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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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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我的初中
一
1964年的夏天,片片正在吐穗的麦田里弥漫着清香。在麦田间的小路上,行走着有一群跳跳蹦蹦说说笑笑的少年。他们是赶往镇里的中学参加小学升学考试的。
我,就是这其中的一个。
头一天下午,学校校长召集我们几个成绩较好的学生在办公室座谈。
校长告诉我们,本县有三十几个初中,其中有两个重点初中,一个是县一中,一个是县十中。他说县一中当然不错,但十中的师资力量比一中还要好。
我们当时不理解,为什么在县城里的一中的师资力量还比不上位于一个镇上的十中,后来,到了学校就理解了。
校长鼓动我们几个都报十中,于是我们就都填报了考十中的志愿。
天没亮父亲就起床,特地为我做了两个“火赤粑”,这“火赤粑”是麻城地区的特色小吃,我父亲做得特别好,我特别爱吃。
天刚蒙蒙亮,我就穿上妈妈亲手纺线织布缝制的土布衣,穿着妈妈亲手做的土布鞋,带上火赤粑和文具,早早地跑到学校集合。
校长给我们作了激情扬溢的考前动员报告后,班主任何老师就带领我们出发了。
一路上何老师都在激励我们,一定要考上重点初中,将来上重点高中,然后上名牌大学,然后成为治国平天下的栋梁之才。一个读书人,从小就要“立大志,吃大苦,干大事,成大业”。
何老师还教过我们的历史课,他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如果能建立丰功伟绩,就能名载史册,留芳千古,这样才算是不白来这世上一回。”
何老师的话深深放刻印在我的心中,成了我发奋读书的动力,也解开我了四、五岁时就藏在心中的疑团:人为什么而活着?
上午考语文,作文题是《丰收在望》,感觉自己写的还不错。
还记得这篇作文的结尾,我是这样写的:“太阳落在西山上,就像盛开的一朵丰收的花儿,那么火红!那么艳丽!”
下午考算术,我抢交了头卷,提前跑出了考场。
题目比较简单,我以为都做对了,结果,有两道题出了问题。
有一道应用题,算式列对了,最后一道运算错了:1除以1,等于0了。
第二道题,是给一个房间做粉刷,已知房间的长宽高、门窗的长宽高以及每平方米用多少白石灰,求粉刷这个房间需用多少石灰,结果我天花板也算在粉刷内了。考完后和我一位最亲密的同学古春福讨论,他说我做错了,房子没有天花板。我说题目里没说清楚。要是农村的房子,就没有天花板,要是城填里的房子,就有天花板。我下放前在城里住的房子就有天花板,回乡下住的房子就没有天花板。
等考试结果的那些天,心里很焦急,做错了两道算术题,还能考上重点初中吗?
一天中午,我正在家里看书,有人敲门,我开门一看,是何老师,他亲自给我送来了入学通知书。他兴奋地对我说:“你考上十中了!我们班有五位同学考上了十中,还有十几位同学考上了其他初中。这是我们学校建校以来最好的成绩。”
1964年9月5日清晨,父亲送我上学,同行的还有一起考上的同学古文广和他的父亲。
两位父亲挑着担子在前面走,两个儿子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父亲的担子里挑着被子、箱子、米和盐菜。
从老家会龙山到黄陂十中所在地十指店,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途经桃园店和许家桥到十指店,一条是途经蔡家榨和十指铺到十指店。
两条路都差不多有25里山路,每周走一个来回。12岁的孩子走这么远的路,还是有些累的,有几次都走哭了。
第一次走好像还不觉得怎么累,大约上午11点钟到的学校。两位父亲为我们办理了入学手续就回家了,连中饭也没吃。
傍晚时,我们在学校操场边看老师们打篮球。古文广长这么大没见过电灯,突然提出要到十字店去看电灯。
我说晚上学校电灯就亮了,不必到十字店去看,但他非要去,这引得老师和同学们很笑话了一阵子。
我们小学的几个同学,我和古春福、古文广、张才喻都分到了三班,只有古水清分到了二班。
我们的班主任竟然和我同名,姓蔡很年轻、很帅气,对我们几个小个子同学很关心。全班共有52名学生,其中只有三个女生,大多来自黄陂东乡和黄陂城关镇。
我是班上个子最矮的了,入学后第一次体检,我的身高只有1.39米。
我们黄陂十中的校园是开放性的,没有围墙。地形是东边高,西边低。东边坐北朝南四排校舍,前两排是教室,第三排是校务办公室、教务办公室、教师办公室和图书室,第四排是教师宿舍和教工小食堂。
西边坐北朝南也是四排校舍,第一、二排是男生宿舍,第三排是女生宿舍,第四排是伙房,不能称做食堂,因为没有饭堂,我们吃饭是在宿舍里。
每天我们把自带的饭钵里放上米,统一装在一个大木箱里,由个子大的同学抬到伙房里去蒸,蒸熟了又由他们抬到宿舍里来。
菜则是同学们从家里带来的,同学们带的一般都是盐菜,一钵盐菜吃一个星期。
有时周六周日不能回家,那就上十字店街上去买豆瓣酱,一斤豆瓣酱一角六分,我经常是买半斤,吃一周。
吃到周三时便长了蛆,我用筷子把蛆夹起来丢掉,还把蛆身上粘的酱刮下来,这样还可以对付三天。
学校中间坐西朝东的房子是礼堂,礼堂前面有个小小的舞台,那是开大会时学校领导们坐的。
礼堂里有两个乒乓台,那是我们常常在课间抢占的战场。
教室的前面是运动场,有两个篮球架,也是我们经常抢占的战场。
有一次,我们几个小子同学先来,正打得起劲,班上的大个子同学来了,要我们让,我们不让。
大个子同学中有一个叫傅细玉的同学,他对我说:“古之华,你让不让?”
我说:“我们先来的,为什么要让?不让!”
他说:“你让不让?你再不让,我把你们拈到一边去!”
啊!这个“拈字用得太贴切了!他没用“拖”、“拉”、“拽”,而是用了个“拈”字。
我说:“你这个词用得太妙了,我让,我让。”
操场西边坡下是一大块菜地,这里种的菜是用来改善同学们伙食的。
我记得,种得较多的是白菜和竹叶菜,炒好的菜由生活委员用筷子分发,一个同学夹一筷子菜,这对于我们来说那可真是美食啊!当时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的菜品了。
我们小学的校长说得的确不错,黄陂十中师资队伍真的很强大,可以说,比现在的任何一个重点初中要强很多。
我们这个学校的老师很特别,大多出身和经历都不一般。其中有国军中将的儿子,有毕业于黄埔军校的国民党军的起义将领,有国民党高官的大小姐,有海军的翻译官,还有几位是带着□□帽子从名牌大学毕业曾在高等学校任教的老师。
教过我们的老师,大约有十几位。
教过我们语文的老师有5位,最先教我们的是一个方老师,名字忘记了,记得上《落花生》一课,他让我读课文,我用带着浓重的黄陂东乡方言大声读了一次,因为很流利,且没读错一个字,他大大地表扬了我。
第二位是王老师,也只教了几周。
教得最长印象最深的是许老师和宋老师。
许老师是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的高材生有一次写作文,我写了一篇散文《雪》,许老师给我打了95分,还在班上讲评了这篇作文,上课前许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问我是不是抄的,我说不是,她才在课堂上作讲评。许老师的这次讲评,给了我很大的鼓励。
宋老师教我们时,他要我们练小字,抄课文。我觉得抄课文没意思,就胡乱写诗,其实只能算顺口溜。有五言的,有七言的,大多是模仿我在小说中看到的诗。
有一天晚自习时,宋老师叫我到办公室去,我跟在他后面走得很慢,到了办公室门口,听到里面的老师们都在笑。
有位老师说:“看看写这些东西的是个什么样的学生。”
我站在门口听到这话,就不敢进去。
这时宋老师把我引进了办公室,我尴尬极了。
一位老师笑着对我说:“你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懂什么情呀爱的?”
我说:“抄课文没意思,我就瞎写着玩的。”
还有一位教过我们语文的老师是教导处肖主任,他毕业于大学哲学系。那是在□□后期复课闹革命,没有语文教材,肖主任代我们语文课,教的是诗词。
当时的数学课分为代数和几何两门,教我们代数的是吴老师,他的帽子是“极右份子”,被称为黄陂县的“数学大王”。
吴老师的课非常精彩!到现在同学们都清楚地记得他上第一堂课时的情境。
他用抑扬顿挫的声调讲道:“算术是代数的基础,代数是算术的发展。”他给我们讲学好代数的意义。
为了提高同学们学习数学的兴趣,他组织了“数学兴趣小组”。记得我们班当时有几位同学参加了,现在只记得有段帮林和古春福和我。讲的内容大概就是和现在数学奥赛差不多的东西。
记得他给我推荐了一套华罗庚写的数学小丛书,一共有十本,只记得第十本书名是《神机妙算》,书都很薄,我很快就看完了。
我还书时请他再给我推荐这样的书,他说,学校图书室没有这样的书了。
他前半节课讲概念定理和例题,后半节课是巩固练习,经常是让同学们到黑板上去做题。
我一般是听完前半节课就开始偷偷看小说,我的课桌桌面上本来就有一个小洞,我用小刀把这个小洞搞大,把书放在下面,从小洞里看小说。
吴老师发现了我这个秘密。
于是,有一次,在课堂上,我正在低头看小说,他突然点我到黑板上去做题。我放下书,走上讲台,把题目看了一下,很快就做出来了。
吴老师笑着对我说:“我知道你在看小说,点你上来做题,本来是想出你的洋像,没想到你还做对了,我还说什么好呢?”
吴老师真宽容!
课后我找吴老师说,这册代数我已经自学完了,能不能给我找些有难题的书。
他说,对于你,没有难题了,好好学,将来向数学方面发展。
记得1978年暑假,我在黄陂街上遇上吴老师,他背着几节烟筒,说是要把家里的烟筒换一下。
我向吴老师汇报了我毕业后的情况。
当他知道我考上了大学中文系时,皱着眉头说:“你上什么中文系呢,怎么不上数学系呢?可惜!”
吴老师在□□中受到不公正待遇,挨过批斗,下放到乡下去了,当时的处境看得出来不大好。
离开时,看着吴老师远去的背影,回想着当年吴老师教导我的情境,我的泪下来了。
大约是1998年暑假,我又见到了吴老师,他当时已经平反了,在城关中学教书,他交给我一份书稿,是专门讨论不等式的专著,想托我找出版社出版。
我把书交给一个出版发行公司,我想,这家出版公司是靠出版我主编的书起家的,他们一定会帮这个忙。
谁知最后书还是没有出版成,想起来,真是对不起恩师,心里一直很愧疚。
我的几何老师姓韩,听说他上过军校,曾经是个军官。我的几何成绩特别好,无论大考小考,都是一百分。
有一次期中考试,其他的同学期中考后去学校农场劳动去了,他留下我帮他改试卷。
当改到我的试卷时,他指着我的试卷对我说:“这一次你得不了一百分了。”
“不会呀!我觉得所有的题都做对了。”我有点不服气。
“题是都做对了,可是这里掉了一个反括号,我要扣你一分。”
“别呀别呀!我前面的数学考试都是一百分,如果这次扣一分,就打破记录了。那以后——”
“数学是非常严谨的学问,答题规范很重要,出不得半点差错。这次就不扣你的分了,以后要特别注意这些细节!”
“谢谢老师!谢谢老师!”我红着脸连连说。
“不过,你要记住,你这次的一百分可是有水份的啊!”韩老师笑着对我说。
“这次的一百分可是有水份的!”这句话我记了一辈子,也警戒了我一辈子。后来,这件事我对我的学生也不知道说了多少次。
韩老师不仅数学教得好,而且有很高的音乐造诣。
他不仅是我的几何老师,也是我的音乐启蒙老师,他教我识简谱和五线谱,教我弹钢琴。
常用常是下午课外活动时,他就把我带到学校唯一的一间钢琴房,教我识谱弹钢琴。
在生活上,他也很关心我,他听说我没菜吃,还吃长了蛆的豆酱,就送给我红方腐乳。
至今我还爱吃红方腐乳,每当吃这红方腐乳时,就感到有一股别样的香味。
韩老师的书法也有很高的造诣,我在学校主编的文学小报的报头刊名也是他题写的。
我的两位外语老师的出身经历也很不一般。
一位是李老师,他就是那位国军中将的儿子,但他又是参加过上甘岭战役的志愿军战斗英雄。
他是因眼睛爱伤而退役当老师的。上甘岭战役时,美军掌握了战场的制空权,一直轰炸志愿军的后勤补给线。
李老师所在的汽车运输队在向上甘岭运送炮弹时,被美军轰炸,15辆运炮弹的汽车被炸毁了14辆,仅有赵老师开的这辆汽车运到了前线。
但就在离目的地不远的地方,他的车也被炸了。战士们在抢运车上的炮弹时,李老师的眼睛被炸伤了。
李老师因残退伍后,就做了老师。
另一位外语老师则是那位曾经是海军的翻译官,他姓卢,广东人。
印象最深的是在我们毕业离校的时候。我清楚地记得,那是1968年12月20日。
那一天,学校里只有不到十位老师,其中就有韩老师和卢老师,而学生只有我一个。
“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到那里去是大有作为的。”在这样的口号下,同学们都回家了。
我却依依难舍,不想离开学校。不能上学读书了,幼时的志向都要落空了,我好不甘心!
就这么走了,连毕业证都没有,万一将来恢复高中招生了,没有初中毕业证怎么办?
于是,我就在教导处找到了空白的毕业证,请韩老师帮忙填写姓名,我盖上学校的公章。
忙了一天,把全年级同学的毕业证搞好了,我才收拾行李准备回家。
我一个人挑着行李准备回家时,卢老师正在长满荒草的校园里踱步。
“古之华,你怎么现在才回家呀?”他看我,走过来对我说。
“我舍不得离开学校。”我低声说。
“先回去吧,说不定哪一天又能上学了。”他明明是在安慰我。
“我们学生都走了,你们老师也没书教了,老师你今后干什么呢?”
“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老师是不会失业的。”卢老师眼睛望着远处,又像是回答我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教我们历史的是马老师,他上课就像说评书。
我是历史科代表,他让我把课本上的内容读一次,课本就放一边了,也不让我们去背记课本上的知识点。
他主要讲朝代兴亡的故事,讲得生动有趣,我们都听得入迷。
因为他讲课像讲评书,深受同学们欢迎,他就在下午课外活动时给我们讲评书。
记得他讲的是《战斗在敌人心脏》,来听他讲评书的学生很多,别的兴趣小组的同学也被吸引过来了,以致操场上打球的人都没有了。
有几个老师我不大喜欢,他们是运动的积极分子,揭发批判其他老师很上劲,全不念同事之情。
还有一位老师更可恶,竟然性侵学生,被公安局逮捕了,判了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