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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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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破碎的记忆以残忍的方式进入我的身体,蛮横地将我的灵魂流放体外。
他说的性解放运动,身体机械主义,说的那些伴侣,那些学者,所有的一切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去面对历史。
人无法提出超越时代局限的观念,可那些观念和思想却能跨越时代成为有心之人的荒谬说辞。
等我清醒过来时,我正敲着郑欢家的门。
无数的疑问涌上心头,让我恐惧的是我又一次掉进时间的缝隙中,失去对流动时间的感知。
我木讷地和郑欢母亲说着话,后来郑欢带我去百货大厦。
她说了很多话,好像问了我一些问题,我听不清楚,只看见她双唇一张一合,有时说到某处时会上扬嘴角,有时会抿着嘴巴,似乎等我回答。
她到底在笑什么?她有时轻皱眉,带着迟疑的目光看着我。她能察觉到我的异常吗?
我的身体似乎真的出现了故障。
我点头假装认真地听她说话,我十分敷衍地回应她的激情,没过多久,她便不和我搭话。
她转过头,安静地看向窗外。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街边的商店,店铺的名字,那些五颜六色的文字只是在我眼前路过,我根本不懂它们的意思。我看着文字间空白的间隙,试图抓住一些重要的事物,但我不能。
我的□□被排除在这个世界之外,我和周围的事物没有任何联系,眼前的一切像是写在起雾的玻璃上的字,或是一堆符号——即使我再努力去理解它们也无济于事,总有一刻它们是会消失的,也许是我会消失。
我的□□停留在另一个时空,我的灵魂能穿过玻璃达到时空的对面,那是一个我无法进入的世界。
处在时空对面的我在街上乱跑,穿过车流在树梢上停留,又能随着雨水一起落入下水道,她能在我放松警惕时忽然站立在某处——屋顶上,水坑中……
她站在对面静静地看着我,她像郑欢那样张合着嘴巴,一旦她开始喃喃自语,我的耳边就出现许多奇怪的声音:指甲刮过墙壁的声音,老人说话的声音,风吹过树林的声音……
我惊恐地闭上了眼。
“你为什么和我吃一个味道?你平时都是要的草莓味。”郑欢说。
我还没从惊恐中回过神来,她又问起我。
“没什么,吃腻了,我想换个味道。”
我盯着我们手中两块一模一样的冰淇淋,搜肠刮肚后一无所获。
“小满,你真的没事吗?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刚才你一下公交车好像呼吸不上来,小满,要不要阿姨带你去医院看看?”
“我没事。”
“我觉得你不太对劲,小满……”
“我说了我没事!”
我站起身,手中的冰淇淋洒了一地。
我们互相看着对方,她愠色地望着我,强烈的愧疚和从未缺席的恐惧让我无情地将她抛下。
我拼命跑到一楼才敢停下,我想或许我变成了他口中的那种人,我冷漠无情。
三年前的那家服装店变成了一家眼镜店,店内放着成百上千块碎片,碎片集成的光如海浪向我奔来。
我踉跄着跑开。
一位店员从里面出来想要询问我什么事,我把她丢在身后,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
我觉得世界在不停旋转着,我迷茫地四处碰壁。
我忘记我如何回家,我只记得漫长的恐惧,厚重的情绪压得我喘不上气。
母亲习惯坐在客厅等我,客厅的光不能围绕她在她身边,她沉着脸靠在沙发上,嘴角下拉,不满地用力眨眼睛。
很显然,我回家迟了。
“去哪了?”
母亲朝我走来,犀利的目光落在我的衣服上,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衣袖沾上了黄色的冰淇淋,冰淇淋融化后,那片衣袖留下一个圆形的污渍。
“去找郑欢了。”
她蹙眉。
母亲一直相信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小学时,郑欢学东西很快,成绩和我差不多,她性格开朗很招同学和老师喜欢。
母亲不喜欢我内向的性格,那时她很支持我和郑欢一起玩,她坚信郑欢能让我变得不再沉默,能让我在陌生人面前侃侃而谈。
上了初中后,母亲没过多关涉我交友的事,但我知道她不希望我和郑欢继续来往,那样下去,我也会变成像郑欢一样。
我是家里唯一一个上了高中的人,我自然便成了他们眼中无边的希望,就连一向对我冷淡的奶奶,有时也会对我微笑,他们十分自然地想让我接手他们的人生,我为了他们的以后必须要不偏不倚地走下去。
“多花点心思在学习上。”
她以一种委婉的方式劝告我。说完,她走向客厅,摆放餐具。
我回卧室换掉这一身弄脏的衣服,我看着裸露的大腿,我又瘦了。
我回到客厅。
母亲神色凝滞地看着我:“摔跤了吗?你怎么这样走路?”
我不觉得我走路的姿势与以前有什么差别,我以前是怎么走路的,我也说不上来,但至少不会让人发出这样的疑问。
我又往前挪了几步。
我岔开大腿走路,走路时我一直含胸驼背,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
我用胯把两侧的腿用力地甩向前方,我的肩膀在我前进的过程中总是不停摇摆着,我能想象我的姿势有多粗鲁。
我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我惊慌地定在原地,我想从一些细节找回曾经的自己,我告诉自己只要放松,我不要在意母亲的话,不要想太多,那样走起路就会像以前一样了,我能变回那个刚初中毕业,梦想继续读书的我了。
但我不能,我不能按照以往的方式走到餐桌前坐下。我困在原地。
母亲不知道我发生了什么,她没有耐心的目光缠绕着我的身体,她催促着我以丑陋的方式走到她的面前。
每当我有想要抬起脚向前走的冲动时,心中便会燃起随时从世界消失的危机感,我会被一股力量撞倒在地,然后陷入深深的地壳之中。
“小满,你是不是生病了?”母亲起身,想要过来看我。
“没有,就是有点累了。”
我用粗鄙不堪的姿势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她脸上多出几条皱纹。
“等你工作了才知道什么叫累,你现在多努力以后就能轻松一点。”她给我盛了碗汤,接着又说,“尤其是结了婚以后,我一天都没有休息过。”
她无意间的抱怨短暂地让我回过神来。
母亲读完初中后去上了一所职业学校。职高毕业后,母亲便来到了现在的厂里上班。
那时候她的梦想是找个喜欢的人结婚,然后拥有一个安稳的生活,最后她才发现生活不过是一场骗局。
无论是谁都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
她又想,干脆辞职去找一份有前景的工作,虽然起步高,但努力就会有结果,最后她知道了只要到了某个阶段,事业像坐过山车一样下滑,真正巅峰的只有那么几年。
她又回到原来的地方。
她所有的梦想都没有实现。
我在空中打着转,好不容易找到依靠,不经意间又坠入下一个深渊——他在我临走前问我喜欢他吗,我不知道,我没有回答他。
“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要和老师做那种事情呢?”
他永远都是微笑的样子,可这次不同,他的微笑让我害怕,让我感到恶心。
那笑容像一块长满花的石头,看到花时会惊叹生命的顽强,但发现裂缝丛生的石头时,反而让人觉得惊奇的美不必建立在丑陋之上,这样病态的共生让我直冒冷汗。
他问我为什么不推开他,为什么不拒绝他。他的话将我和他捆绑在一起,我成为他的同谋,或许在他看来是我教唆他与我一起毁灭自我的,他每次都能全身而退,又在我惊恐之余独善其身地逼问我——我是如何放下一起选择成为消灭自己的真凶?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一个潮湿阴冷的梦。
醒来后,我像突然从另一个时空穿越而来的人,我不能在现实生活中找到属于我的位置。
书桌上的书、夏雨之后片刻的凉爽、草莓味的任何东西都让我觉得可有可无,我不想再与它们有什么联系。
我不再期待秋天和踩过落叶的清脆声,不再渴望钟表上时间的移动,不再有躺在床上那几秒的放松,
只要我还清醒着,我的世界就不得安宁,我没有任何感官享受。我无依无靠地四处游荡。
这种状态持续了一段时间,在被时光遗忘的角落里,我四肢会毫无征兆地僵住,完全不能动弹,有人叫我名字时,我需要隔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反应过来。
我经常忘记自己正在做或想要做的事。好几次锅里的水烧干了我也不知道,父母总以为是我学习时间久了,我在努力为以后人生铺路。
他们说,学习累了就去休息。他们总是这样说。
我的世界越来越小,小到让我觉得身体被重物碾压,有时我会有种被人掐住脖子的感觉,我迷恋那种窒息的快感,一时间我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因为活着而心安,还是因为浅尝死亡而快乐。
已经过去那么久,我的记忆还没有恢复,我总是记错两件事情的时间,我以为十五岁的自己做过的事,到了二十五岁我依然没有完成。
记忆像一条蜿蜒长河,我沿着它走到尽头,河的尽头是一条枯萎的河道和满眼的荒芜。我只能得到一些零碎的记忆,它们像一束束碎光,总是在深夜发出璀璨的光芒,这样一来,世界没了黑暗,黑夜常驻我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