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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恨错了人 ...

  •   文屈夷忧心忡忡地离开,日日心忧太后之事,以致在朝堂上走神。
      郎中令李湍便提议将京城有名的戏班请来为太后唱戏解闷,文屈夷听后拍手称好,“母后当年离家入宫,远别故土多年,请她听听家乡的曲子,兴许能缓解她的情绪。”
      戏班在几日后入宫,搭台、唱曲,婉转的曲声,曼妙的人儿,宫里一下热闹起来,几场戏下来赢得满堂彩。
      尹灵慧也是久违地开心,唤来戏班的班主为其行赏。
      班主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终走了出来。面容虽有年老迹象,但仍身姿摇曳,隐约中能窥见其年少时的靓丽面容。但自见到这位班主,尹灵慧的眉毛就开始凝成一个结,满腹疑问却不便发问,只示意宫女将赏赐拿下去,那人接过赏赐叩谢,声音都在颤抖。
      “你是姑苏人?”
      “回太后,草民是姑苏人。”
      “没想到这么多年,我还对乡音这么熟悉”,太后暗自感慨,“昔日的那座桥还在吗?桥边的那棵几丈粗的柳树呢?”
      “回太后,桥还在,柳树被砍掉了,不在了。”
      “时辰尚早,你陪哀家坐坐,给哀家讲讲如今的姑苏。”话音落下,宫女便关门离开,独留下了这二人。
      “你居然还活着?”
      “托先帝与太后的福,奴婢苟活至今。”
      “先帝?不是他下令杀的你吗?”
      “当年,先帝确实要杀奴婢,但于公公劝了先帝,才留奴婢一条贱命。”
      “我当年害得颖妃流产,他对我厌恶至极,连同你们也讨厌,怎么可能因为于公公一句劝就放过你,是不是...是不是你背叛了我?”
      “太后,奴婢自小侍奉您,对您一片忠心。”坚定的回应与昔日的主仆情份战胜了内心的怀疑,尹灵慧因激动而微微欠起的身子又坐了下去。“那你怎么会沦落到戏班?”
      “奴婢出宫后无所依靠,幸好当年跟着太后您学了点曲,被戏班看中赚点钱,承蒙班主看得起嫁与他为妻,他因病走了之后,我就替他打理这戏班子。”
      “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奴婢虽然没有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但求个生存不成问题。”
      见曾经亲密无间,始终与自己同仇敌忾之人,如今却如此淡然,没有丝毫怨恨。尹零慧不自觉地开始恼怒。“你可知道,当年要不是他,我们又怎会各自受苦,你把这些都忘了?”
      “太后,奴婢这些年在宫外已经想明白了,我们的仇人是颖妃,当年她已经得到惩罚,我们的仇不是已经报完了吗?”
      “你的情郎死于非命,我与孩子分别多年,这笔帐还没算完呢。”
      “太后,当年奴婢出宫时,于公公告诉奴婢,先帝已经知晓颖妃编撰奴婢与太后流言一事,他杀我情郎确是泄愤,但幽闭太后您恐怕另有隐情,若非如此,奴婢也不可能活着出来。”
      “能有什么隐情?”
      “奴婢不知,只是当时于公公说先帝这么做也是无可奈何。太后可曾想过,当年后宫争斗惨烈,即便冷宫之人也是非死即伤,那您为什么最终能平安走出来呢?”
      是啊,为什么呢?身处冷宫,每日都有人定时送来吃食,起初她很怕,不敢吃,但一想到独自在外的孩子,她就抱着赌一把的心态吃了一口,结果安然无恙。那些日子虽孤独得可怕,但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其他麻烦。
      尹零慧的心动摇了一分,但立即将其否决,“能为什么,自然是因为我兄长。”这话她自己都是不信的,尹廉在战场上屡立战功,为大邺夺回疆土已是她在冷宫呆了好几年之后的事了。

      昔日的婢女离开之后,尹灵慧一人坐在戏台前发呆,往事又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那时,她还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入宫大半年都未曾见过皇上,恩宠不曾有,争斗也未曾波及她。平淡的生活枯燥又无聊,她便经常跑到后花园的凉亭上,身着戏服,对着家的方向唱着家乡的小曲。她一度以为,那是自己一个人的宝藏之地,却在某一日被一阵叫好声打断。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夫君,当朝皇帝,他根本不像传闻中那样老,只是眼睑处有几道皱纹,高大威猛,孔武有力。他笑着为她喝彩,她却惊慌地愣在原地,直到于公公提醒,才开始行礼。
      繁杂的戏袍束缚住了手脚,她好一番摆弄,才把记忆中的礼仪表面化地呈现出来,又惹他一阵笑。他没问她叫什么,却在第二日为她送来一件精美的戏服,还是她最爱的蔚蓝色。她激动地无法入睡,思来想去,给他写了一封信,表达感激之情,竟在几日后得到侍寝的机会。
      在她看来,他们之间与他人是不同的,他懂她唱的曲,她理解他吟的诗,她不是她的妃子,是妻子。这一点,她颇有自信,他曾在除夕夜撇下宫中众多嫔妃,牵着她的手去赏雪,他允许她不行君臣之礼。这独一份的爱情是支撑她熬过漫漫长夜的唯一支柱,但这根支柱却在那个影荷入宫后轰然崩塌,那个叫影荷的人牵起了专属于她的手,在自己被散布流言时,他却不相信自己。她将影荷推入水中,却换来他的冷落,身居冷宫的日子固然难捱,但最折磨人的是他与新人的欢笑声,在自己最绝望的时候,偏偏声声入耳。她才发觉,自己不过是他后宫中普通的妃子,一个取乐的工具。恨意,便在那时累积。

      为皇家绵延子嗣是国之大事,新皇帝登基之后,照例要为后宫添新人,这免不了要收拾宫殿,情满阁也在其中。
      影荷小产后便郁郁寡欢,没几年便在这阁中故去,先帝悲伤至极,下令将情满阁封锁,以留存爱妃生活的痕迹。
      打扫阁楼的宫女刚推开门,便被空中的灰尘呛得连连后退,泼了几盆水才能重新进去。
      屋里的一桌一椅都被灰尘和蛛网包裹,宫女们将物件一个挪出来。死者遗物不太吉利,但在这充满血腥味的宫中,这已不值得在意。
      “太后”,一位宫女匆匆走来,跪在地上欲言又止,“说吧,什么事”,尹灵慧放下书,等她开口。
      “奴婢们在情满阁中发现了颖妃旧物,事关太后,特来禀报。”
      “什么东西,让你如此担忧?”
      “是,是....”宫女害怕得不知所措。
      “罢了,呈上来吧。”
      太监抬来一个木箱子,大大小小的不规则的洞点缀其上,箱底粘着些碎纸屑。打开后,是半箱信。信件上放着一个扎满银针的小人儿。
      “哼,扎小人又如何,还不是早早见了阎王爷,而我还活到现在。”她颇为得意地拿起那个面容与自己肖像的小人儿,端详一番,将上面的银针一根根全部拔掉。银针已经生了锈,在她指腹上留下一道道黄色的凹痕,宫女上前想替她,被她喝住。
      这么多年了,她今日才发现其实她也没那么恨她,她忽地笑起来,“她到死都在恨我吧,可惜啊,恨错了人,我们都是那人的乐子而已,有了感情又能怎样呢?更好骗罢了。”
      银针拔完,心里也舒畅了些。“这些书信都是关于我的?”
      宫女不敢回答,尹灵慧从信堆里拿起一封较为完好的,慢悠悠打开,读完后,又急切地拿起第二封,一封又一封地看完。
      这些破碎的信都是影荷的家书,虽然有些信已经残破不堪,但还是能读出些许内容,多半是对尹灵慧的诅咒怨恨之语,“我定会让那个贱人也尝到丧子之痛”,也有无奈的抱怨,“她都被幽禁在宫中了,我还是杀不了她,若是再不成,怕是再也没机会了。”但令太后情绪激动的是信件中零星的话语:“我真不明白,她有什么好的,皇上为什么护着她,她杀了我的孩子,皇上都不怪她”;“他们都说我像她,真是可笑,皇上宠我是因为喜欢我,绝不会是因为我像那个贱人”;“她的宫殿被专人看护着,我一直没能得手,这种人竟也值得呵护?”...
      太后捏着最后一封信问宫女:“这是你们刚找到的?”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便着急地开始喊人,“去把当年宫中的人都给我找来,我要知道真相。”
      一旁宫女战栗地开口:“太后,颖妃走后,颖妃宫中的人都被遣散出宫,可能需要些时日。”
      “那就找宫中的,任何有可能知道情况的人,都给我找来。”
      半月有余,当年宫中的人才被找来几个,从他们口中尹灵慧拼凑出了一个事实:自己幽居宫中,确实是被人保护着。她愈发不能理解,为何将自己冷落,又派人来保护呢?
      “太后,奴婢初入宫时,就听说尹家富甲一方,您又这么爱先帝,那他更应该爱您才是,怎会真的讨厌您呢?您出来后,不是很快就被封为贵妃了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对,当时爹好像与朝中官员来往甚密,若陛下知晓此事,定会心生芥蒂,对吗?所以,所以他不是因为影荷的事恼我,是怕爹与官员勾结,以此来提醒他?”
      终于找到了自己满意的解释,尹灵慧扶着桌沿哭诉,“陛下,您为何要欺瞒我这么久?”
      悲伤与悔恨交加,情绪一起涌上头,令她站不住脚,直直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这么说,母后是在看到那箱信之后,情绪开始激动的?”
      “回陛下,是。”
      文屈夷感到奇怪,一些十多年前的书信,竟能让她为此晕倒。他拿起信,读罢,一言不发地离去。
      “尹硕,你说,母妃醒后,我该如何面对她?当初,我们利用母后对父皇的恨意才有了今日,可如今,母后若因此而受伤,那我还有何颜面坐在这皇位上?”
      “陛下为何觉得那些书信便是事实?”
      “情满阁中拿出的当年的书信,谁能造的了假?”
      “臣斗胆请求看一眼信件”,得到允许后,尹硕将书信一一看过,“这些信确定是当年颖妃的家书,无人伪造吗?”
      “为何如此说?”
      “这既是颖妃的家书,为何有这么多涉及到太后?臣未曾听说过颖妃善妒啊?况且,颖妃千里迢迢来到京城,若是思念故乡与亲人,为何这么多家书中却读不出这种感情呢?”
      “你的意思是,这些书信是假的?”
      “臣不敢妄言,颖妃走后,先帝便命人封了情满阁,谅是无人敢违圣意,行偷梁换柱之举。”
      “不管是真是假,只要关系到母后,都务必要查清楚。”

      等待真相的过程万分煎熬,得知真相之人更是痛苦。自从从这些书信与宫人口中拼凑出大概事实后,尹□□便一病不起。靠着仇恨活到现在,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所恨非人,种种打击像块块巨石坠落,纷纷砸在她心上,最终承受不住,在一个晴朗的午后,心中事化作一口鲜血喷涌出来。宫女吓得爬出去找太医,被她止住,“去把谢明华叫来。”
      谢明华拖着疲惫的身子姗姗来迟,一进门,一股血腥味便窜入鼻腔,不久之前还高高在上之人,今日却满是凄凉无助。
      “姐姐”,感觉到来了人,尹灵慧将手从帷帐中伸出,无力地招唤,谢明华上前将其握住,“太后为何突然唤我?”
      “我问你,当年后宫争宠多年,你为何总是不偏不倚,不恼不怒?”
      “我是皇后,帮助陛下为皇室开枝散叶是我分内之事,为何要掺杂进私人感情呢?”
      “可陛下是你的夫君。”
      “陛下于我只是要一并肩作战的人,对你,对颖妃,对后宫众多嫔妃来说,他可能确实是你们的夫君,对我来说,绝不是。”
      “原来是我为情困了一生。”
      “困住你的只有你自己,你当年宠冠后宫,即使被幽禁,也能安然无恙,那些人不知有多嫉妒你。”
      “我被幽禁的时候,陛下为何要留我一命?”
      “你可知道,你被关在宫中时,敏贵妃被赐死?”
      “她不是,病逝的吗?”
      “总要给皇家保留一丝颜面,敏贵妃靠陛下的恩宠纵容家人为非作歹,甚至联合他们妄图干政。若你依旧获宠,恐怕就是颖妃的下场了。”
      “颖妃是我,我把她推下水的。”
      “你确实使她落水,但她后来在宫中暴毙,那时,种种迹象都表明是敏贵妃下的手,但碍于她家人在前朝的影响,大家都默不作声了。”
      “所以,如果不是我失了宠,就是我?”
      “先帝碍于敏贵妃的父兄在战场上立下赫赫战功,不便动她,后来才找到机会,你与颖妃同样出身低微,若是继续获如此恩宠,可不是和她一样?”
      “这些,你从未告知过我。”
      “你向来将我当作敌人,我又为何告诉你这些呢?”
      听此回答,太后的悔恨又添了几分。见到她哭泣,先皇后起身欲走,“你叫我来,是陪你缅怀过去的?那恐怕找错人了,我与你并非一路人,怕是无法与你共情。”
      “那你为何又要告诉我真相?”
      “真相?我只是把你想要的事实告诉你,为我们母子求一份生存机会罢了。”
      “姐姐”,太后连忙叫住她,“可否答应我一件事,无论我做了什么,都不要迁怒于皇帝。”
      “为什么突然说这个?我曾答应过你们,只要我的孩子平安无事,我便愿意俯首称臣,更何况,我们现在又能对皇帝有什么威胁呢?”
      “那就好,所有的错事都是我做的,我甘愿承担责罚,只求陛下泉下有知,别怪他。”
      “你的错,陛下当年就已经原谅你了,不要再胡思乱想了。”说时,为她整理好被褥,俯身在太后耳旁轻声嘀咕了一句,回到幽静的宫殿里,诚心为这位可怜人祈祷。
      太后宫殿连续几日灯火通明,接连不断的烛火似要重新燃起她求生的意志,但是事与愿违,昧爽时分,一阵哀乐穿透宫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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