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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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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语在木桶里泡足了半个时辰才香喷喷地走出来。其间老松曾不止一次怀疑这个小孩已经淹死在洗澡水里了,墨青失笑,看来不是只他一个有这种担忧。但这两只妖忽略了另一个可能性,在十月初冬的山林里不续热水的泡半个小时的澡,那水恐怕早已冰凉。
墨青见怀语身上还穿着那身红衣,心里头便琢磨下回去镇上给她买几套新衣。她这套衣裳太精致也太扎眼,在山里生活肯定不合适,而且……酒红虽然漂亮,穿在小孩子身上不免有些怪异,正红色倒是不错(一样扎眼有木有!)。
他把手放在怀语的头顶,慢慢顺着湿发往下轻抚而过,幼细的发丝从他指间滑过,水汽也逐一蒸发。怀语摸摸头发,先是垂下眼,旋即竟仰首朝他笑了一下。只是浅浅的,但暖暖的,带着冬日木樨的清甜。
墨青微微一愣,也跟着浅浅地笑了,心里边儿叹:果然太治愈了。
一笑秒杀墨青后,怀语淡定地坐在老松从地面凸起的树根上绑头发。现下没了侍女,她只能自己扎了两根略显凌乱美的麻花辫,复又将铃铛系在辫子梢儿,摇头一晃,叮当响。
老松扭了扭身躯,忍不住道:“墨青,她头上那会响的是什么玩意儿?”
“铃铛。你没见过?”
老松一噎,小声呐呐道:“怎会见过呢?山间凶险,若带上这东西,哪儿……还有命在呢?”
“也是。”墨青沉吟,垂首对怀语道:“虽说这山里之物应是不会轻易伤你,但你真不愿把那东西收起来么?”
她捂着脑袋默默摇头,幽黑的眼眸定定瞧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无声说道:是我娘给我系上的。
她的小脸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但想起她的身世,他却好似从中瞧出了一丝悲绝。是怎样的悲痛,才会让一个幼女失去她应有的鲜活?
啊咧?
怀语一下子被他闷进怀里,本着“此妖不错”的精神她忍耐许久,直到气短她终于又愤起反抗。
他叹着气摸摸她的头,“我定不让你再受苦。”
怀语斜眼看他。
老松:“什么情况啊这是?”
墨青这么多年来浸淫在人类社会,遇过病人鄙视的,碰过砸场子的,自认极少动气。然而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的好脾气受到了挑战。至少别人胡闹的时候,他大可以一走了之,但怀语不理他的时候……他还真不能放着她不管。
“怀语。”他淡道。
怀语回过头,眨巴着她水汪汪的大眼睛,无辜地写道:你刚说过不会再让我受苦。
他挑眉,“不包括这个。”
啊,好讨厌……
她摇着一截细枝咯吱老松。
“我是你师父,不授你课业还干什么?”他揉了揉眉心,耐着性子道。四面环绕的都是老松滑稽的咯咯笑,他又揉了揉太阳穴,沉声道:“白松,你不要捣乱。”
……怎么是它的错啊?真是躺着也中枪。
墨青从没做过师父,如今既然要做,自然要做到最好。怀语的年纪小了点,看模样又是富家千金,他估摸着让她马上开始修行有些不现实,于是就从最基本的道法说起。但想让个五六岁的小孩儿去理解道法……其实更不现实啊。
怀语不但不听,还极喜欢挑战既定的观念。思想之灵活,思路之刁钻,竟让他有口不如无口,无从反驳。
她仰起头,若有所思地望着墨青专注于古籍的容颜。身不染一尘,性温良无争,陋居于山林与妖与人为伍,却更胜仙。
她从茶盏中沾了些水,在桌上写:师父在修仙道?
墨青轻声应了声,嘴角含笑,欣慰她终于肯听了。但不经意地一瞥怀语的眼神,却不禁一怔。幽黑的眸子看着他,似乎有些难解,然后她垂下眼帘,果然又开始写起来。只是两个字。
为何?
幼嫩的指尖无声无息地划过桌面,片刻,水痕渐隐。
良久,墨青才答:“以渡人、渡世。”
人……怀语写下这个字后,顿了顿,又睨了他一眼,才继续:你没立场吧。
“……”又被鄙视了。
他微愣了片刻,仍旧笑答:“可解轮回之苦,长生不死。”
长生……怀语又默默地睨他一眼:还是没立场。
“……可摆脱七情六欲的控制,不为世间琐事所恼。”
师父您六根不净。怀语龇了龇牙。
“……"他望了望天,忍耐地低下僵硬的颈子,细长漂亮的眼里充满了苦逼,“解释一下。”不过,恐怕还是就此闭嘴更称心。
怀语以大无畏的精神奋笔疾书:若清净则毋需恼,若可消减亦毋需恼,若有大欲久禁则必反,问何以炼心?
墨青彻底呆住了,倒不是因为内容,而是……现在的孩子逻辑都这么强大了?字都认得这么多了?思想都这么深奥了?饶是他都花了好一会儿方才消化了她写的东西,怀疑地审视她。
怀语转了转眼珠子,又补充道:我娘说的。
“你娘……”他斟酌了一下言辞,“真乃奇人。”
怀语傲然地仰起脸,然后被墨青敲了一下。她不屑地哼了一声,从一开始他给的答案就都是各种官方,毫无诚意。要渡人、要度世、要解轮回之苦、要六根清净,都是满身教条的人在人生苦短中祈求解脱而想出来的。他还真是在人世间呆久了,连思想都这么迂腐了。
只说自己,师父想要什么?
“我……自己?”雪白的发丝垂下,纱一样在他脸上投下一层薄薄的阴影,将那清透的眼瞳遮得个如烟如雾。怀语一时瞧不出他的神色,只见着薄唇轻抿,竟也有了几分冷然。
啊咧?生气啦?
她去揪他的衣角,却破天荒地被他抱离了怀里。
“孺子不可教。”他淡淡说了句,自个儿下了树,留怀语一人傻眼地坐在数丈高的树梢上。
怀语难得揣了份小心,这时候该干甚?卖萌呀!只可叹,人已去,只得望天兴叹,直到入夜墨青突然想起有那么一个徒弟被忘在了树上,方施施然回来接她。
嘤嘤嘤,正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抓住机会,怀语蹦进他怀里,埋头不语。
“哎……是为师的不对,吓到了?”墨青立刻就心软了,忙把她的脸捧起来一看——
……这是怎样一张能把鬼脸做的跟面瘫一样效果的脸啊。他愤愤地想。
翌日,墨青对老松说:“……所以我让她写悔过书了。”
老松虽然没有嘴巴,但他还是用它的神技做出了倒抽一口凉气的音效,尖叫道:“这是怎样一种残酷的刑法呀!写字已是一种酷刑,你竟还要她以酷刑做为酷刑!天哪,她可还是个孩子!”
“那是因为你不会写字。”他淡道。
老松打了个喷嚏,瞬间抖了墨青一身树叶。“咳咳,那她写得如何?”
墨青顿了顿,才用一种很复杂的神情说:“……文采斐然。”
“那是什么?能吃嘛?”
“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