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中（一） ...
-
刻经中（一）
苏白一直恍恍惚惚，若有所亡。
本来很平静的一天，上午无事，依旧是按部就班地检查经版楼的安全情况、检查经版的破损情况、然后找出需要修补的经版，补版。这就是苏白一天的工作，日复一日。既不乏味，也不烦闷，他只是习惯了这种生活，并且因它的宁静平和而享受它。
苏白从来不是一个有足够理想抱负的人，现代社会，最不缺的就是理想抱负，人人盯着那么点儿利益，拼着白刃加身也要分一杯羹，殊不知却是为人作嫁。
苏白从来不掺和，因为不感兴趣，也因为懒，毕业后到茂陵刻经处做一名管理员，继而学习雕版补版、印刷装订，凡是感兴趣的都学。茂陵刻经处，即如其名，只是刻经的地方，出版线装本，老旧的书籍，旧面孔，旧瓦房，日日如一日，一过几十年，几乎所有人都难以忍受。
苏白乐在其中。
但昨天谢篆的突然来访，仿佛是在静寂如死的古池中投下一颗石子，漾起波纹如縠皱，层层递远。苏白忽然想起松尾芭蕉的俳句《古池》：“古池幽且静，沉沉碧水深。青蛙忽跳入，激荡是清音。”
那个男子推门的一刹那，澄澈淡白的晨光争先恐后地涌入，还有夹杂着松竹清芬凉爽和风，一下子冲散了经版楼里的憋闷。
苏白一慌，刚刚拿在手里的残版差点儿掉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接住，他抬起头看向来人。那人背光，看不清楚，依稀觉得身材高挑，姿态端正。那人又走近两步。
建康大学的谢篆，是学生还是老师？看口吻是老师。那么是讲师？苏白一边猜测一边打量来人，高挑潇洒而举止有礼，客气，但不疏离，金丝眼镜，文雅，眉目奢华，但目光锐利，浅紫罗兰色衬衣和巴宝莉黑色休闲西装，在这里很少有人敢这样搭配着穿，但是谢篆竟然就这样穿出来，而且穿得非常风流雅致。
二人边走边交谈，谢篆一直是微微笑着倾听，并不经常插话，而苏白的话也不多，除了必要的说明，余下的就是沉默。奇异地，这样的沉默并不难堪，起码两人都不这样觉得。这场相遇，还是令人满意的。但是苏白却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在目送那辆马自达扬长而去时候，这种感觉更加强烈，茫然若失，怅惘不已。
谢篆回到学校之后，一直是笑着的。从他推开办公室的门，陆莲子和张闲饮就明显发现了他的异常，两人不禁好奇，但都没问出口，直到谢篆打电话通知研究生们论文deadline推迟半月后，二位终于确定，天上要下血雨了。
谢篆秉承的是严于律己，更严于待人的传统，狠得早就出了名，他给５９分就绝对不让你及格，全校都知道谢篆教的中国中古文学史是中文专业的一大杀器，他的研究生更是如此，上面几届都有因为论文不合格而至今未拿到硕士学位的倒霉鬼。他手下的研究生们，女生对其又爱又恨，男生是只恨不爱——女生ｙｙ他，男生咒骂他。曾有一个研究生被叫到办公室里，众人只见谢篆笑眯眯地两指捏起那男生的论文，便觉得后背阴风阵阵，薄唇一勾，轻吐两字：“重写。”紧接着，一声凄厉惨叫响彻全楼，顿时黑云压城朔风怒号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全体学生一致哀悼，连陆莲子张闲饮都心生不忍，默诵《往生咒》数遍。
亦曾有学生如此评价：此等老师，兀的不坑杀人也么哥！兀的不坑杀人也么哥！！！
不过谢篆很大方，从不克扣经费，更不可能让学生和他一起喝西北风，若是学业紧张，还会叫上徒儿们去哈皮一把，放松神经的经费谢教授自掏腰包。相比之下，另一位副教杜诵就可怜许多，他不爱财，因为无财，亦不事生产，每日里尽是闭门读书而已，学生就得跟着他受苦，这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等到一出校门，不同教授的学生就被标上不同价码，门生故吏嘛，古已有之。所以杜诵的学生经常抱怨他“贫得要死”，带累得自己和他一起受罪。
现在，我们的谢教授正坐在桌前，面对电脑出神沉思。上午遇到的苏白的身影一直盘桓在他的脑海中，秀而颀，现在青年少有的不猥琐不鄙陋，恰如刻经处里的那片竹林，郁郁葱葱，安安静静长在那里，数年一日。
谢教授脑海浮现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他笑起来。
这个掩藏在喧嚣红尘中之极僻静处的不为人知的隐秘美人。
苏白在大约一周后，又遇到了谢篆。
那日正好是建康博物馆建馆七十周年，博物馆对外开放，免费参观，更会展出平日难见的馆藏文物，一下子便游人如织人满为患，不过大多却是奔着“免费”二字去的。谢篆无聊，赶上那天本科没课，便拉着杜诵一同凑热闹去也。
建康博物馆坐落在紫金山南麓，完全的仿古建筑，青瓦飞檐，汉白玉铺地，可惜仿古仿古，脱不了一个“仿”字，就像是老瓜瓤子包了一个嫩皮，还要在上面画些沧桑纹路以示年代久远。好看是好看，但就是一栋规模庞大的房子，仅此而已。
谢篆和杜诵一路行来，走走停停，所见皆是黑压压一片人头，不少是大学生，而且还是大一大二初来乍到的女学生，一个个光鲜亮丽活泼动人，且活力无穷，又是拍照又是谈笑，招朋唤友呼喝不绝，看得杜老夫子目不暇接，谢大教授直叹啧啧。
“你说我为什么不喜欢女人？看到了吧，这样麻烦的女学生谁敢要？麻雀一样。娶到家里还是麻烦，现在能安静下来的女孩子越来越少了，安静得下来又有脑子的更少，可叹，可叹！想我堂堂一名多才多智多金多情的青年，连一个女人都喜欢不起，这算得甚么世道！！时也命也，非鄙人之过，脑残之罪也！……”
谢篆和杜诵相熟的很，因此甚么话也不顾及，一股脑儿地海侃山吹，权当发泄口腔快感。
两人一边交谈一边观览，漫不经心，罩子里的好东西不少，可却是人们看絮了的，偌大中国每日里的出土文物不知凡几，只敦煌残卷就要数百人修补二百余年，建康又是宝地中的宝地，仓库中的文物根本数不过来，但资金不足，人手不足，上面拨得下款，到了下面就连吃饭都不够，何谈维护文物？痛心者自去痛心，文物依旧在角落里慢慢风化腐烂。
杜诵在抱怨，谢篆漫不经心地听着，时不时点头附和，一转身，竟然堪堪定在当地，隔着镜片的眼神意味不明，杜诵吓了一跳，也闭住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顿时惊呼一声：“苏白！”
其实馆中严禁高声喧哗，但是由于今日的建康博物馆甚为热闹，在这种菜市场般的环境里，就算叫骂恐怕也无妨。
苏白正在对着那幅赫赫有名的“竹林七贤与荣启期”的模印砖画出神，听见有人叫自己，就站直身体，回过头来。
谢篆刚要迈出去的腿，又收回来了。
杜诵快步走过去，微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真是好久不见。”
苏白却并不很热情，只是笑着点头：“杜师兄。”
杜诵拉着苏白走到谢篆面前：“这是我读研时候的学弟，苏白。”
谢篆笑着伸出手：“幸会，苏先生，又见面了。”
苏白愣了愣，脸上又有点热：“您好，谢老师，您好。”
杜诵惊奇地问：“唉？你们见过？”
谢篆淡淡笑：“前几日在刻经处见过。”便将前几日的初遇简略说了说。
谢篆的话未说完，却被苏白抢了一句：“杜师兄，我现在在刻经处作管理员。”
杜诵马上对苏白表示祝贺，并且极为热切地询问薪酬几何，工作环境，是否繁忙之类，苏白一一答了，但却愈来愈冷淡。
最后连杜诵都有点儿讪讪，干笑着说：“呵呵，呵呵，我这小师弟颇有点儿脾气，我这个做师兄的平日只知读书，也不会说话，呵呵，你们聊，你们聊。”
谢篆看出点儿端倪，就随意挥挥手：“我正好要请苏先生吃个便饭权作感谢，杜老师一起来？”
杜诵极为识趣：“不必不必，我下午还有课，先回去了，你们随意，随意。”说着，就钻进人群里不见影了。
苏白一看杜诵走了，暗暗松了一口气，又想起谢篆刚才强制地邀请，不禁又喜又恼，正不知如何拒绝，谢篆却闲闲地开了口：“其实不吃饭也好，上次帮了我那样的大忙，总要一起坐坐，容我道谢吧？”
在淮北路的一家茶室里，苏白看着杯中如碧玉松针般的雨花茶在青浅澄澈的水中沉浮，中心激荡，思绪纷乱如麻。
当然，如果你在十五分钟内经历了解释与被表白，也会混乱。
当然，如果你面对一个几日前才认识的人的表白，也会混乱。
而且我们的谢教授总是那样振振有辞彬彬有礼，面对对方的慌乱窘迫之下的拒绝。他没有逼迫，也没有质问，只是笑笑：“我理解您，您尽可以仔细考虑。”说着站起身，手里拿上车钥匙。
待苏白要再度张口时，谢篆俯下身，修长食指抵住苏白冰凉颤抖的双唇：“先别忙着拒绝，你有权利仔细考虑。拒绝，还是接受。不必顾虑我。”
苏白怔怔地看着他，无框眼镜后面的双目清澈见底，瞳仁黝黑，泛着水汽。
谢篆挑眉一笑，潇洒地转身出门，临行前还丢下一句话：“苏先生，我有勇气，也有耐心。相信你也是。”
苏白坐在位置上，透过落地玻璃窗，看着谢篆开车门，坐进去，摇下车窗，向他微笑，发动，然后，扬长而去。
苏白又一次凝视他。看着熙熙攘攘来来去去的行人，他蓦地想起两句诗来：“君如陌上尘，妾似堤边絮。相见两悠扬，踪迹无觅处。”
他仿佛被烫了一下，腾地站起身来。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中（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