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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我保护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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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玉和宝瑜愉快地聊着,方瑀把脸贴在车窗玻璃上,看着窗外向后飞跑的树。
现在她们三个都在圣都书院读书。
海玉和宝瑜本就同班,方瑀只有六岁半,但考虑到教育的差异,还是让她插到二年级试试。大伯还拜托学校把她也调进同一班,其实对她来说这倒没必要。不是她不想和海玉、宝瑜在一起,她们很可爱,但方瑀不需要。
她需要什么呢?
不知道。
她还小,还不到考虑这种问题的年纪。
方瑀入学之初,大家都以为又来了个可爱的方家宝贝。
她不像海玉、宝瑜那样,漂亮得洋娃娃似的,但也是个可爱的孩子。
如果她笑,可以打动任何人。
可惜,她不笑。
或者说,她不像小孩子那样笑。
她的笑也是礼貌有分寸的,让人无从挑剔,又无话可说。
一个星期,所有对她感兴趣的人都走开了。
对孩子来说,如果一件东西不能立刻给他以欢乐的话,是很难让他保持兴趣的,而老师们也不会对既不淘气又不乖巧的孩子感兴趣。当然,大家对她还是很和气,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是“海玉、宝瑜的妹妹”。
这些方瑀知道。
虽然六岁的孩子不会去想这些,但她并没有想,就知道了。
她还知道,如果她还是在英国时的那个方瑀,情况会很不一样。
但她现在已经很难再感觉到小孩子纯粹的欢乐了。
她没哭,可生命的一部分还是被带走了。听说大变故可以使人成长,不知道她算不算长大了,反正她自己都很惊异自己今天的样子。
又到校门口了。
这样的日子不算坏,也想不出有什么好的。如果能有变化,可能会不一样吧。
唐羽衣正在工作,突然传来一阵嬉笑声。
她从窗口望出去。果然,接孩子的车回来了,三个小人儿正从门口进来。
宝瑜还是在最前面,蹦蹦跳跳的,方瑀照旧殿后。
而唐羽衣嘴边的微笑也照旧在落到方瑀身上时收敛起来,换成一阵黯然。
大半年了,她仍不知该怎样对待她,半年来几乎没跟她说上几句话。
也许是她太冷酷,但她真的很难让自己去看方瑀那张脸,尤其是有着那样一种神情的脸。
她心里的伤口还没好,还会痛,碰一碰还会流血。
唐羽衣开始收拾桌上的文件。办公时间恐怕要结束了。但她没来得及收完,就听书房门“蓬”的一声,一团蓝色冲入,那当然是宝瑜,紧跟着是海玉。
“做什么一惊一咋的?”唐羽衣看着那两张红扑扑的脸,连一点佯怒的语气都装不出来。
宝瑜把成绩单往唐羽衣手里塞:“奶奶,你看嘛!期末考试我得了五个A喔!”
“我也是!我也是五个A!”海玉努力地把宝瑜挤开,抢占地盘。
唐羽衣把两个宝贝搂在怀里,声音里满是宠溺:“好啦,好啦!了不起!都了不起!”
海玉忽然跳起来:“小瑀也是喔!老师说:‘方氏出品,必属佳品!’”
唐羽衣抬起头。
方瑀站在门边,却不过来。
“来啊!小瑀!”海玉冲她招手,“快把成绩单给奶奶看!”
方瑀慢慢踱过来,掩不住一丝笑容,有些羞涩。
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种神态,实在可爱。唐羽衣接过成绩单,想也给她一个笑一句称赞,但越想如此越是力不从心。
她很努力地笑了笑,但想必笑得很不成功,因为她分明看到方瑀眼中那光芒一下子熄灭了,又换上那种冷漠的笑容,然后不等她再说点什么,不动声色,轻而快地退开一步。
唐羽衣想说的话便卡死在了喉咙里。
方瑀站了会儿,像在考虑该不该离开,最后坐在了墙边椅子里。
海玉、宝瑜在怀里撒着娇,唐羽衣却感到一阵难过。
如果她心里的伤好了,那又是不是所有的伤都能好呢?
方瑀坐在床上,面前有几个包得很漂亮的礼物。
这是大人们给她们三个的奖励。
海玉、宝瑜很开心,当场拆了礼物,方瑀也表示了一下喜欢的意思,抱了回来,但她一点拆礼物的兴趣都没有。
从学校回来时感到的高兴已经没了影儿。她对自己的处境很不满,又无计可施。
她慢慢把礼物拖到面前来慢慢拆。
裙子、帽子、靴子......
果然,又和海玉、宝瑜的差不多,只有款式颜色有所不同。
越看越没趣味,剩下的也不拆了,全塞进柜子里。
大人们长有意无意这样做,一旦给了海玉、宝瑜什么就一定会给她一模一样的。这种完全的一致,有时让人觉得刻意得好笑。大家都在尽心“照顾”她,丝丝点点顾虑着她的感受。
但她再也没有半点感受。
上个月她过七岁生日,全家围着她,礼物成堆。
这样华丽的生日她第一次过,同时觉得再过多少个也无所谓。桌上堆满东西,她仍然觉得空......就像奶奶的笑容 ......
也许自己真是个怪物。
谁不喜欢礼物呢?
她就不喜欢
——无论收到什么。
她从床头柜最下面一格里抽出个盒子来。
唐羽衣在方瑀的门外徘徊,心里一片混乱。
那孩子让她觉得自己做了残忍的事,回到房里始终坐立不安,一个念头冒出来:
伤会好!可以治好它!
然后她就跑来了。
可是到这里她又犹豫了。
来做什么呢?
她不止一次地想要离开,或者说,是逃开。
可笑,她竟然在自己孙女儿的门前这样害怕。
她还是敲了门,手靠在门上停了半晌才鼓起勇气推开门:“小瑀...还没睡?”
方瑀弹起来,愣愣的:“奶...奶...”
唐羽衣心里有点苦涩,她喊得不太熟练啊。
唐羽衣尽量自然地笑着走到她床前:“...嗯...在做什么?”
与方瑀交谈,她也同样的不熟练。
方瑀不知该怎么回答,呆呆地摇了摇头。
唐羽衣手足无措。为什么面对这孩子,想找句话说都这样难呢?
“你 ... ”唐羽衣左右看着,视线落在她手里的东西上,“这是什么?”
方瑀举起扬了扬,原来是一盒录影带。
“是什么带子?”
方瑀打量了她一下:“在英国录的。”
“哦。”唐羽衣身向前倾,尽量摆出亲和的姿态,“英国好玩儿吗?”
方瑀点点头。
“那,这带子一定很有趣啰。” 唐羽衣想了想,“我们一起看看,好吗?”
方瑀迟疑了一下:“Ok .”
“来,我们去休息室。” 唐羽衣对她伸出手,感到手臂有一点僵硬。
方瑀顺从地把手放到她的手里,跟着她进了休息室,看着她开电视,放带子。
唐羽衣有点僵硬地扶着方瑀的肩膀,和她并排坐在沙发上。方瑀似乎也很不习惯,却不抗拒。
屏幕上先是雪花,之后出现了片名。
准确地说是镜头对着一张写着彩色大字的纸——“方瑀的嘉年华”。
这几个字显然出自方瑀手笔,歪歪扭扭。
前三个字还像手写的,后三个则一定是照着“画”下来的,因为完全没有笔画,就像乱搭的积木。
镜头切换到一个张灯结彩的教室里,四处挤满了人。约四岁大的方瑀从镜头右下方露出脸来,穿着棕色长毛套衣,戴着同样有两只耳朵的绒帽,像只圆滚滚的熊。
镜头下倾对准她。她拿一根巧克力棒充作麦克风,得意的带着镜头四处游走,一面做着蹩脚的解说。每当她忘词或口齿不清,引得旁边一阵哄笑时,她就对镜头猛做鬼脸。
进入活动大厅,她的解说愈加颠三倒四而且罗哩叭嗦。
唐羽衣笑了,方瑀侧过头来看着她,她自然地给了她一个笑。
这个笑肯定和白天那个大不相同。这点从方瑀脸上看得出来,那双眼睛一瞬间闪出的明亮光芒几乎和录影带里的一样。
她有点惊讶,这孩子居然如此敏感,而自己的一个笑居然如此重要。
镜头更乱了,插着各种活动场面。
方瑀到处流窜,每样活动都去轧一脚,干得七七八八,怪的是收获却不少 ……
方瑀微笑着。
还以为这些都已经忘记了,原来还记在心里。
她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那时的样子。
唐羽衣发现自己先前的感觉是对的,她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卤莽好奇、无所畏惧、光彩照人。
这时,两人间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和谐气氛,虽然没有交谈,但奇妙的默契在不断滋长。 一个回忆,一个发现。
可他们能感觉到彼此的体验是相通的。
她们同时记起一些极其重要的东西,于是身体和心都不知不觉放松、柔软起来。
屏幕又变成雪花,唐羽衣以为录象结束了,想要说什么时,又有画面闪现出来。
这次的拍摄场地在家里,方瑀大了些,正是夜晚。
唐羽衣微笑着,刚要提问,这时,传来一个男声的画外音:“好了,美人儿 ,过来坐下,点蜡烛了。”
唐羽衣一震,紧紧盯着屏幕。
一个年轻男人从镜头的后方走出,坐在桌边,向镜头转过脸来。
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唐羽衣脑中一片空白
......
这是出事前半个月,方瑀六岁生日时的录影。
方瑀往前倾了倾,仔细看。
......
妈妈从旁边走出来,打开蛋糕
......
插上蜡烛,方瑀也手忙脚乱地帮忙。
爸爸拿出一个礼盒:“来,生日礼物。六岁啰,以后不要那么捣蛋了喔!”
“Thank you !”方瑀几乎是用抢的把盒子扯过来,拆开。
一个漂亮的滑板露出来,方瑀欢呼一声 。
......
方瑀看得笑了,下意识回过头。
奇怪...奶奶完全没注意她,紧盯着屏幕,脸色发白,细微而剧烈地颤抖着。
奇怪...方瑀看看屏幕...有哪里不对吗?奶奶为什么有那种表情?
方瑀开始有点怕了,看看奶奶的脸,又看看屏幕 ......
......
“吹蜡烛之前,先许愿!”妈妈笑着。
“我要快长大!做最棒的棒球手、最棒的篮球手、最棒的航海家、冒险家、歌唱家、律师、工程师 ......”方瑀滔滔不绝地往下念。
“喂!喂!喂!”爸爸笑着打断她,“不要太贪心了!只能许一个愿。”
“一个啊。” 方瑀不太满意地翘翘嘴,“那,我要变成世界上最强的人。”
爸爸妈妈都笑起来:“怎么个强法?”
“什么都能做?谁都不能打败我。到时候你们想要什么,不用许愿,告诉我,我都办得到!”
“的了吧,你现在已经是个魔头了,要是再变强,那就天下大乱啰!”
“是啊,那时候我们又老了,更管不了你了。”
“放心啦,放心啦。” 方瑀豪迈地挥挥手,“我会听话的。”
“听话?你这小妖怪?到时我们受欺负你也不会管吧。”
“谁敢欺负俺爹娘?”方瑀卖弄着刚学的中文方言,一面拍胸脯,“什么都不用怕!等我长大了,我保护你们!”......
“够了!”唐羽衣尖锐地叫了一声,近乎疯狂地冲过去,把带子扯出来,狠狠甩在地上,全身无法控制地颤抖。
“奶奶?”方瑀瞪大眼睛看着她。
唐羽衣瞄了她一眼,满心厌恶与恐惧。
她强行压制住自己,用怪异的声调挤出一句:“不要放了,去睡觉。”
便转身冲了出去。
她走得那样快,几乎就是在跑了,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着她一样。
为什么还会痛?她几乎以为那伤口已经愈合,已经结疤了,没想到稍稍一碰,还在流血,还会痛得让人疯狂!
这样走,能不能逃出去?
如果能,那她就决不要停下来。她要一直走,走到不痛为止。
但残酷的是,她同时在告诉自己:不可能!不可能!
无论她走多远,那两个声音都会跟随她,在她耳边环绕!纠缠她!折磨她!
那两个声音重复的都是同一句话,回响,回响,渐渐重叠起来
......
等我长大了
......
等我长大了,我保护你!
我
......
我保护你 !
保护你 !
我 !
我
......
我保护你
......
保护你
保护
你 !
你
......
你
. . . . . .
方瑀从地上捡起那盘录象带,抚摩着棱角上的尖锐裂痕。
手指被划破了,鲜红的血冒出来,但一点也不疼。
到底怎么了?
方瑀不明白。
但她知道,从此以后,一切都不会再有改变了。
夜风从窗口吹进来,窗帘在空中飞舞,好漂亮。
好冷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