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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右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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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澄安正坐在书桌前看以往的答卷,屋内烧着地龙,以至于他未披斗篷。
手肘下压着另一张纸,纸上乌黑一团。
脚下有不少废纸堆积在一处。
他写着写着又蹂躏扔掉了,烦道:“小时候的字怎么就那么难模仿。”
林风端着碗粥进来,他便也不写了。
谢澄安接着玉碗,拿汤勺搅着,眼皮也没抬:“问过吗,那乞丐叫什么名?”
林风道:“回主子,叫阿木。”
“阿木,”谢澄安咽下一口梅花粥,没笑:“他倒有点子聪明,泉溪街东门的乞丐那么多,那火铳他怎么就恰好被你看见了呢。”
林风恍然大悟:“不过他是自己跑太急撞在我身上的。”
林风看了一眼脚边的废纸:“主子,你怀疑他有目的?”
“那倒不是,”谢澄安换了个姿势,敞开长腿喝粥,“一个乞丐图什么,图的就是不用饿肚子,先留着吧。”
林风点头,谢澄安想起叶惊棠来,问:“他现在在干什么?”
最近小侯爷一直把叶惊棠挂嘴边,现在一说‘他’林风就能猜到是谁。
林风回:“今早,叶少爷去了一趟东篱书院。”
谢澄安一听,碗就搁在了桌上,手肘搭着膝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林风不明所以,又看他踢了一脚堆在一起的废纸团。
谢澄安揉着自己的右手手腕,说:“去请个写字先生来。”
等屋内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呼出口气,绵延起点点无奈。他从怀里摸出那支香囊来,凑近鼻尖嗅闻得如醉。
那股安神香如蜻蜓在水中一点,在他的心中留下涟漪。
他心里痒的厉害,早已没有了刚刚的烦躁。
留下来的独有思与欲。
桌上的凉茶猛的被他喝了个精光。
谢澄安平复些许才暗哑道:“相思入骨啊。”
指尖离了茶盏,谢澄安披上斗篷,打开纸伞入了碎雪中。
屋檐下的檐铃“叮当”碰撞,叶惊棠坐在堂前写文章,下位的管账先生正拨动算盘清算这月的帐簿。“云想衣”的生意一如既往的人流多。
店里有十多位店员站在一边,向买客介绍绸缎。
他今日着着象牙白,衣边却有红色点缀;发后系着的发带随风飘扬,他挽袖沾墨。这般仪态第一眼最先惹人注意的还是他那张可以称是美的不染尘埃的脸。
店内嘈杂,一个男人走到前堂,叶惊棠停了笔还没出声,就听那男人慢慢道:“小公子的手,沾墨了。”
叶惊棠垂眼,把沾着墨的那根手指微掩,也跟着微弯了眉眼,瞧面前的男人留有辫子,正垂在胸前,衣着服饰也与大羽不同,虽不似大羽所用的丝绸,但看着也非富即贵,想来是位外邦贵族。叶惊棠见他垂着眼帘,正在看他的右手手腕,眼神赤裸,叶惊棠心中有些不舒服。
他收了手藏与宽袖里。
见这男人没有挪步之意,盯他的时候一点不躲藏,叶惊棠表面无暇,他道:“公子可有喜欢的绸缎?”
他的声音好听,如泉水淙淙。
男人笑了一下,抬了一下手,露出骨戒。
叶惊棠微征。
后面的仆从呈上钱来,管账先生还未摸就知道这钱袋里的银子是不小的数目。
但这个男人并未买店里的任何东西!
管帐先生上前正欲说什么,就看见这男人与自家少爷贴耳说小话。
“美人在骨不在皮,如此尤物,”男人的笑贴在耳边:“本世子,瞧上了。”
叶惊棠手心掐出了血,目光寒杀得看着那男人离开。
叶惊棠讨厌别人用这样恶心的眼神来打量他,他恨不得把那人的眼珠子抠下来,不论是谁。
他总是会压不下心头那股杀人的邪念。
不管他再读多少文诗儒学,心头冒出的邪念还是如洪水猛兽。
账房先生愣在原地,他被叶惊棠吓得不清,跌坐在椅子里,半天没平复下来。
叶家小公子,向来都是温文尔雅的啊,怎么会露出恶鬼般的表情来。
些许,叶惊棠要去搀扶,管帐先生在空中摆起手来,示意不要。
前堂和购买区像是隔离带。
屋内燃着香。
叶惊棠觉着闷,拿伞出去了。
他没有披御寒的斗篷,任由风把他的衣袍吹得凌乱。
这时他注意到不远处有一点朦胧,那团黑色人影越来越近,逐渐清晰。
黑靴落在跟前,他好像闻到了令人安心的香味。
刚刚的忿然作色渐渐平缓下来。
“怎么了?”谢澄安挡住他头上的落雪,另一只手拿身上的斗篷一角为他挡住风吹。
叶惊棠半边身子挨着谢澄安的胳膊,他竟觉得格外暖和。
不知为何心中头一次因为谢澄安而酸涩。
谢澄安盯着他,轻声问:“谁惹我们伶牙俐齿的叶小公子了?”
叶惊棠轻咬唇,没开口回答,也没问他为什么来。他无意识攥住了谢澄安黑色衣袖一角。
直到被看的要崩溃了,他才缓缓开口:“闽兰世子。”
谢澄安看他的眼神太过灼烫,让他很难不妥协。
谢澄安心一沉:“闽兰?”
在九子夺嫡那年后,嘉庆帝李风霆成功登基,第一件事就是让闽兰自立为王,主要是因为匪患太严重了,那块地吃的也都是京城粮,而京城又有三十万多兵马要养,就算是从各城州调也受不起。
闽兰王接手割地后,匪患严重,又靠近沙漠,百姓常年吃黄沙。
田地难开垦,极少的田地全被上层占据,所以流民遍野。
闽兰王又是一个只顾享乐的,百姓苍生都被他视如敝履。
但他的嫡子不一样,曾为了百姓不顾签下的誓约,而快马加鞭呈上奏折给大羽,但皆被驳回了。
不过,这些都是民间所传,闽兰世子的为人到底如何今世的他不知晓,但他谢澄安是活了两世的人,他可知晓得很。
上辈子他为给父亲报仇和平定大羽多年内患而出征哈洱阁时,听过一些传闻。
据说,闽兰世子乌石列有收藏人骨的爱好,被他骗去的不管是男人女人都不可能完完整整的回来。
早年,桂城祖籍的官员送了女儿,原本以为她去了闽兰之后,自己能如愿提高家族地位,哪成想,不到一个月,半夜就送上门来了一张装有人皮的箱子。
这张人皮还连着肉,但是骨头早已经被人拆卸了。
就这样血淋淋的滑了他满手,正准备大叫,却发现手上沉甸甸的箱子的里面一层铺满了金子。
这种案件还有不少。
但都没有选择上报朝廷。
谢澄安一边说着一边往东篱书院的路走,两个人挨得近,叶惊棠被他笼罩着,看不出神色。
谢澄安稍微低了下头,才看到他紧皱的眉头。
他知道他在想什么。
乌石列看上了他的骨,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觊觎。
有人想要他的命,叶惊棠便对那个人起了杀心。
但,闽兰虽是一个小国,内朝之中杀了世子不算什么大事,可叶家只是商家,叶惊棠无官职,长子叶逍现在也只是督察院跑腿的小官。叶惊棠能杀了他,那么闽兰王也能杀了他全家。
他内心就是想要入仕,更想要稳坐高位。他除了要大施拳脚,还要不受制于人。
叶惊棠的确是那么想的。
俩人走到桥墩,脚下的积雪今早才清,现在又积了这么厚。
叶惊棠整个身子被谢澄安的黑色斗篷罩着,又受着他的体温,不觉着冷。
眼看要到书院门口,就感觉自己背上一重,垂眸看,是件白色的狐裘。
叶惊棠看他没有任何上阶之意,便问他:“小侯爷不入院?”
小侯爷把身上的斗篷扔给他,而后微微笑道:“我送你到此,我还有事忙。”
叶惊棠听到院里有读书声,但也没转身,他接好斗篷,感受着暖意,戏道:“去瓦舍喝酒,斗蛐蛐?”
谢澄安见他逗起自己来,便也饶有兴致的对他说:“天太冷了,还是入温柔乡好啊,怎么,叶少爷是要像之前一样对我爹明里暗里的去告状吗?”
“你要怎么说?说我在榻上与美人挥汗如雨,倒凤颠鸾吗?”谢澄安抬了一下伞面,几缕雪就飘进他的衣襟里,把他冷的一抖,说:“不行,你得和我爹说是谁,他才能信。”
叶惊棠似乎是被那俩词烫着了,闪了一下眼但又不能让他觉得自己在躲他。
他还是像之前那样没有正形。
叶惊棠又重新注视着他那双含笑的凤眼。
流痞子。
叶惊棠腹诽道。
这个时候的叶惊棠可纯得很,几个词就能让他恼,一个动作就能让他骂自己一晚上的孟浪、痞子。
谢澄安心底笑个不行,面上倒是好很多。
他还是选择解释道:“我要带兵了。”
叶惊棠就说:“当辎重将军?”
谢澄安只在两年前上过一回战场,而且那是不是谢澄安的功劳还有待商榷。
谢澄安说:“你猜。”
叶惊棠嘴角一扯就要走。
提脚转身时,就见叶惊棠又转过身道:“小侯爷右手可受过伤?”
谢澄安似是不选择隐瞒,停顿不过须臾,说:“受过,战时留下来的旧伤,天逐渐冷,复发了。”
那么这样一来,谢澄安这几日的变化,是真的有缘由。
他也许要真的得换个思维来看待谢澄安这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