在双手中，声音从指缝中泄露出来：“怎么不来告诉我。”
　　实际上，大伟已经跟他汇报过了。但是秋枫还是说：“我们都照你的意思办了。”
　　苍藤在手掌中叹了口气。秋枫不由得蹲下来，望着他说：“你去睡一会儿。”
　　苍藤在手掌中埋了许久，然后把手放下，转头瞧着他说：“后半夜是你、骆驼、雷子还有可乐值夜？”
　　“是。”
　　“雷子和可乐值外面？”
　　“嗯。”
　　苍藤笑了笑，说：“你去睡吧，后半夜还要靠你们。”
　　秋枫踯躅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出去了。
　　苍藤一步不离地守在四叔身边，每两个小时给伤口换一次敷料。
　　直到凌晨两点钟，四叔才看起来真得睡得很安稳。苍藤走出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坐在饭桌旁。
　　秋枫也走过来坐到苍藤对面。
　　“明天的车联系好了吗？”苍藤低声问。
　　“好了。换车的点也踩过了。”
　　“路线呢？”
　　“查过了，不会有施工。”
　　“好。”
　　月光透过窗帘笼罩在苍藤脸上。秋枫凝视着苍藤的面孔，轻轻说：“你应该睡一会儿。”
　　“我不困。”
　　秋枫望着他沉默片刻，说：“我给你弄点吃的。”
　　苍藤摇摇头。
　　两人默默坐了几分钟，秋枫站起来去巡视。他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样东西。
　　秋枫把那样东西递给苍藤。
　　苍藤一看立刻就把它抓在手里。他反复摩挲着这个双面相框，抬头喃喃地对秋枫说：“你……”
　　“昨天撤得太着急，没来得及带别的。”秋枫垂眼说。
　　苍藤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点笑容，摇摇头，望着他轻轻说：“谢谢你。”
　　秋枫给他的水杯里倒上些温水。他则低头出神地抚摸照片。

　　他爸爸是在早晨火化下葬的。晚上他回到家，默默地坐在爸爸的卧室里。静坐了两个小时后，他开始整理爸爸的东西。在床头柜的抽屉里，他发现了一个双面相框。一面是他们三口人的合照：十岁的他拿着奖杯——那是全市小学足球比赛的冠军奖杯——爸爸和妈妈搂着他。他们都笑得非常开心。他翻过另一面。他的单人照：随随便便坐在草坪上，背景是颇有气概的Pilkington图书馆。“Pilkington Library”这两个词故意被照得很清晰。他把相框拆开，取出他的单人照。照片背后是他龙飞凤舞、得意洋洋的字：“这里是乡下，烧土豆很好吃！”
　　他猛地把照片撕碎。
　　他一头栽倒在他爸爸的床上，面向墙壁。就像有人用塑料袋套住了他的头，他感到呼吸很困难。有人轻轻地走进来，又走了出去。等他翻过身，看到地上照片的碎片已经不见了。
　　第二天清早，四叔把他叫起来：“跟我走。”
　　四叔把他带到“四之堂”，大厅上跪着一个人。
　　害死你爸爸的就是这个叛徒。四叔说。
　　就是这样一个人么。苍藤说。
　　他只是个小喽啰。四叔说。我们会挖出他背后的人的。
　　我该怎样处理他。
　　怎样处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坐在这儿，让他们都知道我们苍家没有死绝。
　　给我枪。苍藤说。
　　那是他第一次杀人。但他唯一的感觉就是麻木。
　　下午他回到家，走进他爸爸的卧室。床头柜上放着一张照片。那张撕碎的单人照，被仔细地拼齐粘牢。他把照片塞进抽屉里。
　　“我回英国去了。”第三天他对四叔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揣着护照走了。
　　他回去办了退学，房租交完，家具送给房东，账户注销，手机合同付清。做完这一切，他回来了。
　　他再次出现在四叔面前，令四叔极其吃惊。四叔本以为他不会再回来了。
　　“苍家还有您，还有我，苍家怎么会死绝。”他对四叔说。
　　四叔流下了眼泪。
　　他回到家，把他爸爸卧室的床头柜打开，拿出那张被撕碎又被粘合的照片，把它嵌回原来的相框里。

　　里屋有声响发出，惊动了苍藤，让他从回忆里惊醒。他正要站起来，秋枫却已经从后窗赶过来，按住他的肩膀，自己走到里屋，很快又走出来，轻声告诉他：四叔掀被子。
　　两人又安静地坐下来。苍藤坐在朦胧的月光里，忽然轻轻问：“公海那次，是你第一次杀人吗？”
　　秋枫愣了愣，然后点点头说：“是。”

　　五年前，也就是他爸爸被暗杀的第二年，他终于挖出了真凶：七贤盟的头目，郑孝礼，据说仁厚可亲，常年吃素，人称“佛爷”。
　　苍藤花了四个月的时间计划，最后确定在公海动手，他亲自去。
　　那场火拼后来被道上的人这样描述：“貂蝉号”雪白雪白的，就像一个真正的美女。成片的血沫从船舱里、甲板上往外流，流到船舷外，雪白的船舷染红了，好像这个美女在七窍流血。
　　当时，双方枪战惨烈，因为苍藤计划周密，对方还是很快被击溃了。他一个人将郑孝礼逼到无人的船尾。船尾那里，晴空与大海一望无际、浑然一体，船底的白色泡沫都迅速融入进这蔚蓝的世界中，阳光和煦，舒服得让苍藤眯起眼睛。
　　甲板上都是血。
　　郑孝礼那张被称为“佛像一般的脸”，此时显得蜡黄而惊恐。他牙齿打战，身形颤抖。他背后的碧蓝背景既宁静又宽广。
　　“别……”郑孝礼张了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是苍藤对他的遗言不感兴趣。
　　嘭！
　　郑孝礼的血和甲板上的血混合在一起。
　　这时，苍藤隐约听见身后发出一丝声响，他敏捷地一闪。当当当！连发子弹都钉在甲板上。苍藤躲避的同时，用余光扫到郑孝礼的弟弟郑孝义以船舱做掩护，正在瞄准他。船尾并没有高大的掩体，他只能左躲右闪。匆忙间，他无法还击，但心中并不焦急害怕。对于未来他并没有打算过，这一年多的等待，就是为了此刻，所以即便此刻死去，他也毫不遗憾。
　　砰砰砰！
　　混合着一阵杂乱的枪声，郑孝义栽倒在地上。苍藤立刻隐蔽在桅杆后，举起枪，一瞬间他就看清了情况：他的一个手下从后面击毙了郑孝义。
　　那个人迅速跑到郑孝义面前，把他还攥在手里的枪踢开，然后蹲下去摸摸他的脖颈。
　　苍藤听见那个人高声问：“小苍哥？”
　　“我没事。”苍藤话音刚落，就见欢子他们跑来，急急地喊：“小苍哥！”等看见苍藤从桅杆后出来，他们才松了一口气，接着就告诉他，“佛爷”的人一个不剩都干掉了。
　　苍藤迅速安排他们撤离。匆忙间，他扫了一眼，那个人正站在郑孝礼面前，低头沉默地看着那具尸体。
　　那时，他并不认识那个人，也没有看清那个人的样子。所以后来再见到秋枫，他并没有认出来。直到偶然一次海叔提起，他才将秋枫和当年那个人沉默冷静的样子重叠在一起。

　　“公海那次，是你第一次杀人吗？”在月光中他轻轻发问。
　　“是。”
　　“什么感觉——第一次杀人？”
　　秋枫静默片刻，低声说：“不好受。”
　　苍藤把头抬起望向天花板，吃吃一笑：“看来我真是没有人性。”
　　秋枫听了立刻皱紧眉头，沉声说：“杀父之仇不一样。”
　　苍藤望了望秋枫。苍藤坐在月光里，而秋枫坐在那片月光之外，像坐在月亮的背面。
　　苍藤低头看看地上一块模糊的光亮，抬头看看暗处的秋枫，忽然很想仔细地看看他的面孔。
　　苍藤便站起来，走到侧面窗口，手放在窗帘上，准备撩开。
　　啪！他的手被另一只手牢牢地攥住了。
　　苍藤歪头瞧瞧秋枫严厉地眼神，笑笑说：“没关系。”
　　秋枫却不由分说将他从窗口拉开，将他按回到饭桌旁。
　　苍藤轻笑着说：“我们在闹市，条子不敢逼我们太紧。”
　　“别说了！”秋枫脸色阴郁，低声喝止他。
　　苍藤望着他，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微笑，问道：“你害怕吗？”
　　秋枫沉默了一下，回答：“害怕。”
　　这个答案让苍藤略感意外。他咀嚼着这个答案，默默揣摩，缓缓开口说：“我们出去之后，可能很久都回不来了。”
　　秋枫点头。
　　“你有什么留恋的吗？你的朋友，你的亲人……你的恋人。”
　　听到这里，秋枫突然把头抬起来，深深地凝视着苍藤的眼睛。
　　苍藤的眼睛就像被秋枫的眼睛吸住了一样。他们谁都没有再说话。
　　过了良久，苍藤听见秋枫轻轻说：“你睡一会儿。”
　　“几点了？”
　　“五点。”
　　苍藤便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之中，感觉到秋枫把衣服披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