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沉闇

127、胫弱秋添絮，头风晓废梳

　　第一百二十七章胫弱秋添絮，头风晓废梳
　　夏老夫人一直挺得笔直的脊背有片刻的僵硬，然而也仅仅只有片刻时间。她抬头对上夏语冰灼灼的目光，眼中更是有着寻常男子也难以企及的坚毅，声音低沉而又缓慢，却又带着几分沉重，对他说道，“如你所想，你的父亲，正是已经死去多年的显宗皇帝，而你，便是与先帝穆宗同父异母的皇子，宗碟上面，你的大名应当是元诩，而非如今这个用了二十多年的夏语冰。”尽管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当亲耳听见从自己最敬爱的母亲口中说出这样的事实时，夏语冰还是忍不住倒退了几步。夏老夫人伸手拉住他的手，柔声安慰道，“我知道你现在一时之间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但是，你的的确确是显宗皇帝亲自指定下来的皇子。”她抬起头，看向窗外的一轮寒月，如同女子的娟娟弯眉，好看极了。一刹那间，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她从少女变成女人，从此背负着整个王朝最大的秘密，辛辛苦苦地活着，一边小心地避开林氏派出来搜查他们母子的爪牙，另一边还要在世俗的眼刀中将自己的儿子教养成整个王朝的储君。外人看来他们不过是天下间寒门中最普通的一对母子，可是谁又知道，正是这个看似普通的寒门士子，身上流着的，却是整个王朝最尊贵的血液，拥有着这个王朝最显赫的身份。
　　她转眼看了看夏语冰，又重新坐回床上，低声缓缓说道，“我之前，是太子......哦，便是你父亲显宗，那个时候他还是太子不是皇帝。我是他身边一个小小影卫，除了他旁人都看不见，自然也就不知道，所以，后来才能避开那么多人的耳目出宫，才能避开林谖的爪牙，让她这么多年都没有找到我们母子，安心地将你抚养长大。”她的目光在夏语冰清俊的脸上幽幽一转，又缓缓续道，“那个时候，你父亲身边没有什么可以信任的人，像这样的大事情，就连影卫也不敢太相信。我不知道他当初究竟相了多久才相中我，反正最后，这件任务落到我身上时，已经由不得我去选择了。”她的目光悠远，仿佛在那一霎那间可以穿透云雾和时光的重重阻隔，回到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春天，那个时候，她还是少女，娇嫩的仿佛枝桠上一掐便能出水的桃花，每一个少女都有的梦想，便是某一天，在最好的时光中，在灼灼烂漫的三月之中，可以遇见一位踏春归来的男子。他必定丰神俊秀，样貌俊美，隽永处，好似一篇永远也描绘不尽的山水诗歌，一举一动，甚至连身上的一根飘摇不定的衣带也可以幻化做一首绝妙好诗。那便是她的良人，可以拉着自己的手，从此平安而快乐地度过一生的人。可是她不一样，她是储君身边的影卫，从被选进去的那一天，就注定她不能像其他女子那样，可以拥有一份哪怕并不美好却足够安定的生活。连女人最起码的生子怀孕做母亲的权利都已经被剥夺，更遑论是遇见那样一个赏心悦目的人。所以，当其他同龄的女孩子在做着这样的闺梦时，她连这些想都不敢想，她害怕，只要她一想，心中某个地方便会尖锐地疼起来，一直疼到她死去，疼到她难以呼吸。
　　当有些东西从一开始就被从她身上剥离开的时候，再想也没用用。她从来都是务实的人，知道这些想也没用，所以便从来都不去想。可是不去想，并不代表着心中未必就从来没有过那样的念头。她是女孩子，收起红妆换上武装，将自己的存在感尽量地消减，可是女孩子，终究都还是女孩子。
　　所以，当那个人一身雪白蛟袍缓步出现在她面前，对她温言说道，“你想不想嫁人”的时候，她分明地感觉到，自己一向淡定的心，偷偷的，漏了那么一拍。他问她，想不想嫁人，想不想从此不用再默默地隐藏在别人身后，她可以换回女装，可以像其他女孩子那相夫教子，过完平淡却安然的一生。她有一瞬间的恍惚，三月春风中，那个人的眉目好看得让她有些自卑。他这样身份高贵的人，应该匹配这世间容貌最美丽家世最煊赫的女子，而不是她这样的，整日灰扑扑的，相貌连自己都不曾看清楚过，更遑论别人。心里悄悄漏掉的那一拍立马就恢复过来了，刚刚的那一晃神，不过是自己不自量力的妄想罢了，那一刻过后，她依旧还是当初的那个连名字都不用被人记起的影卫，她会退回到暗处，依旧低着头，常年地隐藏在阴暗和黑暗中。
　　可是，连她自己也没有发觉，那一拍后，一朵叫做“女儿香”的花朵，已经在三月的春风雨露阳光晨曦中，悄然绽放。
　　几乎是连想也没想地，她就立刻摇了摇头，一板一眼地回答着那个世间最尊贵的男子。说的自然还是那些千篇一律的表忠心的话，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收敛这眉眼，生怕一个不注意，眉梢的欢悦便从那里飞走，惊扰了对面的人。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说出“不愿意”的那一刻，那个人好看的双眸中有一瞬间的黯然，但马上她就暗自笑了笑自己，怎么会呢？他那样的人，怎么会因为自己的一句“不愿意”而黯然？
　　马上，那个人又笑了笑，对她说道，“也罢，你从今以后，就跟在我身边吧。”从那以后，她就跟在了他身边，形影不离。是真的形影不离，她是影卫，要时刻保护自己的主人，不能让他有半点差池，甚至在他与人欢好的时候，她也不能有片刻松懈。他做什么都不避讳她，几乎是在那一瞬间，他们两个，就成了这世间最亲密的人，不是情侣夫妻，也不是母子父女，仅仅只是影卫和主人的关系。他会向她诉说他的志向，会跟她说朝堂之上，又有谁在反对，林氏又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他说的时候，她总是低头静静听着，从来不发表自己的意见，却在暗地中，将他的喜好一点一点地记下来。他从来不担心她会将他的秘密泄露出去，好像早就吃定了一般。事实上，她也真的不会说出去，影卫最起码的，便是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要尊崇于自己主人的意愿。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转过头来细细地打量了她一番，开口说道，“你真的不愿意嫁人么？如果你要嫁的那个人，是我呢？”她先是一惊，随即躬下身来想要跪下来，却不防有一双温暖的手先她一步轻轻地抱住了她，将她拢到了一个并不宽阔也并不厚实的怀抱中。那人低下头来，在她耳边轻声道，“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从来不会违拗他的要求，哪怕是在这个时候也不例外。其实，那个时候，自己心中还是欢喜的吧。要不然，二十多年后再次想起来，她心中又怎么还会泛出少女时的甜蜜？尽管没有洞房花烛，没有婚礼，没有凤冠霞帔，没有宾客，甚至这场“婚礼”从头到尾都和她印象中的相去太远，但她也没有觉得有半分委屈。她已经嫁给他，这边是最大的欣悦。
　　......
　　时光倏地倒转，夏老夫人静静地看着眼前清俊的男子，那是她的骨肉，也是他的。不知道，他泉下有知，见到自己儿子如今有所成就，大大超过了宫中那些贵人们所生的任何一个，知道他定下的储君年轻有为，会不会露出当日三月春风中的那种笑容呢？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寂静的厢房中只听得见更漏中沙砾缓缓落下来的声音，夏语冰终于恢复了些力气，抬起头来迎上夏老夫人的目光，低声道，“那当日，你让我娶凤凰，是不是，早就已经打算借谢家的权势助我登上帝位？”
　　“是。”这一次，夏老夫人答得很干脆，几乎是连想也没想地就说到，“之前我出宫的时候，你父亲曾经交待过我，如果整个南朝中还有一个人可以信任的话，那便是谢澜楚。所以当初我知道你遇见的那个人是他最宠爱也是唯一的女儿时，我便顺水推舟，让你娶了谢鹔鹴，目的一来是想让你有个好的婚姻，且不说你的确倾心于她，她又对你青眼有加，况且谢家小姐无论人品家世，容貌性格，都是天下无出其右的，第二么，便是想要借助谢家声势，毕竟你将来有一天是要登上帝位，黄袍加身的，有了这样的一个靠山，无论做什么都要事半功倍。更何况，林氏不会那么容易就将帝位让出来的，朝廷中能够有能力与林氏一拼的，也只有谢家了，到时候，只要用谢家将林氏的目光和力量吸引牵制住，你做起事情来便会更加得心应手。”
　　听了她的话，夏语冰的目光一点一点地冷了下来，中间又掺杂着几许绝望，他张了张口，声音浑然不是自己的一般，对夏老夫人问道，“所以，从一开始，你就已经在利用凤凰，利用谢家，甚至是，利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