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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三十八章 棺材 ...

  •   顾三莲留下的三个字,让骆贤心里揪心揪肺地疼,几乎疼疯了。

      她现在是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清醒的时候她明白要尽快把顾三莲装殓安葬,糊涂的时候她就觉得那尸首不论是谁的,就不该是顾三莲!

      顾三莲是不该也不能死的,她一死,骆贤在这世上就活得彻底了无滋味了。

      抱着一线微小的希望,骆贤将东山村里的其他尸首全部敛到了一处,仔细清点查看。野兽还没来祸害,尸体没有缺损地清清楚楚摆在面前,一个人都不少,除了顾三莲。

      骆贤先是借着火光,后来借着天光,检查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不得不死心了。她咳嗽着站起身来,在一具尸首上擦干净满是鲜血的手,拖来些烧焦的木料,自怀里掏出火折子点了火。

      黑烟升腾,火苗渐渐变成了火舌,随着风势伸缩,烤得骆贤脸颊身前滚热,心里却是一片冰凉。

      “莲娘啊。”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一滴泪珠自长长的睫毛上滚下来。用脏兮兮的袖子擦了擦脸,转身步履沉重地朝单独安置在废墟上的那具尸首走去。一阵风吹过,那只焦黑的手似乎朝她扬了扬,骆贤瞬间眼前一亮,顾不得满身满心的疲惫伤痛,提气几步到了尸首前:“莲娘!”

      那焦黑的尸首依旧维持着一个微微蜷缩的状态,没有一点儿改变,又一阵风吹来,吹起尸体边上的微小灰烬,远远看去,倒确实像尸体动了动似的。

      骆贤静静跪了下来,俯身抱住尸首,天地间一片寂静,周遭只有极轻细的风动草木的声音,怀里一片冰冷僵硬,顾三莲的呼吸心跳,顾三莲的温暖气息,骆贤此刻是一点都感觉不到了。泪水自她满是血污的脸上流下,在她的脸上冲出两条血泪交织的痕迹。抱着尸首坐了一会儿,骆贤站了起来,朝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自重重磕了三个头,仰起头来,她朝着半空中含着眼泪大声唤道:“莲娘!你慢点走,你等我啊!”

      自那小地窖里翻出件大半无损的衣裳,她将那尸首小心翼翼包裹起来,放在一处开阔平地上,接着在各家的废墟里翻了一通,翻出两块门板和一些木料等引火之物,将门板找了些绳索捆在一起,堆上木料,骆贤寻了个断柄的锄头,自小院东墙一棵砍断了的小树下,刨出一小坛酒来。

      这是十六年陈的女儿红,顾三莲特意为骆贤十六岁生辰置办的。她们两个从来也没正正经经喝过一次交杯酒,第一次成亲骆贤就没在意这个,而上簪礼时骆贤有伤在身,顾三莲体贴她,只以水代酒,这一次,是再也喝不成了。

      酒坛上贴了两句吉利话,是顾三莲亲自要求骆贤和她一同写上去的“百年好合,白首齐眉”,骆贤注视了一会儿,在那字条上轻轻亲了亲,转过身将那尸首用布条捆在自己背后。背上背着那具尸首,一手抱着酒坛,一手拖着门板,她沿着小路登上了东山的断崖。

      “莲娘,”仿佛往常与顾三莲同行时一样,她一路上不住地与那尸首说话,眼看到了断崖,声音也更显轻快,“咱们到了!你说过,这地方景色好,风水也好!”

      将尸首和酒放在一边,骆贤将那门板和木料摆成一堆,又浇了找到的小半壶油,她俯身将尸体抱起,在那分不清五官的焦黑头颅上轻轻亲了亲,声音低得像耳语:“莲娘。”

      将那尸首放在木料堆上,她揭开酒坛封条,小心翼翼地撒了些酒在尸体上,退后一步,点燃火折子扔了过去。

      火光在她眼前再一次亮起,骆贤朝着火堆跪了下来,默默祈祷。她知道时间紧迫,余烬犹热的时候便近前拣骨,手掌本就被烫出了层层水泡,后来一番翻检更是伤痕累累,此刻早已血肉模糊,一碰就疼得钻心,骆贤仿佛毫无知觉似的,将骨灰一点点小心地装进酒坛。她左手抱着酒坛起身,右手自背后抽出刀来。凝视了雪亮的刀刃片刻,突然一笑:“我是不打算活了,可也不能白死,你们哪一个,打算陪我上路?”

      和尚等人,已经在骆贤背后跟了很久了。他们天放亮时就赶到了东山村,也碰到了报信的小兵,知道骆贤此刻有些发了狂的狠劲,便不露面,远远看着骆贤收拾尸首,又看着骆贤收拾了东西,沿着小路上山。因为这些东西看着就沉重累赘,骆贤看着也不似急着逃命的模样,和尚领着人远远地缀着,直到确定骆贤主动上了断崖才慢慢包抄过来。断崖上别无生路,和尚等人便并不急着上前,任凭骆贤在断崖上一番举动——此举并非出于慈悲,而是想要尽量消耗骆贤的体力,减少己方的伤亡,此刻听骆贤一口道破,和尚便率先自长草丛里站了起来:“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施主若肯回头是岸,这位亡人一应后事,贫僧静寂,愿代为料理,必定妥当无忧。”

      他这番劝说也一样并非出于慈悲——骆十八的同党,有什么好怜惜的?而是看出那遗骨在骆贤心中份量极重,不想让骆贤生出拼死一搏的念头来,不意他话音刚落,他身边几个沉不住气的年轻人却挥刀大叫:“和骆十八狼狈为奸,还想入土为安?呸!”

      静寂狠狠瞪了年轻人一眼,因为知道骆贤此刻受不得刺激,生怕她疯狗一样扑过来,不意骆贤目光自众人脸上扫过,却并不生气,而是缓缓地绽开了一个笑容,既似自言自语又似像着半空中说话:“好。”

      那尾音还未在空中消散,骆贤已经举起坛子,一抬手,将小半坛混着骨灰的酒水一股脑地喝了下去!

      众人毛骨悚然。静寂自恃佛法正大,也觉得背后冒起了凉气,将禅杖一摆,示意众人慢慢包抄上前,他暗地里觉得骆贤应该已经疯了——他做过许多法事,见过许许多多古怪的丧葬方式,但这样一种方式,不要说见,听都没听过!

      骆贤此刻,还是清醒的。她知道骆十八是个什么名声,并不相信静寂的话,也不感兴趣——她和顾三莲就该是一块儿的,无论是身体还是魂魄,她们魂魄相随,身体难道反而要天各一方?何况就算静寂发了善心,其他人也未必肯放过骆十八的同党,到时候顾三莲只怕一样要继续死无葬身之地。断崖风水虽好,却不是她们死后安身之处,骆贤一时半刻寻不到好棺材和安稳葬地,于是也不再去寻——她自己就是顾三莲的棺材和安身之处!

      垂目最后看了一眼酒坛,她扬手将酒坛摔了个粉碎,从袖里暗自摸出一枚金针,提气轻飘至刚刚发话的年轻人面前,运起十二成的功力将他一刀两断,同时反手金针连点自己的各处穴道。

      一股热流涌入,骆贤回身一刀接下静寂的禅杖,只听“当”的一声大响,双方都手臂震得酸麻。此刻已是日上中天,静寂见她劳顿许久,力道身法却不减反增,心底暗自一惊,旁边人却已经带着怯意暗自嘀咕:“这是鬼上身了!”

      “嘿!”静寂气得一抖禅杖,“什么鬼上身?难道这么个小丫头,还能会妖术不成?分明是回光返照!”说着以身作则,提起禅杖向骆贤当头砸去。

      骆贤并不回避,反而迎上前去,扬刀朝着静寂也砍了下去!她的刀快,静寂的禅杖长,各自占了些便宜,几乎算是同时而至,静寂虽然深谙佛法,却也没有此刻就归我佛极乐的意思,见骆贤并不躲闪,一副要和自己同归于尽的架势,一咬牙就变招改为横扫,骆贤并不硬接,自那禅杖上轻轻一点,她飘身退出几步,反手将另一人一刀抹了脖子。

      静寂冷冷一笑,将禅杖在地上重重一顿,指点道:“结阵!”

      少林阵法还是有几分门道的,骆贤此后与众人过了百余招,只又杀了五个。且那金针虽然神奇,无奈骆贤经过这一夜的种种消耗,早已是强弩之末,此刻不过是一口气支撑,时间长了,身体便渐渐无力,而且五脏六腑也开始疼痛起来。
      她知道这是旧伤要爆发的前兆,再不恋战,拼着挨了六七处伤,又横刀杀了四人,就觉得喉咙里一股股甜腥涌上了,快要压不住了。

      骆贤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她并不惊慌,反而久违地生出些欢欣来。目光一扫,她锁定了阵角一个持长剑的年轻大姑娘,不闪不避地迎过去,骆贤让过大姑娘的长剑,一手攥住了大姑娘的脉门。旁边几个人一起扬起刀向她砍来,骆贤将大姑娘奋力一扯,朝着那几柄刀就迎了上去,那几个人吓得抽刀不迭,阵法登时大乱。

      骆贤一手扯着大姑娘做挡箭牌,一手持刀,趁着这个空当又杀了六人。最后她扯着大姑娘一起退到了断崖边缘,抬起眼睛朝着静寂恶狠狠一笑:“大和尚,”她将那闭目待死的大姑娘摇了摇,“这个人,你可舍得让她和我一起死?”

      她挑这个人,自然是有深意的。骆贤早看出她虽然也与旁人一般结阵自保,武艺却是稀松平常,且自己每次朝向她的方向,都有人上前将她护在身后,可见至少是个值得一试的人物。她此刻发觉静寂脸上为难的神色一闪而过,便不动声色地咳嗽一声,将涌上来的鲜血硬压下去:“我不用你放我走,只求死得明白!”

      “也好。”静寂扬起声音,将这件事来龙去脉解说了一遍。其实起因确实十分简单:吴大公子虽然与顾三莲并未谋面,但因为一个偶然的缘故,听过顾三莲的声音,盲人的耳朵格外灵,他在东山镇上分辨出顾三莲的声音,立时给平靖小侯爷送了信,铸成了今天这样一场大祸。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静寂侃侃而谈,“骆十八祸乱天下,人人得而诛之,如今我们十几个门派早都布下天罗地网——”他话还没说完,骆贤朝他轻轻点了点头,朝四周众人又看了一眼,猛然后退一步,带着大姑娘一道,落下了悬崖!

      静寂大惊失色,顾不得自身安危,合身扑上前去,想把大姑娘拽回来,不意脚下猛然伸出一只手来:“下去!”

      这只手似有千钧之力,静寂身不由已朝下坠去,他懵然惊惧地抬起眼睛,却见骆贤一手攥着刀身全部没入崖内的那柄刀,一手空空——她身下正是一棵横生出来的松树,大姑娘一手搂着松树,一手搂着骆贤的一条腿,紧闭着眼睛浑身颤抖。

      “呵呵。”静寂觉得自己竟然中了这样简单的圈套实在可笑,只笑了一声,便向下落入激流,转眼间不见了。

      因为有静寂的前车之鉴,虽然大姑娘是个要紧人物,也再没人敢贸然上前,倒给了骆贤一些喘息的时间。她此刻已经压不住伤势,口鼻里一股股热流涌出,加之长发散乱,遍身血污,望之有如厉鬼。大姑娘此刻身处半空,又与这么个厉鬼亲密无间,几乎吓得昏厥,只是被心底一丝求生欲望撑着,战战兢兢地开口:“求,求你——”

      骆贤并不理会她,挨过一口气,她低声问大姑娘:“刚刚静寂说的是平靖小侯爷?”

      她那时面上平静,实则内里五脏如焚,眼前发黑,耳边也是一阵阵模糊,只听了个大概,此时便打算再确认一次。
      大姑娘见她一开口,便咳出许多血沫溅在自己身上,不由得更是惊恐,几乎语无伦次:“就是平靖小侯爷。我和他没什么瓜葛,我——”

      骆贤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照例依旧并不理会她,运起一口气,她一把扯住大姑娘的手臂,将她一把用力扔上天空,同时大笑一声:“上面的,接稳了!”她此时一门心思要去九泉下追赶顾三莲,带着这么个哭哭啼啼的累赘上路,可是太扫兴了!

      右手松开刀柄,骆贤笔直地向下坠去。她此刻心里很是安然,因为顾三莲正在她肚子里,她们从此骨肉相连浑然一体,一块儿沉入水底,被流水冲刷,鱼儿啃食,一块儿千万年后腐朽成尘。

      心底无牵无挂一片空明,骆贤双手护住小腹,在破空声尽坠入激流时坦然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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