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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调和 谁家玉笛吹落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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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路险。
松涛云海,奇峰怪石,已尽在身后,一条冰雪覆盖的蜿蜒小径,盘山而上,直达天际。
六人五马,便在这冰雪覆盖的蜿蜒小径上,徐徐前行。
今日,是拓跋霜一行六人,踏入关山腹地的第九天。
今日,他们将要翻越大关山上的第一座雪峰——朗玛雪峰。
“朗玛”二字是拓跋语的音译,换成红珑语的意思,是“圣山女神”。
所以红珑人管这座山,叫“神女峰”。
小径上积雪覆冰,湿滑无比。为防打滑,五匹马的马蹄,都用厚厚的棉布包裹起来,踩在积雪上,发出沉闷的“哧哧”声。
飒露紫载着堇儿与阿璇,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拓跋霜骑着桃花骢紧随其后,只缓了半个马身,然后才是明叔与睿叔,宁砚却走在了队伍的最末尾。
其实队伍刚出发之时,飒露紫是走在最后的,它一路上耷拉着脑袋,不急不徐,缓缓前行,不像其它几匹马儿,一副昂首挺胸,趾高气扬,盛气十足的模样,撒着欢儿往前迈步。路遥知马力,更何况关山小道,险恶难行。这几天的路连续赶下来,除了拓跋霜的桃花骢,那三匹马都一个个焉了气儿。偏那飒露紫载了两人,又驮了大部分的行李,却仍是走得不紧不慢,竟不露丝毫疲态。
拓跋霜那桃花骢素来眼高于顶,从来都不肯与其它马儿并行,更要说落于其他马儿之后,便是云叔等三人的坐骑,也向来都不放在眼中。这几日里,却老老实实的跟在那飒露紫的身后,一遇到道路稍宽稍平,便立时疾行几步,凑到那飒露紫的身侧,与它双双而行,耳鬓厮磨,神色暧昧。只是这样一来,立时变成仿佛是拓跋霜主动策马上前,与那阿璇和堇儿并驾齐驱,弄得拓跋霜颇感尴尬。
况且桃花骢一身粉红,形容俊俏,那飒露紫却是灰不溜秋,又老又瘦,丑怪不堪,这二马一路并行,神态动作亲呢,倒是让人怎么看怎么觉得怪异。
雪山之巅,空气稀薄,堇儿又有肺疾,头几日还能勉强振作精神,一路与众人说笑,这两天却因高山反应,呼吸不畅,头痛发作,精神萎靡,只闭着眼安静的躺在阿璇的怀中。
好在今日天气晴好,碧天无云,一轮红日绽于天顶,映得四下雪峰流光溢彩,拓跋霜等四人还是头一回上雪山,见到如此壮阔美丽的景致,只觉目眩神迷。
十年前,那个叫做谢敛华的十三岁少年,又是秉着怎样的一颗心,孤身独马,翻越这关山雪峰的呢?
是迷醉于这雪山艳阳的盛景,还是惊叹于大自然鬼斧神工的神奇造化?
也只有见过这雄奇圣景、胸怀这浩瀚天地的人,才能在红土荒原上,创造出那样一个惊艳于天下的奇迹吧!
“翻过这个雪峰,如果我们能赶在天黑前到达半山腰,那里会有一个驿站,我们今夜就不用再露宿荒野了。”
阿璇似乎对大关山异常熟悉,按照林寒的谋划布置,他六人为避人耳目,并未随缇骑军护送嫁奁的大队送亲人马前行,也未走官道,尽捡小路翻山。而关山腹地有什么小路近路、岔路险路,阿璇竟是了然于胸,如数家珍。每日里怎么走,在哪里歇脚留宿,尽都由他一手安排。一路行来,若非有他作向导,拓跋霜等人还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拓跋霜毕竟是女儿家,又是一族公主,虽说自幼随云叔习武,又曾与宁砚游剑红原,多少也受了些历练,没有寻常王公贵族小姐的骄娇之气,但毕竟大部分时候还是养尊处优的,一听说不用再露宿荒野,立时欢呼一声,大腿用力一夹桃花骢的马腹。那桃花骢感受到主人心中的欢愉,也欢嘶一声,洒开四蹄,冲在了最前面。
阿璇眉头大皱,这笨丫头,也不知跟她说过多少次了,雪山之中不可高声喧哗,怕会引起雪崩,却总是这么不知轻重。
听到拓跋霜的欢呼声,原本昏睡在阿璇怀中的堇儿也醒了过来,看到阿璇皱眉生气的模样,不禁宛尔。
她这一笑,牵动肺腑,笑过之后,便是一连串的掩嘴轻咳。
阿璇一路与堇儿共乘一骑,左手揽了她纤腰,右手虚提着飒露紫的缰绳,听得堇儿在他怀中咳嗽,心中关切,低头俯身去看她,环在她腰间的左手也紧了一紧。
便在此时,忽觉脚下大地微颤,立足不稳,与此同时,一声女子的尖叫,伴着桃花骢的惊嘶,从前方传来。
马上二人脸色齐变——那是拓跋霜的声音。
再抬头,眼前已是风云突变,走石飞沙。前方不足三米之遥,脚下小径正崩塌下陷,沿着陡峭的崖壁,向崖下的万丈深渊中徐徐滑落,泥石冰雪铺天盖地,遮天蔽日,直迷得人睁不开眼。而飞卷而下的冰雪中,隐隐现出一袭红衣,一匹粉马。
不会那么倒霉吧,竟然真的遇上雪崩?
说时迟,那时快,眼见骑在桃花骢上的拓跋霜身子一陷,就要随着冰雪滚落深渊,堇儿的口中,蓦然响起一声尖厉的忽哨,飒露紫听闻哨声,两耳一竖,如疾风闪电般直扑断崖,电光火石之间,灰色的身影已纵跃而起,飞度于断崖之上,几乎是与之同时,马背上阿璇的手中,一根同样是灰色的粗索如矫龙般翻腾而起,一头如飞鸿击天,直掠而上,卷住崖顶横空而出的一株光秃秃的老松的虬干,另一头如潜龙入水,直扑而下,没入纷飞的乱雪,恰好裹住正在冰雪中扑腾陷落的桃花骢的马腹。
而就在飒露紫凌空飞度于至高点的那一瞬,阿璇的身子,也如流星赶月般从马背上笔直坠下,直奔冰雪中隐现于桃花骢腹下的那袭红衣而去。
冰雪落定,原本的积雪小径已拦腰折断,现出一个五六米宽的断层。断层一头,明叔睿叔与宁砚三人相顾骇然,各自跨下的马儿犹自颤栗惊嘶不已;断层的另一边,飒露紫驮着堇儿翩然而立,探头俯身,向着崖下发出低低的嘶鸣。
一根粗索,将桃花骢斜悬于断崖之下。
大约是因为飒露紫的低鸣颇有安慰之意,桃花骢虽然悬于半空,身下是危崖深渊,却不惊不动,只是鼻息嚅动,发出粗粗的呜咽声,似乎在回应飒露紫的呼唤。
挂于峭壁之上的浮雪中,隐隐有什么东西蠕动了一下,伴随这蠕动,一大片莹白滑落深谷,露出莹白下一件醒目的青袍,以及青袍下一件耀眼的红衣。眨眼间,那青袍已挟裹着红衣,如大鹏展翅,腾空而起,在冰雪危崖上轻掠而过,几个纵跃之下,已稳稳的落回崖边。
拓跋霜的发上身上沾着冰雪泥浆,全身缩成一团,安静的倚在阿璇的怀抱中,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鹿,身体尤在轻轻的颤抖。她刚才一时兴奋,冲到前面,突然只觉身下一虚,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儿,整个身体就完全不受控制的向下坠落,耳畔轰鸣,头上有无数的冰雪泥石铺天盖地落下,重重的砸到她身上。就在她绝望之际,横空中却蓦地伸出一只有力的大手,一把搂住了她的腰,一扯一带,她的整个身体都陷入那宽阔的臂膀中。等她清醒过来时,她已经重新回到了崖边,面对着那熟悉的却是冷漠傲气的眼神。
“你可真重啊!比堇儿重多了!”
如果是平时,拓跋霜一定会狠狠的给说这话的一人一个白眼,不过现在她既没有力气,也没有心情,况且,人家刚刚还救过自己的命不是?
一双小小的却很是温暖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握住了拓跋霜尤在微微颤动的手,仿佛有一股勇气,从那细细长长的指尖上传来,缓缓注入了拓跋霜的身体中,在她的四肢百骸中缓慢而坚定的流淌,所过之处,血脉中原本堆积的绝望与惊恐,竟渐渐消失不见,唯余一片明净安宁。惊魂初定的少女终于停止了颤抖,抬头时,映入眼帘的,是那双明亮清澈不带纤尘的笑眼。
“好些了么?”堇儿脸上,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好多了,谢谢!”拓跋霜不好意思的笑笑,自己是来护人的,现在倒好,成了人家来救自己。
“喂,你好像谢错人了吧?刚才救你的人可是我也!”背后某人一边拍着身上的雪屑沙石,口中一边发出不满的呓语。
峭壁雪峰中,竟有一座小小的山洞。
拓跋霜等四人再度对阿璇对大关山的熟悉程度乍舌不已。
换过干净衣服,擦净了头发,坐在熊熊燃烧的篝火前,闻着火舌舔灼着烤肉而溢出的油脂香,拓跋霜现在的感觉很好。
大难不死的桃花骢一动不动,安静的跪伏在干燥的泥地上,飒露紫站在她的旁边,低下头,用牠柔软的颈项轻轻的磨蹭着她的身体,发出低低的呜呜声。
那卷救了桃花骢性命的粗索,依旧卷得整整齐齐的挂在飒露紫的鞍边。
队伍刚出发时,拓跋霜就对飒露紫身上的那卷粗索很是好奇,堇儿笑说那是阿璇上关山为她采摘雪莲时攀越悬岩峭壁所用,不想却在这里派上用场。
阿璇也换了一身湖蓝色的短袄,坐在火堆前,正用一只手轻轻翻动着架在火堆上的烤肉串,不时有油脂滴下,爆起点点火星,闪闪烁烁,也映得那张如雕如琢的清俊面容忽明忽暗。
明叔打开酒囊,长吸了一口,苦笑道:“刚才真真吓死我了,没想到真会遇上雪崩,还好小兄弟你轻功好,不然霜公主……”
他这话尚未说完,已被两个清扬激越的少年男音异口同声的打断,说的话也是出奇的一致:“谁说刚才是雪崩?!”
出声的一个是阿璇,另一个却是宁砚,二人话声出口,蓦然发现有人说了和自己相同的话,先是一愕,随即相视一笑。
明叔一呆:“不是雪崩?”
“不是。”堇儿苦笑摇头,“雪崩是何等阵仗,刚才若真真遇上雪崩,我们几人,怕是无人能够幸免。”
“不是雪崩是什么?”
“是陷阱,”睿叔的脸色还有些苍白,“有人知道我们要从此经过,事先挖断了路,再铺上腐木浮土,盖上雪后,便完全看不出来,可是马一踏上去,土石崩塌,便会掉下万丈深渊……”
“陷阱?!”恍然大悟的明叔惊得一脸煞白,“陷谁?”两字出口,忽然觉得自己问得多余,看了一眼堇儿,“嘿”然一声,不再说话。
“自打进入关山腹地,一路都是飒露紫走在最前面的,若非霜姐突然冲到前头,刚才掉下去的人,该是我和阿璇……”
堇儿说这话时,一脸平静,拓跋霜却是心中一凛。她适才切身体会,知道突然坠崖,慌乱之下,一瞬间身体根本不受自己控制,再加上全身凌空,无处借力,轻功再高也无从施展。刚才掉下去的若是飒露紫,阿璇轻功纵然高明,只怕也是自顾无暇。且不论千钧一发之下自己一干人能不能救得了堇儿,就说四人的行李大部分都驮在飒露紫身上,单是损失了这些干粮食物,众人介时进退维谷,只怕很难走出这大关山。
“你和他?哼哼,只怕未必吧!”睿叔蓦然变得有些尖厉的声音打断了拓跋霜的沉思,“霜公主一直都走在你们后面的,刚才为什么会突然一个人冲到前头,是因为某人说了句什么话吧?这陷阱上盖了这么厚的积雪,做了只怕不止一天两天了,我们走哪条路,别人怎么会知道?这路都是谁带的?”
阿璇扔下手中的烤肉,从地上跳起来,瞪着明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怀疑我要害她?”他左手指向拓跋霜。
睿叔一扭头,阴阴一笑:“我又没点名道姓,你猴急急的跳出来做什么?莫非心底下有鬼?”
“真是好笑,我害她做甚么?刚才是谁跳下悬崖把她拉上来的?有这么害人的么?”
“老二,他们好像没理由要害公主吧?”明叔看了看阿璇,又看了看睿叔,用手挠了挠脑袋,皱着眉心道:“再说刚才若不是这小兄弟及时出手,霜公主只怕……”
“哼,真的没理由么?”睿叔幽幽看着阿璇,唇角挂着一丝冷笑,“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红珑当朝皇后是这位堇小姐的堂姐吧?霜公主此去金陵,旨为和亲。这位谢皇后再有胸襟气度,想来也是不愿见到有人千里迢迢来与自己抢丈夫的了!”
阿璇啼笑皆非:“真正好理由!不过我若要杀她,就凭你们几个能拦得住?用得着花这么大功夫做这么个破陷阱?”
“呵呵,我承认小兄弟你功夫很好,就算合我们四人之力,也未必是你的对手。但和亲之事,涉及红珑拓跋两国邦交,谢皇后虽不愿霜公主入金陵,却不敢明着下手。你们拐弯抹角的将我们四人设计到这里,又大费周章的做下这陷阱,不过要让我们亲眼见证霜公主是在翻越大关山的途中意外身亡的。这样既遂了谢皇后的心愿,有了我们三名人证,拓跋也不好向红珑追究责任。而一个护卫不周的过失,想来对谢帅在红珑朝中的地位,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真是好计……”
“不错,真是好计!”阿璇大笑拊掌,“早闻拓跋睿伟睿先生多智,人称九尾妖狐,果然名不虚传。不过还请麻烦睿先生您解释一下,我们明明花了这么大气力才让霜公主摔下山崖,为什么我和堇儿还要冒着性命危险冲上去救她?护卫霜公主该是阁下职责所在吧?怎么刚才不见英明伟断的睿先生您跳下悬崖救人?”
他最末一句已明显透出讽刺之意,话音刚落,众人只听得“扑哧——”一声,跟着是轻咳连连,循声一看,原来阿璇与明叔争吵,堇儿一直一言不发,静坐一隅,只就着羊皮口袋,小口小口的喝水,听到此句,竟是忍俊不禁,将口中的水笑喷了出来,也不知是呛了气管,还是牵动了肺疾,搞得咳嗽不已。
阿璇这句话出口,睿叔的脸上立时有些半青半红,就连明叔和宁砚的脸上也微现窘色。其实他们三人倒不是不想救人,只是距离较远,场面混乱,座下的马儿又受了惊不听使唤,救人之机瞬息即逝,待他们赶至,拓跋霜早已踪影不见。不过睿叔毕竟是经过大场面的人,很快就镇定下来,轻咳了一声,缓缓道:“救人?哼!你们不过是在演戏!这么明显的人为陷阱,若是霜公主真出了事,我等三人必不会相信这仅是个意外,绝不肯善罢干休。如我所料不错,你们设下这个所谓的雪崩陷阱,又故意让我们看穿,然后再出手救人,不过是欲擒故纵,一方面转移我们的注意力,让我们相信所有阴谋都是针对谢二小姐而发,而忽略了对霜公主的保护,另一方面,是想骗取我们的信任,你们救了霜公主的命,霜公主今后自不会对你们再存戒心,我们也会觉得你们在尽心尽力的维护霜公主的周全。这样,你们再向她下手,便会容易许多,就算将来霜公主再出什么意外,我们无论如何也怀疑不到你们的头上!”
他这一番长篇大论下来,听得明叔连连点头,看向阿璇的目光中,也添了疑惑警戒之意。
堇儿咳嗽,阿璇一直蹲在她身后,替她抚背顺气,听睿叔言毕,冷冷一笑,看向堇儿:“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堇儿,我们好心救人,人家却不领情呢!”
堇儿咳嗽稍缓,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拓跋霜,面上却带着微微的笑意:“霜姐,堇儿想听听你的想法。”
她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拓跋霜的身上。
在诸人的注目下,拓跋霜不惊不乱,悠然一笑,迎着堇儿的目光,一字字的缓缓道:“我相信堇儿妹妹,也相信阿璇。”
“公主殿下!”听闻拓跋霜此言,睿叔先是一怔,惊怒之色旋即溢于言表,眉头大皱,却慑于拓跋霜的身份威压,不便发作。
“明叔、睿叔,还有砚哥,你们且听霜儿一言,”拓跋霜平静的目光,从三人脸上一一扫过,“敌暗我明,现在对手尚未现身,我们自己却已相互猜疑,闹得鸡飞狗跳,这以后的路,我们还怎么走?这不是正中了敌人的下怀?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从现在开始,我不想再听到有任何人挑拨离间,说堇儿妹妹与阿璇的坏话!”
“公主殿下!”睿叔狠狠的一跺脚,看了看一脸坚决拓跋霜,又狠狠的瞪了一眼另一边的堇儿与阿璇二人,终于还是气鼓鼓转过身去,不再说话。
山洞中一时静默下来。
深深的看了一眼正缩在一旁生闷气的睿叔,拓跋霜轻叹了一口气,一抹若有若无的苦笑隐现于少女的唇角。其实站在睿叔的角度,他的分析倒也不无道理,因为,他并不知道自己答应林寒的第三个条件啊!
可是自己愿意选择相信堇儿与阿璇,仅仅是因为林寒的第三个条件,导致睿叔怀疑的理由完全站不住脚吗?
自己真正相信的,应该是自己的直觉吧?
当那只有力的大手在铺天盖地的绝望中抓住自己,当那双纤细的小手在惊魂颤抖中慰藉自己的那一瞬,自己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没有烦恼,没有忧愁,无论面对怎样的困难,怎样的危险,总有一双坚定的臂膀保护着自己,总有一个温暖的胸膛让自己依靠。
云叔,云叔!
当自己从无边的绝望中醒转时,见到的,是堇儿那双明净无尘的清瞳中,盛得满当当的、浓得揉不开化不去的关切。那样诚挚的眼神,那样关切的眼神,那是几乎和云叔一模一样的眼神啊!
想到云叔,拓跋霜忍不住偷眼看了一眼宁砚,未料后者恰好也正看向她,眼神相交,宁砚微一点头,向她报之以赞许的微笑。
雪山里的天,就如同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刚才还是艳阳高照,突然就飘起了星星点点的雪花花。
“下雪了呢!”小小的手伸向半空,一片指甲盖大小的雪花,便翩然飘落于那莹白的掌心,晶莹剔透的六角形花瓣,闪着荧荧的光,映着女孩精致秀气的脸。
“堇儿,外面冷,别冻着了,到里面来吧。”阿璇皱了皱眉,从包袱中扯出一件红色的大氅,不由分说的把堇儿裹了个严严实实,半拖半抱的将她拉回洞内。
那雪初下时,还有若春日飞絮,疏疏落落、飘飘洒洒,只不过盏茶的工夫,竟是越下越大,越落越密,从洞口往外看去,只见凛冽的寒风,卷挟着大片大片的雪花,翻滚呼啸,天地之间,只余一片昏黄混沌。
被阿璇裹得跟个粽子似的堇儿从大氅中挣扎出来,冲拓跋霜调皮的吐了吐舌头:“霜姐,你住驿站的愿望要落空了,看来我们今天得在这山洞里过夜了。”
红红的火光,映着鲜红色的大氅,在女孩原本苍白透明的脸颊上添了一抹浓艳艳的红。那红朴朴的笑,让拓跋霜的心中平添了一份温馨。
“在这里过夜么?感觉还不错呢!起码比在这大风雪里赶路要强多了。只是不知道这雪几时能消停……”
“感觉不错?”阿璇笑嘻嘻的看着拓跋霜,一边悠悠叹了口气,一边伸了个懒腰,“哎……不好,很不好,真的非常不好……这地方窄了点儿,怕是有些挤!”
“窄了点儿?挤?”拓跋霜一愣——这山洞虽不算大,却也足有近二十余方,他们六人五马容身,是绰绰有余,无论如何也谈不上个“挤”字。
“挤?怕是嫌咱们这些糟老头子在这儿碍眼吧!”睿叔背对火堆面壁而坐,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
刚刚才有所缓和的气氛,又开始急剧降温。
明叔转头看了看睿叔,又看了看拓跋霜,挠了半天脑袋,看来是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结果一句话也没说。
宁砚却冲众人一笑,起身走到睿叔身侧,一边动手给他按摩肩膀,一边在他耳畔轻声道:“睿叔,您想多了,阿璇这话不是针对您的……”
“嘿,不是针对我?那是对谁?”
“他说的,是——山洞外边儿那些人!”
“山洞外边儿那些人?!”睿叔一怔。
似乎是在为宁砚的话作注解,凌厉的风声中,隐隐有嘈杂的人声传来。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竟似有一大帮人,正逐渐靠近这山洞。
有人——朝这边来了!
“爷爷,快过来,这边有个山洞,我们可出进去躲躲!”小女孩清脆的喊声,透过风雪的呼啸,从洞外清晰的传来。
在一连串的人喊马嘶声后,山洞的入口处,出现了十余个一身风雪、满脸疲惫的人。
大约是没料到洞内已经有人,在看到拓跋霜一行人的时候,这些人也是一脸的愕然。
这是一支由打算翻越关山前往红珑的商旅们自行组建的小型商队。
安西都护府建立后,缇骑军对原本盘踞于关山要隘的流寇马匪进行了清缫,打通了连接红珑与红土荒原的商路。但大关山绵延百里,林荒路险,偶尔还有虎狼出没。所以那些来往于关山的零散客商和旅者,都会在进山前,寻找一起翻山的伙伴,凑足十来个人,选一个有经验的领队,再雇一名熟悉路途的向导,两三个会些功夫的青壮年作护卫,结伴同行。毕竟人多些,路途之上也好有个相互照应。
眼下这支十余人的商队,就由四、五拨不同来路的人凑成。领队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客商,干瘦精明。这支队伍原打算抄小路过朗玛峰,不想遇上这场暴雪,迷失了方向,误打误撞寻到这处山洞避雪,却没想到这里却已先有了人。
不大的山洞里突然多了十几个人,洞口处还挤了马匹缁重,立时显得拥挤起来。拓跋霜一行朝山洞深处挪了挪,为后来者腾出一片空地。
这十余人进洞后,便各自忙着更衣取物,生火造饭。烈火燃烧干柴马粪发出的“哔剥”声,混合着青年汉子的高声谈笑,和对这鬼天气的低声咒骂,倒为这原本清清冷冷的山洞,添了一番别样的温暖。
这支队伍中,最引起拓跋霜注意的,却是先前在洞口叫“爷爷”的那个小女孩。小姑娘约摸十余岁的年纪,穿一袭水绿色的衫子,样貌虽然普通,一双大眼睛却是扑闪扑闪,甚是水灵。自打她进洞,便一直紧紧的跟在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的身后,拉着老人衣角,寸步不离,却又偏偏从老人的身后探出半个头来,那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目不转睛的盯着裹在红色大氅里的堇儿。
“小环,你想找那个小妹妹玩儿,过去就是了,不用害羞。”老人微笑着,用他干枯的手掌,爱怜的抚摸着孙女的脑袋。
小环腼腆的笑了笑,道:“爷爷,我认得那个小妹妹,她是大关城谢帅府的二小姐,名字叫做、叫做——谢堇华,对不?”
小女孩的声音,又脆又响。“谢堇华”三个字响起的那一霎,原本略显喧闹的山洞里,竟陡然间显出一段异常的静来,寂静中还有人轻轻吸气的声音响起。人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探过头来向堇儿瞄上两眼。
那小环一口道出堇儿的姓名来历,不只拓跋霜宁砚等诸人感到讶异,就连阿璇的脸上都少见的露出了诧异之色。
堇儿脸上却不见半点惊讶,微笑着朝小环招了招手,大声道:“我也记得你,十天前我们在龙泉驿见过的。那时你们在驿馆卖艺,你爷爷在拉胡琴,你在给客人唱小曲儿,对吧?原来你的名字叫做小环。”
经堇儿这一提点,拓跋霜顿时松了一口气。难怪她觉得这祖孙俩面善——当日龙泉驿中,她也曾见过这拉琴唱曲的两祖孙。却不知这二人怎么来了这里。
小孩子本就自来熟,那小环见堇儿冲她微笑招手,早把先前的腼腆羞涩抛到了九霄云外。松了爷爷的衣角,三步并作两步,兴高采烈的蹦到堇儿身畔,与她并肩席地而坐,牵了她的手:“真的是你?你真的是谢二小姐?敛华谢帅真的是你哥?你竟然记得我?哇,我太感动太高兴了!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的?”
她极度兴奋之下,竟一口气爆出四五个问题,倒是闹得堇儿瞠目结舌,一时不知该回答她哪个。
好在小环似乎并不太关心那些问题的答案,连珠炮般的继续道:“我爷爷给我讲了好多关于你哥的故事,特别是他刺杀格萨王的那段,实在是太太太帅了!我好喜欢好佩服他啊!敛华哥哥也来了吗?他在这里吗?”
说到这里,两眼就没离开过堇儿的小丫头终于有兴趣抬起头来,认真打量了一下堇儿周围的人,目光先是落在阿璇的身上,盯着他上上下下的看了半天,直看得阿璇浑身发毛,她才坚决的摇了摇头,又将目光转向宁砚,半晌后,终于还是再一次摇了摇头,重新转回到堇儿的身上。
堇儿微笑:“不好意思,我哥没来——他不在这里。”
“哦,”小环的脸上有难以掩饰的失望,不过她很快就再度兴奋起来,“小堇,你哥长什么样儿?是不是很帅?他指挥大军的时候是不是特威风?”
“啊?我哥长得很普通啦,眉眼有点儿像我,哦,不对,是我长得像我哥……天,我都在说些什么啊!”堇儿用一只手指揉着太阳穴,显然已经被小环一连串乱七八糟的问题给绕得晕头转向。
旁观的拓跋霜等人无不忍俊不禁,堇儿在众人的面前,素来表现出一付与她年龄极不相称的老成与沉稳,直到此时,面对这个叫做小环的、与她年龄相仿的小丫头,方才显露出几分她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儿该有的天真活泼来。
“嘿嘿,好了好了,我不问了还不成吗?小堇,我爷爷很会讲故事的,我们让他给我们讲你哥的故事,好不好?就讲你哥刺杀格萨王的那一段!爷爷爷爷,你快过来……”
坐在那边老人却乐呵呵冲小环道:“小环,你个笨丫头,你爷爷的那些故事,都是道听途说来的。你要我在谢二小姐面前讲她哥的故事,不是安心要看你爷爷的笑话么?”
小环如梦初醒,一拍脑袋:“是啊,我真笨!你哥身上发生的故事,这儿还有谁能比你更清楚?该是你讲给我听才对!”
谢帅事迹在红原上流传极广,甚至还被人编作歌谣传唱。毕竟是口口相传,传来传去,难免走样,再加上那些说书人、吟游诗人的添油加酱,到如今也不知有了多少个版本。堇儿是谢府二小姐,谢帅的亲妹子,所知当是最近事实。如今小环央着她讲她哥的事儿,众人都大感有趣,一个个竖尖了耳朵。
堇儿怔了一怔,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里,却分明有一丝淡淡的失落闪过,失落中还隐隐夹杂着一丝淡淡的痛楚,半天才呐呐道:“不好意思,我那时年纪太小,所以不记得……”
“哦,也是哈!”小环认认真真的打量了堇儿一番,“你哥十年前统率大军大战格萨王那会儿,你最多还只刚刚出生。可是你是他妹子呢,你哥难道就没给你讲过……也是,他那样的人物,自然不会把自己的事迹挂在嘴边上的。这可怎么办呢?”回头又喊,“爷爷,还是得你来讲才成……”
小环的爷爷不知什么时候已从随身的包裹里翻出了他那把旧胡琴,正“咿咿呀呀”的调音,听到小环又喊,笑着道:“小环,今儿个当着谢二小姐的面儿,我们就不说他哥的事儿了。你一定要听故事,爷爷给你们讲个新鲜的,好不好?”
“哦!”小环口中应着,面上却颇有些不甘之色。
堇儿却拊掌笑道:“好啊好啊,爷爷您有什么新鲜故事?堇儿也想听听呢!”
“嘿嘿,能给谢二小姐说故事,是我老头子的荣幸!这场雪把我们大伙儿困在这神女峰上,却让老头子得幸遇见谢二小姐,也算得是大家有缘。既然今晚我们得一起在这大关山上过夜,爷爷就给你们讲个‘关山影剑’的故事好啦!”
朔风呼啸,彤云翻卷,天地混沌。
胡琴的调子,舒缓悠扬,在这小小的山洞中盘旋回响;老人的声音,却是浑厚苍凉,仿佛来自于亘古之前的久远。
“关山叶飞影九幻,飘摇万里入中原;
清扬少年立琼阁,孤剑笑舞天下寒。”
那老人四句唱罢,却并不急于直入正题,而是深吸了一口气,放下手中胡琴,对着堇儿悠悠一笑:“谢二小姐大概也听出来了,老头子今天要说的,是十三年前,大关山一位叶姓少年,独赴红珑,以一柄孤剑,尽挑中原武林八大剑术世家的二十七位少年高手,名动江湖的故事。老头子记性不好,道听途说,依葫芦画瓢,难免有些错漏不实之处,还请谢二小姐多多包涵。”
听老人讲完这几句,小环面色沮丧,口中喃喃:“爷爷你这算哪门子新鲜故事?我都听过不知道几百回了……”
堇儿面带微笑:“小环说得没错,爷爷您这故事,可实在算不上新鲜!‘九影飞叶’的大名,堇儿仰慕已久。传闻那叶姓少年,久居关山,自幼痴迷剑术,竟于大关山上奇峰怪石、流泉飞瀑、日出日暮、叶落花开、万物生息间,领悟于一套剑法。并在他十一岁那年,逶迤万里,前往红珑,在金陵城的琼阁之巅,孤剑独战当时中原八大剑术世家中声名最盛的二十七位少年高手。‘关山影剑’,名成一役。那一战由早及夜,观者众多,流传甚广,在金陵城中,轰动一时。”
宁砚一直不曾说话,此时忽然接道:“那一战岂止轰动金陵,根本是震动整个中原武林。红珑八大剑术世家,俱是世传家学,武学溯源,数百年来,族中英才辈出,声势极隆,倍受尊崇,那一战后,颜面扫地,在江湖上很久都抬不起头来。门中弟子,一个个更是极尽收敛,闭门苦练,竟是人人都盼着有朝一日能打败那叶姓少年,一雪前耻,为家族挽回声誉。而江湖中更有不少自负剑法高明的少年,盼着能得机会与那叶姓少年一战,扬名立万。据传,琼阁一战之后,不过半年间,那叶姓少年连战数十场,竟是无一败绩,‘九影飞叶’,声名之盛,一时无贰。”
拓跋霜笑道:“这事儿我也知道,那叶姓少年成名之时,才只十一岁。可惜他成名虽早,消失却也极快。琼阁之战后不到半年,那少年便销声匿迹,不知所踪,仿佛凭空从这世界上消失了一般。这些年,八大世家的弟子想尽了法子,想要把他从这世间找出来,却是徒劳无功。那叶姓少年为何会突然失踪?他究竟去了哪里?是生是死?至今在江湖上仍是一段悬案。”
那老人笑道:“这位姑娘说的没错,在琼阁之战的半年后,那叶姓少年便突然消失无踪,生死不明。哎,这样一个少年俊杰,若他尚在人世,如今也该有二十四、五岁了吧!”
他这话中略有惋惜之情,但脸上却殊无惋惜之意,只把目光从堇儿、拓跋霜等诸人脸上一一掠过,话锋忽转,道:“可老头子却在无意中听闻,那叶姓少年在失踪之前,曾受八大剑术世家之首的紫云世家家主紫云翎相邀,前往金陵城外的藏剑山庄,与紫云世家门下一位弟子,有过一战。”
“哦?”宁砚面露讶色,“这事儿倒不曾听说,却不知老伯从何处听闻?那一战结果又如何?”
老人大摇其头:“这事儿不过是坊间传言,其中真相,也不是我们这些流浪江湖的卖艺人可以打听得到的。没人知道这一战的结果,因为除了叶姓少年和那个紫云世家的弟子,并无其他人亲眼见到这一战。此战之后,叶姓少年固然不知所踪,那名紫云弟子也同样踪影不见。而紫云世家的家主紫云翎,甚至拒绝透露那位代家族出战的弟子的名字。”
宁砚不解:“这紫云弟子是谁,想来该不难查。既是代紫云世家出战,总是紫云家的人。虽说百年世家,根深叶茂,但既是族中之人,便总是隶属于某脉某支,总有父母亲眷、叔伯姑侄。代家族出战,是何等大事?岂会无人认识于他?”
老人摇头苦笑:“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怪就怪在诺大一个紫云世家,竟然真的就无人识得那个代家族出战的弟子。大家唯一知道的,是那个少年,当时还不满十岁,竟然比那叶姓少年,年纪还要小上许多!”
“搞不好紫云世家请了外人援手,那弟子根本就不是紫云门人!”睿叔的声音远远飘来。
“不能!”宁砚摇头,“像紫云那样的百年世家,最重声誉,就算是比剑落败受辱,也断不至于不顾家族名声,寻求外人援手。若是真要寻人援手,又岂会找上一个不满十岁的少年!况且紫云世家百年来位居八大剑术世家之首,剑道心法,亦是自成一体,独步天下。那叶姓少年剑法何等高明,对手所使的是否系紫云世家的剑道心法,一交手便知端侃,紫云世家不可能会想不到这一点,假人援手,徒然自取其辱。”
宁砚说话,拓跋霜一直静静聆听,此时忽道:“砚哥此言差矣!你也说紫云是百年世家,根深叶茂,那么偶有偏房旁支、个别族中弟子,流落在外,本家族人不识,并不算稀奇。那紫云翎既然拒绝透露这少年的姓名来历,说不定这少年,真的便不姓‘紫云’!”
宁砚一呆:“不姓紫云,怎么可能?”
拓跋霜却凄然一笑,以手掩唇,在他耳畔轻声道:“难道,你忘了云叔?”
“云叔”两字入耳,宁砚面色也是一滞。
天下人皆知云叔是拓跋族长拓跋宏的义弟,却很少有人知道,云叔其实并不是拓跋人。
云叔——是红珑人!
天下人皆知云叔名叫“云英”,甚至如宁砚和拓跋霜,自小随云叔长大,也都一直以为,云叔姓“云”。
直至云叔身故,他们在他遗体上找到那方染满鲜血的薄绢,看到薄绢一角,那九个墨迹浓重的字——
“紫云英书赠香辛夫人”。
云叔原来,是姓“紫云”的!
“紫云、紫云……莫非云叔,也是出自紫云世家……”宁砚一念及此,心神激荡,几乎脱口失声,好在被拓跋霜及时制止。
那边明叔却不耐烦的伸了个懒腰:“你们几个一不知那紫云世家的出战弟子是何人,二不知藏剑山庄一战的胜负输赢,三不知叶姓少年失踪与紫云世家究竟有无关系。在这里说来说去,都不过是妄自猜测而已,有什么意思?”
那小环却被大家后来的这番话勾起了兴致,朝明叔飞了个白眼:“反正是闲来无事,找话题瞎聊而已,猜猜又有什么不好?我猜,那叶姓少年定是赢了!”转头看向堇儿,“小堇,你说对不?”
“何以见得?”堇儿睁大了眼睛,唇角微微上翘。
“很简单啊!”小环一脸得意,“你们想想,那紫云世家邀那叶姓少年藏剑山庄一战,目的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一血琼阁之战败北之耻!此战若是紫云世家得胜,他们还不大肆张扬,公告江湖——‘九影飞叶’已败于紫云世家之手?!现在他们鬼鬼祟祟、遮遮掩掩,既不肯透露出战弟子的姓名,也不肯透露这一战的结果,理由只有一个——他们输了!说出来只会让紫云世家更丢人而已!”
小环这番话出口,明叔、睿叔及场中大多数人都微微点头,觉得这小丫头分析得颇有些道理。
拓跋霜沉吟道:“不无道理!可是那叶姓少年这一战后便消失无踪,却又作何解释?”
小环显然是没有想好,给拓跋霜问得一愣,不过她人机敏,眼睛转了两转,心中便有了计较,咬着嘴唇,低声道:“紫云世家声名显赫,却两度败于那叶姓少年之手,定然视之为奇耻大辱。说不定,说不定……”说到这里,她猛地抬起头,声音也高了八度,“他们一时不忿之下,起了杀意,群起而攻之,也未可知!那叶姓少年再厉害,终究不过只有十一岁,又是孤身一人,如何能抵得过紫云世家那些成名数十载的剑术前辈高手的联手夹击?自然是凶多吉少……唔……什么、什么东西?”
小环兴之所致,正说得口沫横飞,却不知道哪里猛的有什么东西飞过来,直直的射进了她嘴里,堵得她说不出话。她忙不迭的将口中的东西吐出,只觉齿颊留香,油渍渍,滑腻腻,还有些微微发烫,仔细一看,竟然是一小片刚刚才熟透的烤肉。
举目环视,就在她身边不远的地方,阿璇正一本正经的用一柄小刀,划拉火堆上的烤肉,一付若无其事的模样。而那他手中那块焦黄油香的烤肉,表面已明显被什么东西切去了一小块,露出褐红色的里肉来。
小环一跃而起,冲到阿璇面前,气鼓鼓的指着他鼻子:“你、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阿璇头也不抬,“还不明白吗?请你吃烤肉,堵你的嘴!省得某个小鬼自以为是,在这里瞎编乱造,胡说八道!妄损紫云世家百年清誉!”
“哈?妄损紫云世家百年清誉?依你的意思,我猜的不对?输的是那叶姓少年?”
“输的为什么就不能是那姓叶的?!”
“切!输的若是‘九影飞叶’,那紫云世家大耻得雪,扬眉吐气,该举族欢庆、公告天下才是,为什么要神神秘秘、遮遮掩掩,不敢见人?”
“大耻得雪?扬眉吐气?哧——”阿璇发出一声轻笑,“谢谢你,小妹妹,你太高看那姓叶的小子了!紫云世家子弟逾千,百年剑术传承,深不可测,又岂会将两三个十多岁小毛孩子的剑术切磋、偶尔的几场输赢胜负放在心上!赢了一个十多岁的孩子,便要大肆宣扬?如此行径,岂是这样的百年世家所屑为之!那才是真真招人耻笑!”
“可是、可是那叶姓少年为什么会就此消失不见?”小环倔强的看着阿璇,一张小脸因为过于激动而微微有些发红。
拓跋霜叹了一口气,站起来,从背后搂住小环:“这也能解释得通——那叶姓少年当时不过才十一岁,自出道以来,战无不胜,何等荣耀!此番忽遭败绩,还是输在一个比自己年纪更小的少年手中。他受到如此大挫,难免黯然神伤、心灰意懒。躲起来不肯见人,也并不稀奇。”
小环咬着牙,一幅要哭出来的表情:“躲起来不肯见人么?他那样子骄傲的一个少年,从来都没有败过,若是输了,真不知道会有多伤心……”
阿璇却突然一脸认真的看着拓跋霜与小环,道:“你们怎么知道他会伤心?”
二人皆是一呆。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那姓叶的在大关山修习剑道十多年,一直都是孤身一人,自出道后,又向来未逢敌手,心底下不知有多寂寞,忽然有了一个可以和自己相匹敌的对手,应该是非常开心才是,为什么要伤心?”
“说得好!”宁砚一击掌,笑对阿璇:“高手寂寞,但求一败?”
阿璇含笑点头。
“可是如此,便不能解释那叶姓少年为何会突然消失……”拓跋霜秀眉微蹙。
“消失?什么叫消失?离开绝大多数人的视野,便叫做消失?”阿璇一脸不屑,“那姓叶的十岁之前独居大关山,无人知晓,怎么就没人说他消失?他本来就不是红珑人,离开中原,继续过他悠游自在的日子,这有什么好稀奇的?也至于让你们疑神疑鬼,说什么‘突然消失’?”
宁砚忽道:“你好像很了解那叶姓少年?”
阿璇扬扬头,撇了一眼小环,笑看着宁砚与拓跋霜道:“我不过是仰幕令师风范,不忍见有人胡乱揣测,损及他家族清誉,说出事情存在的另一种可能而已。”
他轻描淡写的随口一句,旁人不明所以,宁砚与拓跋霜却是相顾骇然,阿璇这看似答非所问、不着边际的一句,却明明白白的向二人透露出这样的含意:
——阿璇不仅知道紫云英才是云叔真名,而且他还知道,云叔确是来自紫云世家!
“宁氏一剑,红珑飞霜”,宁砚与拓跋霜自幼得云叔传授武功,虽未正式拜师,但感情深厚,更胜父子师徒。二人与云叔朝夕相处十多年,尚且不知其真名实姓、身份来历,这阿璇又从何而知?难道,他认识云叔?
这个与自己年龄相若,武功却深不可测的少年,究竟是什么人?他和云叔之间,又有着什么样的关系?
拓跋霜只觉心中有无数问题,几乎要冲口欲出,但与宁砚对视一眼后,终于强自忍住。
——众目睽睽之下,这里绝对不是询问这些问题的好时机。
事实上,拓跋霜并没有得到提问题的机会,因为小环已经很不高兴的冲阿璇嘟起了嘴:“哈,说得那么肯定,我还以为某人知道些什么。闹了半天,还不是和我一样,无凭无据,随口瞎猜!”
“真的只是无凭无据,随口瞎猜么?”小环爷爷浑厚苍老的声音不急不徐,悠悠响起,老人看向阿璇,面带笑意,“还是——”他顿了一顿,“还是我们这位小哥儿,确实知道些什么?”
他这话明显意有所指,此言一出,场中诸人的目光一时又再度集中到了阿璇的身上。
阿璇轩眉一扬,正欲开口答话,却被一个低沉沙哑却又略带磁性的声音抢在头里——堇儿直视老人,目光闪动:“爷爷何出此言?”
“呵呵——”小环爷爷微微一笑,“谢二小姐莫着急,且容老头子慢慢道来。老头子先前不是说,今天要给谢二小姐讲个新鲜故事么?先前讲的那些事儿,大伙儿多多少少都曾听过说,自然算不得新鲜,这新鲜的,该从现在开始才是——”
他这几句话出口,包括小环在内,人人都竖起了耳朵。
老人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着洞顶光秃秃的崖壁,缓缓道:“老头子半生飘泊,带着孙女儿到处流浪,四海为家,靠的是说书唱曲、搬弄嘴皮子谋生过活。说书不难,难就在要说得精彩,要吸引听书人的兴趣,讲的若是江湖掌故,便最是讲究‘新鲜’二字。那些中原武林的旧事,已被人翻来覆去说了不知几千几百回,就算我老头子说得不腻味,别人听也听得腻味了。所以这次来红原,一方面,我想让小环开开眼界,见识些异域风情;另一方面,也打算顺道搜集些草原英雄、大漠豪侠的新鲜故事。所以最近这些日子,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一直很注意打听有什么新鲜的江湖事儿——”
说到此处,他将目光从洞顶收回,认真的看了一眼堇儿,又在阿璇的身上驻留的片刻,才接着道:“不想竟在无意中,碰巧探听到一位传说中失踪已久的江湖俊彦的下落!”
小环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爷爷你说的那位传说中失踪已久的江湖俊彦,指的便是那叶姓少年?你知道他的下落?他在哪里?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我们天天在一起,我怎么就不知道?”
那小环连珠炮般的问了一大片,小环爷爷看了看孙女的猴急模样,笑而不答,继续慢悠悠的道:“呵呵,爷爷我是怎么知道的,小环你就不要管了。总而言之,正如我们这位小哥儿先前所说,那位叶姓少年在藏剑山庄一战后,便离开了红珑,回了这大关山,继续过他自在悠游的日子。不过,三年之后,格萨大军兵犯红原,战火蔽天,却有人看到那叶姓少年,出现在敛华谢帅的缇骑军中。”
明叔一直都不曾说话,此时突然插言道:“缇骑军中的重要人物,明某也略知一二,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有这么一号人物?依那叶姓少年的能力身手,若任职于缇骑军中,身份地位,必然显赫,岂会默默无闻,无人知晓?不知老先生是听何人说的?那叶姓少年,又现于何时?现于何地?”
对于明叔的问话,小环爷爷却是充耳不闻,只是对堇儿一拱手,歉然一笑,道:“不好意思,谢二小姐,说好今日不提令兄,这话题绕来绕去,竟然又绕回到令兄的头上。老头子食言,在这里先行致歉!”
拓跋霜心下诧异,不明白小环爷爷不过是将言及谢帅,为何便要向堇儿致歉。抬眼看时,更是一怔,只见堇儿长睫微颤,唇角竟露出一抹苦笑来,敛首轻声道:“爷爷但讲无妨。”
“如此多谢!”小环爷爷点点头,目光转向众人,深吸一口气,肃容正色道:
“众所周知,历七四二年,敛华谢帅率缇骑军大败格萨大军于新野,并以手中一支无名剑,一剑飞渡,击毙格萨王于大关城下。
“单人独身,飞渡一剑,于乱军中取敌酋首级,这一剑,着实艳惊天下!
“世人只看到这一剑的风采,却全然不知这一剑背后,谢帅为之付出了怎样的惨重代价!”
他说到“惨重代价”这四个字时,口气极重,四字入耳,听者诸人心中,无不是砰然一跳。
说这四个字的时候,小环爷爷的目光,再度落在堇儿的身上。拓跋霜心下暗奇,老人此刻看向堇儿的眼神中,竟流露出浓浓的怜悯之意。反观堇儿,亦是双唇紧抿,神色黯然,那模样,竟似被人提及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一般。
“那格萨王坐拥十万精兵,有备而来,而缇骑军不过是谢帅仓猝组建,人员来历繁杂不说,又缺乏组织训练,物资装备更是不济。不论是人数,还是战斗力,都远不是以勇猛好斗、嗜武成性闻名红原的格萨游骑兵的对手。
“两军若正面交锋,缇骑军有败无胜。谢帅兵行险着,令林寒林帅率缇骑军主力与格萨军决战于新野,却以自身而弭,将格萨王和三万格萨军中最精锐的部队诱往大关城。
“其实当时的大关城,留守兵力不足千人,几乎可算是一座空城。谢帅此举,旨在牵制格萨精锐,为林寒争取时间,力保新野之战取胜,粉碎格萨大军的主力部队。
“守城之战艰苦卓绝,便是这区区数百人,在谢帅的带领下,硬是将三万格萨精锐拖了整整三天。格萨王亲自上阵指挥督战,依旧未得寸功。到得第四日,大关城中,几乎已是兵尽粮绝,而大关城楼下,格萨兵亦是伏尸数千。”
这一段旧事,红原上人尽皆知,拓跋霜等人亦不知道听说过多少遍,并不新鲜。小环爷爷显然也意不在此,不过是为求故事完整,略作交待而已,所以寥寥数句,一带而过,说得极是简单轻巧。但众人听了,念及那一战的残酷艰辛,心中仍感凛然。
“格萨王久攻大关城不下,又得到格萨军主力新野遇伏的战报,终于发现自己中了谢帅的调虎离山之计,决定放弃大关城,撤军回援新野。正当他率军撤退之时,却发现久攻无果的大关城,城门洞开,敛华谢帅竟然亲自率领一队由三百名死士组成的轻骑兵,径直杀出城外——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大家都曾听过,老头子就不细说了。其实当时谢帅也是为拖延格萨王援兵新野,迫于无奈,才以身犯险,行此一着。格萨军当时正在撤退,万没料到大关城中这点兵力,防守尚且捉襟见肘,谢帅竟然还敢亲自带兵冲出城来。轻骑兵冲击速度奇快,转眼间已没入格萨军中,这三百死士,自出城始,便已不抱生还之望,一个个悍不畏死,只求多杀敌人,赚个够本。格萨军遭此突袭,仓猝之下,不知对手虚实,又组织不及,竟自阵脚大乱。终于让谢帅觅得机会,冲到格萨王身前,飞度一剑,锐不可当,毕其功于此役。”
说到这里,老人停了一下,就着腰间的羊皮口袋喝了口水,润了润喉咙,才继续道:“可是大家想想,那格萨王既然敢亲临阵前指挥大军,身边的防范护卫,自是严密之极。谢帅武功剑法再高明,这一剑又岂会如此容易轻巧,可以一剑竟功,全身而退?!”
拓跋霜深吸了一口气:“老先生的意思是?”
“三百死士,生还者不足十人,此战惨烈,可想而知。那格萨王身边七十三近卫,十二亲卫,个个俱是武功高强之人,更何况还有西域拜火教教主欧阳亲自出马,率教中一众高手护卫在侧!
“拜火教乃格萨国教,此教出于西域,教义神秘,教中人善施盅毒异术,个个都有一身奇特本领,莫测高深。特别是教主欧阳,名扬江湖数十哉,据传他不仅身怀异术,能令各种鸟兽虫蚁听命于他,还练就一双烈火掌,此掌极其阴损霸道,中掌者表皮肌肤完好无损,内脏如受火灼,筋脉俱焚,无人能得活命。
“谢敛华杀至格萨王身前时,已是浑身浴血,重伤在身,实属强弩之末。所以当他冲破格萨王十二亲卫及拜火教中诸高手的联手护防,仗着那一身无人能及的轻功,凭藉全身最后的一点气力,向那格萨王使出飞渡一剑之时,根本是只求杀敌竟功,不求自保,全身上下,未作丝毫防范。是以这一剑虽然凛利,但就在他的无名剑洞穿格萨王咽喉的那一刻,拜火教主欧阳的烈火掌,也已结结实实的印上了他的后心!”
小环爷爷讲到此处,停了一停,抬眼四望,诺大的山洞中,除去篝火燃烧发出的毕剥声,竟是一片静寂,洞中十余人,竟是人人屏声静气,睁大眼睛看着他,竖耳聆听。
小环原本听得津津有味,此刻却眉头大皱,尖声道:“爷爷你乱讲!这一段你从前可不是这么讲的!谢帅怎么可能会中什么烈火掌?你都说了,那烈火掌阴损霸道,中者无人能得活命,那谢帅现在可不是活得好好的么?”
“是啊,这段故事我们从前也有听过,好像没说谢帅受伤啊!”有人低声附和。
老人面露苦笑:“傻丫头,当着谢二小姐的面,爷爷我怎么敢胡编瞎讲?只不过是从前没讲全罢了!谢二小姐就在这儿,谢帅当时到底有没有受伤,有没有中那欧阳的烈火掌,你不妨问她!”
他这么一说,小环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立时可怜吧唧的看向堇儿:“好,小堇,你跟我说,爷爷刚才在瞎讲,对不?”
面对众人疑惑的目光,堇儿薄唇紧抿,半晌方抬起头来,面露苦笑,笑容中自有一股凛然的坚决,却又透出几分淡淡的凄惶,轻声道:“爷爷说的不错!我哥当时确是中了欧阳的烈火掌,虽侥幸留得性命,却始终无法根治,至今仍是身受其苦!”
“至今仍是身受其苦?”小环愕然,“你的意思是,你哥的伤,到现在都没有好?”
堇儿点头。
现在,大家终于明白了小环爷爷所说的“惨重代价”四个字的含义。
寂静的山洞中,众人一齐发出的叹息声带着微微的回音,显得特别响亮刺耳。
叹息声中,拓跋霜的声音却朗朗响起:“照爷爷您先前所讲,谢帅重伤之余,又新遭欧阳烈火掌重创,伤上加伤,纵是铁打的身子,只怕这时也已支撑不住。欧阳一掌得手,定然乘胜追击,欲取他性命。身处敌军重重包围之中,谢帅又岂有生理?又如何能安然返回大关城中?”
小环爷爷嘿然一笑:“姑娘问得好!照当时情形,谢帅虽一剑竟功,但想全身而退,确已无望。不过——幸运的是,当时,有一个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多年的剑术高手,突然出现在乱军之中,出现在谢帅身侧。并以一已之力,力阻欧阳,掩护谢帅撤回大关城中!”
“江湖上销声匿迹多年的剑术高手?爷爷你说的莫非是——”
看着一干听众张大的嘴巴,小环爷爷脸上笑容愈发灿烂:“诸位所料不差,这位剑术高手,正是我们先前谈起的‘九影飞叶’——那位出自大关山的叶姓少年!”
“其实那叶姓少年先前便一直在大关城中,格萨军强攻大关城三日,三日中他便一直伴随谢帅身侧,协助其指挥布防。谢帅亲率三百轻骑死士杀出城外,那叶姓少年便在城楼之上以旗帜为讯,发号施令,指挥三百轻骑兵分进合击,冲击格萨军各翼,搅乱格萨军诸阵。后来谢帅孤身犯险直取格萨王,那叶姓少年便带着城中余兵掩杀出城,终于救谢帅于千钧一发。格萨王被杀,格萨军群龙失首,又见大关城中又有大队人马杀出,情势不明之下,斗志被彻底摧垮,纷纷四散逃命,终致全军大乱溃败,不可收拾。”
“大关城之战时,谢帅年仅十三,而那叶姓少年也不满十五,两个不过十多岁的少年,其中一个还带着重伤,联手合击并肩御敌,双剑合璧,力抗拜火教诸高手,重创名动天下的拜火教主欧阳,真真是英雄少年!据说此战后,拜火教在红原销声匿迹,教主欧阳也闭关隐遁,不知所踪!”
说及此处,老人却一拍大腿,喟然长叹: “只可惜每每提到大关城大捷,世人念及的,总是谢帅‘飞渡一剑’的风采,却不知这一剑背后,那位叶姓少年同样功不可没!’”
拓跋霜心中疑惑:“大关城城上城下,那叶姓少年与谢帅联手抗敌,可见二人相交匪浅!大关城一战,那叶姓少年立下如此功劳,何以无人知晓?大关城大捷后,谢帅身受皇命,镇守安西都护,那叶姓少年却又去了何方?”
小环爷爷微微一笑:“大关城大捷,实为惨胜,当时守城的缇骑军本不足千人,战后活下来的知情者更是寥寥可数。格萨王一死,格萨军旋即大乱溃败,各人逃命不及,又有谁会去关注欧阳等人和二个少年的激战?拜火教深以此战为耻,战后便远遁西域,自不会将自家丑事主动外扬!是以那叶姓少年若不欲张扬,那么后来人自然只知大关城一战缇骑军大胜,格萨王被谢帅所杀,却不知那叶姓少年在这一战中的种种行为事迹,想来也不足为怪!”
“至于这位和谢帅交情匪浅的叶姓少年之后去了哪里嘛……”老人明显故意拖长了声音,笑嘻嘻的看看堇儿,又看看阿璇,“这事儿,只怕只有谢二小姐和这位谢帅府的小兄弟才能告诉大家答案了!”末了,他又立马补充一句,“或许谢二小姐当时年纪尚幼,不知究里,可这位小兄弟这么多年一直在谢帅府,以你如今的年纪,当时应该差不多也是十岁出头吧?听你先前说的那些话,好像你对那叶姓少年很是了解嘛!那么他去了哪里,你多半是知道的了?”
众人听到此处,方才恍然大悟,那小环爷爷花了这许多功夫讲当年的大关城一役,不过是为了说明他何以认定阿璇知晓那叶姓少年的来历过往,想从阿璇口中套出那少年的行踪。
小环瞪着阿璇,一脸的不可思议:“原来你先前不是瞎猜,你真的知道当年藏剑山庄一战的结果?”
众人看定阿璇,待他作答。
在众人注视下,阿璇面不改色,嘴角微微上翘:“不错,我知道!我不仅知道当年藏剑山庄一战的经过结果,也知道那姓叶的如今在什么地方!”
说这番话的时候,阿璇一直漫不经心的把玩着他手中那柄先前用来割烤肉的小刀。三寸长的小刀在他修长灵活的手指间翻来覆去的转动,在燃烧跃动的篝火映照下,银色的刀尖闪烁着迷离不定的金属光泽,也映亮了少年清俊的面庞上骄傲而神秘的微笑。
“可是,我凭什么要告诉你们?!”
伴随着最后九个字从口中坚决的吐出,突然有一点凛厉的寒茫,从阿璇的眼中一闪而过。
没有半点征兆,三寸长的小刀从他手中无声无息的飞出,其势若电,迅疾无比,刀尖所指,正是拓跋霜的面门。
小刀直掠向前,刀尖上那一点耀眼夺目的寒星,深深的映在阿璇黝黑的、深不见底的双眸中。
虽说睿叔先前也曾提出怀疑阿璇会对拓跋霜不利,但绝没人料想到他竟会在众目睽睽之下陡然向拓跋霜发难。这一下激变陡生,那阿璇与拓跋霜原本坐得极近,事发突然,阿璇出手又极快,旁人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纵有心相救,也鞭长莫及。偏偏素来对危险直觉敏锐的拓跋霜,明明眼睁睁的看着那小刀直奔自己,竟似毫无觉察,视而不见,不闪不避,一动不动。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阿璇手中飞刀射出的一瞬,在围观众人的惊呼声中,二道银光如白炼般划出,却是明叔与睿叔,二人原本坐得稍远,此时各执兵刃,蹂身抢出,已是尽了最大的努力,要截下那柄射向拓跋霜的飞刀。
然而,那二道如雪白炼只是惊鸿一闪,就被另一道矫若游龙,却又森冷似铁的墨色弧光截断。“墨隐剑!”难以置信的看着那柄截断自己相救拓跋霜最后机会的熟悉的墨色长剑,从半空跌落的明叔喉间发出一声深沉的怒吼:“宁砚,你做什么!”
墨隐剑!那是拓跋霜佩剑“未霜”的对剑!出剑阻拦二老相救拓跋霜的人,竟是宁砚!
阿璇飞刀射向拓跋霜,明叔与睿叔飞身相救,宁砚出手阻拦,逼退二老,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面对明叔与睿叔的怒目相视,翩然落地的宁砚却是一脸平静,反手倒转墨隐剑,抬起手臂,以剑柄指了指拓跋霜。
回过神来的明叔与睿叔忙看向拓跋霜,却并未见到想象中的流血场面。只见拓跋霜面色略显苍白,胸脯不住起伏,似乎还没缓过神来。就在她脑后尺余外的山洞岩壁上,那柄银白色的小刀半身没入岩壁,刀柄犹自微微颤动,一条不足尺长的小青蛇,全身扭曲,已被那柄刀牢牢的钉死在岩壁上。
那小蛇全身乌青,与岩壁同色,加之山洞中光线昏暗,极难发现,蛇头上却有一个极小的鲜红色的凸起肉瘤,形若鸡冠。
“红顶鸡冠蛇?“明叔睿叔二人对视一眼,冷汗泠泠而下。这红项鸡冠蛇身材虽然秀气,却是毒性极烈,若被它给咬上一口,一炷香之内,毒行全身,七孔流血,药石无救,绝无幸理。且此蛇身材细小,行动尤其灵活敏捷,一但发动攻击,极难闪避。适才若非阿璇及时发现,飞刀射杀;若非宁砚机敏,及时出手相拦,阻止二人击落阿璇飞刀,拓跋霜只怕已做了蛇口亡魂。
二人老脸羞红,适才拓跋霜面对阿璇飞刀犹自岿然不动,显是已觉察到此蛇在她脑后,怕妄动惊蛇,引它攻击,只待阿璇飞刀相救。偏他二人不明究里,贸贸然出手,想要截下飞刀,好心办坏事,差点害死拓跋霜。
“不对吧?现在是冬末春初,这大关山上还漫山飞雪,蛇该在冬眠才是,这红项鸡冠蛇却是哪里来的?”睿叔看着蛇尸,眉头紧皱。
“既然不是天生的,那自然是人养的了!”阿璇撇了撇嘴角,往前踏出两步,一双凌利的眼睛,以极缓慢的速度,从后来进入山洞中一干人脸上一一扫过。另一边,堇儿却牵了拓跋霜的手,将她拉到山洞中更靠里的地方,用她小小的身体,将拓跋霜半掩在身后。
宁砚手中墨隐剑平举,横剑当胸,挡在堇儿和拓跋霜身前,明叔睿叔一左一右,将拓跋霜和堇儿护在中心。
那边,小环也已回到她爷爷的身边,牢牢抓住老人衣角,只从他身后露出半个脑袋,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好奇又紧张的窥探着眼前发生一切。
偌大的山洞中,一片死寂。
阿璇的目光,在山洞中众人的身上游移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最终锁定在倦缩于山洞一隅的一个中年妇人的身上。
那个中年妇人是商队在山下请的厨娘,约摸四十岁上下,身材微胖,姿容平常。自进洞始,她就埋头生火做饭,极少和人搭话。后来小环爷爷开口说故事,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起来,她却似乎对这些江湖传闻并不甚上心,只是埋头忙着手中的活计,始终没有朝这边看上一眼。
感觉到阿璇正看着自己,中年妇人抬起头来,一脸木然。
阿璇却微笑着向她点点头:“拜火教护法?龙三娘?”
“龙三娘”三个字入耳,那中年妇女怔了一怔,突然发出一声与她年纪身份全不相符的轻笑,伸手往脸上一抹,摘下了脸上的人皮面具。众人只觉眼前一花,眨眼间,姿容寻常的老妇人,已经变成了一位娇艳如花、风情万种的中年美妇。
“小兄弟好眼力!三娘自认除了驱蛇的本领,这易容功夫也是不弱,却不知这位小兄弟你是怎么发现的?”
阿璇苦笑着,指了指她的手。
那龙三娘一怔,抬起自己的双手,放到眼前细看,这是一双保养得很好的手,皮肤白嫩,手指细长,与那些常做粗重活计的普通村妇的手,的确有着天渊之别。
“记住下次扮厨娘的时候,把你的手弄黑弄糙一点儿。”
“三娘多谢小兄弟提点。”龙三娘笑魇如花:“不瞒小兄弟,拜火教此番出动,目标只是拓跋公主,三娘知道小兄弟武功高强,不过俗话说得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拜火教与小兄弟素无过节,还望小兄弟高抬贵手,莫要多管闲事才是。”
阿璇剑眉一凛:“如果我一定要管呢?”
龙三娘面上笑容俞发灿烂,口中娇嗔道:“三娘是见小兄弟是个人才,才良言相劝。小兄弟若是不肯听,三娘也没有办法。不过你现在真的还有力气管闲事么?你吸口气试试?”
拓跋霜身处众人重重保护之下,听那龙三娘言及她此行目标竟是自己,不禁大感意外,突然又听龙三娘如此跟阿璇说话,不明所以,正自诧异。却见阿璇依言吸了一口气后,面色陡然大变。
拓跋霜心中大跳,因为不仅阿璇的面色变了,就连素来镇定沉稳、不管面对什么大事都总是微笑以对的堇儿,这次脸色也变了。
“迷迭香?”阿璇死死的盯着龙三娘。
“不错,迷迭香!小兄弟好见地!”龙三娘微微一笑,“三娘我刚才生火的时候,一不小心失手掉了些在火堆里。迷迭香名字中虽有一个香字,却是无色无味,这东西对普通人没有半点用处,不过不管是多厉害的武林高手,但凡闻到此香,三个时辰之内,休想使出半点内力!”
听闻龙三娘此言,拓跋霜方知阿璇与堇儿面色大变的缘由,不禁心下大骇,默探体内,凝神提气,果然内力散乱四窜,无法凝聚。抬头看向宁砚与明叔睿叔,却见三人也都看向她,面色惨然,显是都与她一般无异。
阿璇突然笑了起来:“迷迭香无药可解,你不要忘记你与我们同在这山洞中,我们使不出内力,你也同样使不出来!”
龙三娘大笑:“不错,我也使不出来!不过,我和你们不一样,因为我并不需要借助内力!”说到此处,她猛地一扯衣带,脱下身上厚重的夹袄。原来她体形非但不胖,而且极其匀称婀娜,夹袄落地,顿时露出内里紧身的紫色罗衫,全身上下,竟盘裹着十余条指头粗细的红顶鸡冠蛇。
她这一脱外衣,露出身上所□□蛇,立时引起一片惊声尖叫,商队其他人与她一路同行近十日,方才又和她坐在一处,此时才知她身上竟藏了这许多毒蛇,惊恐慌乱下,纷纷闪躲走避,生怕毒蛇咬到自己,想隔她越远越好,山洞中顿时乱作一团。
就在这混乱之中,龙三娘全身陡然一震,她身上盘踞的红顶鸡冠蛇仿佛得到讯号般,离开她的身体,凌空直飞向阿璇所在。
拓跋霜眼见群蛇攻向阿璇,虽然全身酸软乏力,仍想咬牙站起,起身相助,却被堇儿伸手拉住。只见阿璇凌空飞掠,如流星般疾射向龙三娘,右手滑过腰间,已自腰带中抽出一柄长三尺、宽两分的薄铁软剑,迎风一抖,那剑在半空中划过一道诡异的弧光,弧光又幻化成漫天剑影,剑影散尽,十多条红顶鸡冠蛇已然全部节节寸断、跌落于地,阿璇笔直地挺立于龙三娘面前,手中软剑崩得笔直,剑尖直点三娘咽喉。
从阿璇挺身出剑到战斗结束,所有这一切,都不过发生于眨眼之间,甚至连宁砚与云叔睿叔,都还未来得及上前相助。
直至一切尘埃落定,拓跋霜方才注意到,阿璇手中的长剑,竟然无柄无锋,好似一根细长的薄铁片般。
龙三娘花容惨淡,直勾勾的的盯着阿璇:“一剑九影,九影飞叶!‘关山叶飞影九幻’,你是‘影剑’叶璇?”
就在龙三娘发问之时,一直藏于爷爷身后的小环也同时发出了一声尖叫:“薄铁软剑,无柄无锋,这是无名剑!这是敛华谢帅的无名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