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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乐生 大关山中雪未消 ...

  •   在拓跋霜还很小的时候,每每策马红原,累了,总喜欢寻一个小坡,躺下,任那柔柔的蔓草随着风儿、轻轻的咯吱着自己软软的身子,将那蓝莹莹、明净净的,不带一丝尘埃的天,满当当的装在自己的眼里。
      在蓝天碧草的尽处,大关山脉像一位娴静的女神,悠然矗立,将整个红原揽入她的怀中,那白雪皑皑的山峰,仿佛是浮在云端上一般,山是蓝的、天也是蓝的,雪是白的、云也是白的,一般的纯净,一般的优雅,叫人分不出哪是雪,哪是云,哪是山,哪是天。
      有时,拓跋霜也会好奇的想,那座遥远的、美丽的圣山的另一边,会有着一个怎样的世界?
      那时红原之上战事已平,拓跋族中也有些胆大的人,约了其他族的人一起,共组商队,贩运马匹物资,穿越大关山,前往红珑。
      他们回来时,带回的是华丽的丝绸、精美的瓷器、泛着清香的茶叶、薄薄的宣纸、精美的银饰……那些东西,晃花了小霜儿的眼。他们口沫横飞的向族人讲述,山的那边,有着一个怎样富庶、繁华、美丽的国度。
      可是当霜儿将那些漂亮的东西放到云叔的面前时,云叔却很严肃、很认真的摸着她的头,跟她说:“霜儿,答应二叔,这一辈子,都不要去山的那一边。”
      看着霜儿迷惑不解的眼神,云叔的嘴角微微扬起,可那笑容,却是如此的苦涩。
      “你还小,有很多事情,我就是说了,你也听不明白。不要羡慕那些漂亮的小东西,不要惊诧于她的繁华与美丽。你不知道,在那煌煌盛世的华丽外表下,隐藏着的,是一颗肮脏、黑暗、腐朽的性灵。那个金灿灿的世界,不过是为金丝鸟儿置备的黄金囚笼。在那里,再纯洁的芙蓉花,也无法抵御污泥的侵蚀;再骄傲的燕子,也会被剪断双翅,无法高飞。”
      说这些话的时候,云叔的眼中,似乎有着漫无边际的、深不见底的哀,让拓跋霜觉得莫名的心痛。

      多年后的今日,拓跋霜却正站在大关山的脚下,近距离的触摸圣山母亲雄奇、壮阔、险秀、苍凉的躯体。
      伊兰绿洲,静静的沉睡在关山北麓,月牙河南岸。大关山为它抵挡了来自南方的季风,关山融雪的积水,汇成一弯浅浅的、清彻见底却是永不枯竭的月牙河,滋润着这片神奇美丽的土地。
      “伊兰”两个字,在拓跋语中的原意,是“众神眷顾之地”。
      伊兰绿洲是红原上的明珠,而坐落于伊兰绿洲之上,背抵大关山而建的大关城,则是明珠上最耀眼的那一点亮华。
      而现在,这片亮华,就在拓跋霜的脚下。
      虽然曾经从红原上无数商贩、旅者、牧人、甚至游吟诗人的口中,听闻过大关城的伟岸与繁华,然而,当那繁华如此无遮无挡的、赤裸裸的凸立于她的面前时,拓跋霜还是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几乎要令她窒息的压迫感。
      煌煌红珑,巍巍大关。
      身临其境,拓跋霜终于真正深切体会到这八个字后面所蕴涵那种雄浑、骄纵、睥睨天下、不可一世的王者气度。
      而隐藏在这宏大、坚固得令人叹为观止的城墙后的,那些华丽得让人挪不开眼的碧瓦红墙、流榭飞檐,在住惯了帐篷的草原人眼中,不吝于神仙的宫舍;那些泛着脂粉气的花街柳巷、歌楼舞肆,在闻惯了青草与马奶香气的草原人鼻中,不吝于催眠的迷香。
      而安西都护府,就位于这座艳光四射,灼得人睁不开眼的美丽繁华都市的最中心处。

      如果说大关城带给拓跋霜的,是梦幻一般的迷茫感,那么安西都护府带给她的,更多的是震撼与惊诧。
      没有雕梁画栋,没有斗拱飞檐,青砖黑瓦的房舍掩映在绿树丛中,用红土荒原上最常见的红土夯筑的院墙上爬满了青青的藤蔓。如果不是被拱卫在一片极尽精美奢华的建筑群中,如果没有大门上“安西都护府”的匾额和门口那一对张牙舞爪的石狮,拓跋霜根本无法相信,这座简朴得让人心悸的庭院,就是那个名震塞上的“安西都护府”,是整个红原政治、经济和军事的最中心。
      然而,这片低矮、简洁的院落,映着周围那些的林立的红楼绿榭,不但不显寒酸,却反而透出一种莫名的庄严。
      安西都护府中的一个小花厅。
      矮几之上,几个青花白瓷的茶盏晶莹如玉。茶是明前的龙井,泛着一抹淡淡的清香气,只可惜已凉了许久。
      明叔在红木椅上左顾右盼,不耐烦地扭动着身子,连续变换了好几个姿势,有几次都愤然欲起,却被拓跋霜以眼神制止。
      就连素来冷静沉稳如睿叔,脸上都流露出了些许的不耐之色。
      那引领的僮仆将拓跋霜一行四人带入这小花厅中,奉上香茗后,便再无踪影,四人已在这里枯坐了足足有一个多时辰。
      “上回来连门儿都也不让进,这回倒好,进是进来了,却让咱们堂堂拓跋公主在这儿干等,哼,好一个安西都护府,好一个谢敛华!”明叔心中不睦,口中轻声嘀咕。
      “要不,我去找个人问问,看要等到什么时候?”宁砚苦笑着看了看明叔,向拓跋霜投去征询的目光。
      坐在首座一侧的少女缓缓的摇了摇头,一脸平静:“想是谢帅有什么紧急公务,脱不开身,所以才耽搁了,我们又不急这一时半会儿,等等又何妨?”
      她话音未落,一阵爽朗的女子笑声已自花厅门外传来:“传闻拓跋公主惊才绝艳、虚怀若谷,器度胸襟愧煞男儿,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林寒耽于军务,故而来迟,还望霜公主恕罪。”
      伴随着那笑声踏入花厅的,是一位三十出头的年轻女性,瓜子脸、丹凤眼儿,两道剑眉令她少了几分女儿的娇媚,为她凭添了几许男子的勃勃英气,一袭贴身的天蓝色的缇骑军服恰到好处的勾衬出她纤细挺拔的身姿,也将她精明干练的个性展现得淋漓尽致。而军服领章上,那三颗闪闪发亮的金星,似乎在隐隐提醒着众人,此人在缇骑军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身份。
      宁砚眼角微跳。
      林寒,来的人不是谢敛华,却是林寒!
      安西都护府的副都统,“缇骑三杰”之首的林寒。
      缇骑三杰,指的是谢敛华麾下缇骑军的三位副帅,两男一女,分别是林寒、骆飞与顾硕。传言骆飞善战、顾硕善谋、林寒善断,三人各展所长,相得益彰,在缇骑军中立下赫赫战功。当年谢敛华能以三万缇骑荡平十万格萨游骑兵,声震红原,除了那于乱军之中刺杀格萨王、名闻天下的“飞度一剑”,缇骑三杰更是功不可没。而林寒作为“三杰”中唯一的女性,以女子特有的敏锐与细腻,为谢敛华承担了从大军布阵驻防到粮草后勤供应等军中一应具体细务,其心计之灵敏,思虑之周详,谋断之勇决,令人叹为观止,深得军中一众男儿的敬服,被尊为“缇骑三杰”之首。安西都护府建府后,缇骑军驻兵红原诸国,骆飞与顾硕分别被派往红原西北与格萨毗邻的东宁与明远二城,屯兵建镇,加固城防,组建了著名的宁远防线,与大关城成犄角拱卫之势,令格萨军十年来不敢深入红原。而林寒则被封为副都统,随谢敛华坐镇大关城,协助其掌控整个红原的军政中枢。只不过区区十年时间,就将一场大兵祸之后的大关城及至整个红土荒原经营出如今这般繁华模样,不能不让人佩服这女子实有过人之能。传闻最近这几年,谢敛华已极少在人前露面,无论是安西都护府的政务,还是缇骑军的军务,大事小情,俱都一应交与林寒搭理,不再过问,宁砚还有些不信。如今拓跋公主亲至,安西都护府出来见客的人却不是谢敛华,而是林寒,宁砚不由心中一动,看来这空穴来风,也未必无因。
      拓跋霜尚未开口,明叔却已眉角一凛,抢先发难:“人未见,声先至,我道是谁,原来却是‘缇骑三杰’之首的林寒林副都统。林副都统,我拓跋族公主芳驾亲临,怎么你们谢帅身为主人,不亲自出来会客么?素闻红珑是礼仪之邦,待客最是热情友善,谢帅如此做派,怕是有违礼道、有失体统,于国体不合罢?”
      他这番话声色俱厉,又故意将那个副都统的“副”字声调拖得极长,言下之意,无非是提醒林寒注意自己的身份。
      林寒却毫不动气,展颜一笑:“素闻拓跋长老明辉性情耿直、脾气火暴,林寒今日算是领教了。明长老还请息怒。实不相瞒,谢帅外出公干已有数日,如今确实不在府中。林寒刚才也是突然接到紧急军务,实在是脱不开身,绝非有意怠慢霜公主及诸位贵客。不是之处,林寒在此赔礼了。”
      她不仅口中说赔礼,也真的双手抱拳,向厅中一干众人作了个罗圈揖,神态气度,甚是诚挚,明叔一愣,原本满肚的火气,一时竟是再也发不出来了。
      宁砚心中暗叹,他四人与林寒皆是初次见面,还未来得及互作介绍,刚才不过一个照面,林寒便已一口道出己方说话的人是明辉明叔,其辨人识人之能,可见一斑。况且她让大家空等了大半天,不过几句轻言细语,就将素来脾气火暴著称的明叔满肚怒火消弭于无形,倒也确有几分能耐。
      拓跋霜浅浅一笑,起身率众回礼:“缇骑三杰名震塞上,林帅风华,拓跋霜仰慕已久,今日有缘得见,实乃三生幸事。林帅公务繁忙,我们等等原也应该。明叔素来耿直,脾气大了些,刚才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冒犯之处,还望林帅您大人大量,莫怪才是。”
      宾主双方落座,仆僮换过香茗,林寒轻呷一口,笑看着众人:“诸位大可放心,谢帅虽不在府中,临行却曾嘱咐林寒,红珑与拓跋两国联姻交好之事,一应具务,林寒尽可作主。”
      拓跋霜略一点头:“如此甚好。”眼角余光,却是下意识的瞟了一眼坐于她下首的宁砚。
      宁砚与她眼神相交,心领神会:两国邦交,何等大事?谢敛华竟不闻不问,完完全全的交与这林寒,若非对其极度信任,这其中便是别有蹊跷。
      “红原儿女,都是至情至性之辈。林寒出身军旅,更是性情爽直、快言快语之人,喜欢有话直说,不爱学那些酸腐文人,绕那些七弯八拐的弯儿。客气的话儿,今个儿我就不多说了,安西都护府鄙陋之所,今日能得霜公主屈尊降贵、芳驾亲至,所为的,可是那两成岁贡?”
      林寒此言一出,拓跋霜一行四人尽皆愕然。他们此番确是为此而来,又不好意思直说,正斟酌言辞,想着如何不失体统、不着痕迹将话题绕到这上面,没想这林寒倒是如此直接,对直直的便提了出来。
      拓跋霜面露苦笑:“林帅亦知,拓跋族近罹大难,两成岁贡,实在是不堪重负……”
      她话未说完,已被林寒生生打断:“若是霜公主能答应林寒三件事,这两成岁贡,不提也罢!”
      “三件事?”拓跋四人面面相觑,俱都流露出讶异之色。
      “不错,正是三件事!”林寒语气凛锐,掷地有声。
      睿叔眉头微皱:“能抵得拓跋二成岁贡,这三件事,只怕无一易与!”
      那林寒却悠悠一笑,将手中茶盏随手放回案上:“睿叔何必多虑,这三件事,且容林寒一一细说,应与不应,诸位听过之后,再作决定不迟。”
      旋即神色一凛,肃容正色道:“不过有句话林寒要声明在先,这三件事,诸位听过之后,若是不愿出手,也请看在林寒的薄面上,权当毫不知情。岁贡之事,咱们可再行商议。若是有谁将这三件事张扬出去,坏了林某大事,勿怪林寒翻脸无情!”
      她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四人听了,心中竟无不泛起一丝寒意来。
      拓跋霜微一沉吟,便坦然道:“林帅但讲无妨,应无不应,拓跋霜需听过之后,再作计较。不过,若是拓跋族有人将林帅今日所言泄露了半句,不需林帅怪罪,拓跋霜束下无方,所有责任,愿一力承担!”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目光从明叔、睿叔以及宁砚的脸上一一扫过,俏脸上现出一分决绝之色。
      林寒点头:“有公主这句话,林寒就放心了。这三件事中的第一件——是想请霜公主代谢帅送一批银子往金陵城。”
      明叔一愣,眉头随即皱作一团:“如此简单?”
      林寒轻笑道:“我若说是如此简单,在座诸位,只怕无人肯信!林寒向诸位明言:其一,这批银子金额甚巨,足有整整三百万两;其二,这批银子是谢帅私下募集,其中部分是谢帅向红原商贾所借,另一部分,来路并不十分光明正大,殊不足为外人道;其三,这批银子送往金陵,是要用于添置军备粮草等物资,为驻守红原的缇骑军所用。”
      林寒说到“借”字的时候,拓跋霜心念微动,脑海中浮现出一双眼睛,一双微醺的、迷离的、却又是无比坚定的美丽清瞳。却不知那个叫堇儿的女孩,与沈昀拼酒换来的四十五万两银子,是否也在这三百万之列?
      睿叔皱眉道:“你们谢帅要送银子前往金陵城,为缇骑军购置军备,何须劳烦我们公主?难道堂堂缇骑军,连护送三百万两银子的本事都没有?”
      林寒面露苦笑:“不是没本事,而是有苦衷。”
      “实不相瞒,这批银子若以霜公主之名送往金陵,便相安无事,若是以安西都护府之名送往金陵,却会给谢帅引来天大的麻烦!”
      看着一脸不解的四人,林寒脸上的苦笑之色更甚:“这话儿还得从头说起,前些年红原连年大旱,谢帅怜百姓之苦,曾下令开仓放粮,赈济灾民。”
      众人点头,此事在红原上人尽皆知。便是拓跋一族,也曾得到安西都护府的馈赠。故而那几年虽连遭大灾,红原百姓,饿毙冻毙的,却是极少,至今人人感念谢帅恩德。
      林寒却是苦笑不已:“当时红原兵祸初定,安西都护府刚刚建镇,立足尚且不稳,为了让百姓休养生息,又免徭役,减赋税,官仓之中,一时却哪来这许多余粮!红珑对所辖各省的官仓存粮又向来控得极紧,那些粮食,其实是谢帅高价从红珑黑市上收购来的,而购粮用款,正是红珑朝廷拨给缇骑军的军备专款!”
      看到满脸愕然的拓跋霜,林寒淡淡一笑:“敢问霜公主,在拓跋,戍边统帅挪用军备专款,该是何等罪名?”
      “呃——那是重罪,要杀头的。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也没有什么理由可讲,在我们红珑,挪用军备专款,同样亦是杀头重罪!”
      “这些年,谢帅为赈济红原百姓,从红珑拨给缇骑的军备资金中抽调了大量银两,以至缇骑军的物资装备,一直捉襟见肘。若是边境安宁,相安无事,原本也看不出什么来,不过最近格萨军大有异动——”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抬眼深深的看了一眼拓跋霜,“格萨兵犯拓跋、侵九幽,刺杀令叔云英,这些,恐怕都只不过是前奏而已。”
      尽管心中已有所准备,但当“九幽”、“令叔”、“云英”这些字眼,从林寒的口中吐出的时候,拓跋霜的面色,还是变得有些惨白。
      好在林寒并未停留,很快接着道:“挪用军资尚在其次,若近期红原上再起兵祸,以缇骑军目前的军备状况,只怕不足以应付即将到来的危机,势必会令红原百姓重陷灾劫之境,这才是谢帅最不忍见、不愿见的。所以,谢帅凭一己之力,以私人名义筹募了这批银两,为缇骑军添购军备,虽说是杯水车薪,但总是聊胜于无。”
      听得此处,明叔一击掌:“谢帅高义,明辉佩服!”
      林寒却是宛尔一笑:“前些日子,林寒曾听坊间传言,有人言辞辱及谢帅,说他跟那些趁火打劫、鸡脚杆上刮油的土匪强盗、贪官污吏们没什么两样,又说他打着为国为民的旗号,大肆贪淫,中饱私囊,却不知这些混话,出自哪位不知究里、不辨是非的高人之口?!”
      她语声中透出极浓的调侃之意,拓跋霜看向明叔,掩口轻笑,明叔老脸一红,低下头不再言语。
      睿叔却冷冷道:“林帅说了这许多,似乎并未解释,为何这批银两以安西都护府之名送往金陵,便会给谢帅招来天大的麻烦?”
      “睿叔莫急,这件事要解释清楚,须得费一番工夫,且容林寒慢慢道来。
      “我刚才已说过,这批银两系谢帅以一己之力,私募所得。红珑朝廷对银钱物资,素来监管极严。如此巨款,若是以安西都护府的名义,由缇骑军送往金陵,红珑朝中,上至宫廷,下至一众大臣,岂会人人都甘当那睁眼瞎子,对这批银子的来路用途不闻不问?且不说这批银子中有一部分的来路并不十分光明正大,单是就向红原商贾借来的这一部分而言……朝中觊觎谢帅军权者不在少数,人多口杂,单是一个勾结商贾、私募巨款、图谋不轨的罪名,就算搬不倒谢帅,但追究解释起来,终是一件烦人之事。再者,这批银子是要用于为缇骑军购置军备。红珑所属各军,每年置办的物资军备,朝中兵部,皆有预算配额、掌管监控。眼下这批银钱所来无源,所购的这批军备,也终究要着落于黑市之上。要是朝廷查将下来,戍边掌兵之帅,私募银钱,私购军备……这是何等重罪,纵是谢帅在朝中有些背景渊源,只怕亦是担当不起!”
      睿叔沉吟道:“官路确是不通,不过,谢帅在朝中背景深厚、交友广阔,走走私路,又有何妨?”
      林寒苦笑:“这一点谢帅与林寒也曾想及,不过这笔银钱数目甚巨,若走私路,断非一两位友人独力可助。一则此事所知之人不亦过多,多则易生变故;二则此去金陵,山高路远,若是由友人出面,请民间镖局护卫,万一途中出了什么差池,丢钱也就罢了,若是当地官府追究,牵扯出什么来,于谢帅友人有损,终是恼人事一桩;三则嘛,红珑辖下诸省对过境商旅征税不轻,这么大一笔银钱,私运过境,所抽税款不是小数,这笔钱谢帅筹得不易,缇骑军所需物资,能多购得一件便是一件,若是浪费于沿途税赋,着实可惜。”
      她这一番话思虑周详、句句在理,便是睿叔听了,也挑不出半点毛病来。
      “官路行不通,私路又有顾虑。我和谢帅斟酌良久,觉得此事若能得霜公主出面相助,便最是完满不过。”
      拓跋霜正色道:“愿闻其详。”
      “这笔银钱,若以谢帅之名送往金陵,名不正言不顺;若以公主之名,则可光明正大的送往金陵。”
      “霜公主在拓跋地位尊贵,此去金陵和亲,随嫁之物亦是不扉。而格萨兵犯拓跋、侵九幽一事,天下人尽皆知。霜公主将这笔银钱带往金陵,对外就说是拓跋族给公主的陪嫁,待抵达金陵后,公主可将此款送交红珑兵部,请其代购军备物资转交谢帅,只说是请缇骑军出兵为拓跋解困、夺回九幽城的谢礼,这笔物资便可光明正大的交到缇骑军手中。而如此一来,安西都护府亦可以护送公主嫁奁入京的名义,名正言顺的调派缇骑军护送这笔银钱前往金陵;而涉及红珑朝廷内务、兵部银钱交割、军备购置过程中的一应关节,谢帅自会派人打通,不劳公主您操劳费心;至于拓跋族到底为公主置备了多少陪嫁,公主又从其中拿出多少馈赠缇骑军,只要霜公主您自己不说,无论是拓跋族中,还是红珑朝野上下,又有谁能查得清楚明白?!”
      “这个计划,不知诸位觉得可否接受?”
      看着满脸微笑的林寒,拓跋霜突然觉得心跳有些加速。
      好一个天衣无缝的双赢之计!
      至少,到目前为止,她只看到这个计划会给拓跋族带来的好处,却找不出这个计划对拓跋族有任何不利。
      这样一个完美无缺的计划,她有什么理由拒绝?
      抬起头,她看了看明叔和睿叔,又深深地看了一眼宁砚。
      面对她征询的目光,三人一致颌首。
      拓跋霜的唇角微微向上扬起,那双如长天秋水般的秀丽眼眸看定林寒,眼神中有光华闪动:“请问,第二件事是什么?”

      似是对拓跋霜会接受这第一件事成竹在胸,林寒淡淡一笑:“这头一件事儿,只需借霜公主之名即可,一切事务俱有缇骑军主理,并不需霜公主您亲自劳烦伤神。不过这第二件事情嘛——却很是要给霜公主您添上些麻烦!”
      拓跋霜嫣然一笑:“三百万两现银,翻越关山,送往金陵。如此烦难大事,林帅随便一计,便消弭于无形。能让林帅您称得上‘麻烦’二字的,这‘麻烦’只怕当真不小!”
      林寒亦笑起来:“霜公主说笑,不过这‘麻烦’若是太小,抵不得那两成岁贡,我林寒岂非要做亏本生意。”
      “言归正题,林寒这第二件事,却是想请霜公主帮忙,送一个人往金陵谢府。”
      明叔大笑:“第一件事是送钱,第二件事是送人,你们安西都护府当我们拓跋公主是干什么来的?开镖局么?”
      睿叔也笑起来:“不过是去一趟金陵城,却要劳烦林帅出面,邀拓跋公主相送,此人来头,想必不小!”
      拓跋霜却是没来由的心头一动:“不知林帅要拓跋霜相送何人?”
      “这个人,霜公主其实已经见过。”
      提到那个人的时候,林寒的眼神突然变得温柔起来,就连眉梢眼角,也带了柔柔的笑意,与先前她整个人所展现的那种锋锐凌利的气质大相径庭。
      “我见过?”
      “一日前,龙泉驿。”
      “她的名字,叫谢堇华。”
      说这句话时,林寒的声音极轻,轻得像是梦中的呓语。
      “谢堇华”三字入耳,拓跋霜心下大跳。在这一刹那,那双微醺的、迷离的、却又无比坚定的美丽清瞳,那拓跋霜曾无比熟悉的、透着浓浓的苍桑疲惫的、低低哑哑却略带磁性的嗓音,再一次占据了她了全部身心。
      林寒的声音,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
      “红珑谢氏,三朝皇亲,根脉深远,门第显赫。百年来谢氏弟子中高官显贵无数,当朝皇后、皇太后、中宰大人,俱出于谢门。如此一个豪门望族,这几百年下来,就像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家族分支派系众多,相互间的争执倾轧,却也再所难免。”
      拓跋霜竖起耳朵,红原上关于谢敛华的各种传说甚多,但泰半是他孤剑出塞、兵退格萨、德感红原的种种功业。而他的出身来历,却极少有人提及,似乎红原百姓更愿意相信,这个被他们敬若神明的敛华谢公,是如孙猴子那样从石头缝的直接蹦出来的一般。
      “谢氏虽是大族,可敛华谢帅却并非出自谢家长房嫡系,而是其中较偏远的一脉。他还只得六岁时,父母便已双双过世。他幼失牯持,在谢府中身份地位尴尬,加之少年心性,看不惯高门深第中的纸贵金迷、纷争内斗,故而才会在十三岁上离了金陵谢府,单人独剑,北上红原,十年不归。
      “谢帅父母早故,如今在他身边的,唯有谢堇华这么一个亲妹子,谢帅对她自是珍爱有加。可惜堇小姐先天不足,自打出娘胎起,便体弱多病,宿疾缠身,这些年来,几乎是日日泡在药草堆中。红原气候变化剧烈,一日四季,暑热冬寒,风沙又大,于她的身体损害极大。最近这几年来,堇小姐的身体每况愈下,一年不如一年。给堇小姐看诊的几位大夫都说,她那样的身子骨,若是继续留在红原,怕是过不了今夏。所以谢帅与我合计,今年开了春,就将堇小姐送回金陵谢府去。金陵城四季如春,将养些时日,堇小姐的身体,或会有些起色。只是此去金陵山高水远,堇小姐一个小小女孩儿,身子又弱,这一路行去,只恐有诸多不便。恰逢霜公主要前往金陵,所以林寒才斗胆,请公主代送一程。”
      拓跋霜尚未接话,睿叔却已抢着道:“哼,代送一程,林帅说得轻巧。谢帅是镇蕃守将,位高权重,执掌安西都护府十年,红珑朝野,红原内外,感念他恩德的人固然不少,想要取他性命的人,只怕也不在少数。谢帅武功高绝,又有缇骑亲卫相护,那些人自然动他不得。那谢堇华却是个娇滴滴的小女孩,若是普通女子倒也罢了,偏是谢帅的嫡亲妹子,她要出了这安西都护府的辖境,若无高人护持左右,只怕立时便要血溅五步!这‘代送一程’四字,说起来容易,底下却不知暗藏了多少艰难凶险!”
      林寒却是一脸从容淡定:“睿叔所言正是,若非其中有这许多难处,林寒又何言‘麻烦’二字!”
      明叔忽道:“我有一事不明,想请教林帅。谢帅要送他妹子回京,既然明知路途凶险,为何不派缇骑亲卫一路相护?我等四人,无德无能,武功亦是不济,何以竟得谢帅青眼相加?”
      林寒敛容正色:“不瞒明叔,现今宁远防线吃紧,缇骑驻兵红原诸国,十亲卫各有要务缠身,就连谢帅都已亲赴宁远督战,而调派兵将,相援拓跋一事,还需有人主理,大关城中,实在是抽不出人手来。再者,我和谢帅商议之下,认为送堇华小姐回金陵份属私事,还是私密进行的好,若派缇骑亲卫相送,岂不等于向谢帅仇家喊明——‘我们谢二小姐要回金陵,大家放马过来便是’?如此行事,反倒是此地无银,贻笑大方了。再说阁下四人都是习武之人,当知江湖争斗与战场杀敌,终是两回事情,战场之上万夫莫敌的勇将,若是遇上江湖中的刺客高手,生死胜负,犹是未知之数。故而,由缇骑亲卫相护,倒不如请霜公主秘密相送,来得稳妥安全。”
      她说到此处,顿了一顿,深深的看了一眼宁砚,又看了看拓跋霜,展颜一笑:“自古英雄出少年,‘宁氏一剑,红原飞霜’的大名,林寒倾慕已久,明叔又何必妄自菲薄,说什么武功不济?谢帅临行,亦曾对林寒言及,若是云英云先生门下的红原双剑,都护不得堇儿周全,那只能怪堇儿造化不够,福缘浅薄,当有此劫。谢帅与林寒,绝不敢责难公主半分。只需霜公主应承下此事,尽力而为,不论结果如何,我们的协定,都依然有效。”
      说完这段话,林寒静静的看着四人。
      四人对望一眼,一时都未作声,这第二件事虽然凶险,但林寒既言道只需应承,不计结果,这条件可谓是相当宽松了。
      自打林寒进入这花厅,宁砚便一直闭口不言,此时忽道:“我记得日前在龙泉驿见到谢二小姐时,她身旁有个少年,武功甚高,不知二小姐此去金陵,这少年可会同往?”
      林寒点点头:“这些年多亏有阿璇护在堇小姐的身侧,谢帅才不虑她周全。此去金陵,阿璇自然也会同往。只是这关山险恶,路途遥远,阿璇武功虽好,却毕竟只有一人,数月下来,难保不会有殊神失虑之时,有诸位相助,堇小姐的安全,自是更有保障。”
      那护在堇儿身侧的清俊少年,原来叫做阿璇。
      宁砚点点头,不再说话。
      与宁砚眼神交会,拓跋霜心中,已自有了计较,她一脸认真的看向林寒:“既然二位长老和砚哥都没有异议,那我拓跋霜就斗胆揽下此事。拓跋霜指天立誓,但只我拓跋霜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容有人损及堇小姐半根毫毛!”
      她这话说得极重,林寒闻言,神色大动,赫然从座位上站起,面对拓跋霜及场中诸人,深深一拜,一揖到地,语带哽咽:“堇小姐的安危,林寒就拜托霜公主及诸位了!”
      她突行如此大礼,倒叫拓跋霜等四人一时受宠若惊、不知所措,愣了一愣,才纷纷起身还礼。
      礼毕落座,明叔捻须微笑:“第一件事是送钱,第二件事是送人,不知林帅这第三件事,却是要我们送些什么?”
      捋了捋额间的碎发,林寒淡淡一笑:“诸位勿怪,这第三件事,林寒却只能说与霜公主一人知晓。”

      众人原本对林寒要约拓跋霜单独相商颇有顾虑,那林寒却似看透了众人心思,笑言道:“诸位放心,此事并非险难之事,只是事关个人私密,答应与否,相信公主殿下自有判断计较。况且这是在安西都护府中,公主殿下的安全,诸位大可不必挂心,林寒既然将公主从这花厅里带出去,自然保证还你们一个完完整整、毫发无损的霜公主来。”
      堂堂的安西都护府副都统,话说到这份儿上,明叔等三人自也不便再多说什么了,拓跋霜点头起身:“好,我跟你走。”
      出花厅右拐,穿过一个月洞门,映入眼帘的是一条绿树掩映的小径,小径的尽头是一个小小的荷塘,虽然现在是初春时节,但陌上春晚,荷塘中还是枯枝残叶一片,少见几点新绿。
      在荷塘一侧的秋千架下,林寒停住了脚步。
      拓跋霜轻轻一笑,这里四周空旷,果然是说话的绝佳之地,不虑有人偷听。
      “第三件事是什么,林帅现在可以说了么?”
      林寒微笑道:“这里再无他人,霜公主又何必再拘泥于那些俗礼,称我做什么林帅?林寒痴长几岁,斗胆叫公主一声霜妹,公主你叫我寒姐可好?”
      拓跋霜面上微微一红,轻叫了一声“寒姐”,这两个字出口,忽觉与面前这位英气逼人的骄傲女子亲近了不少。
      林寒“呵呵”一笑,也道了一声“霜妹”,忽然收了笑意,直视拓跋霜的眼睛,认真道:“霜妹,寒姐有个问题要问你,你一定要秉承自己的真心,诚心实意的回答,此事关乎妹子终身幸福,切不可怀着什么所谓家国大义、礼节纲常之类的狗屁念头,委屈了妹子自己。答应姐姐,能做到么?”
      拓跋霜一呆:“寒姐要问什么?”
      “坊间传闻,妹子在十五岁生辰的时候,曾放出话来,说是这辈子非云英云先生不嫁,此事可当真?”
      林寒此言出口,拓跋霜先是微微一愣,脸上血色在瞬间褪尽,只是紧紧的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林寒察颜观色,已了然于胸,当下叹了口气,道:“云先生是拓跋擎天一柱,林寒久慕先生风华,可惜一直无缘得见。如今先生英年早逝,天人永隔,相会无期,实乃林寒平生大憾。”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话锋一转,忽道:“只不过两年之前,霜妹你还声称非云先生不嫁,如今云先生刚刚仙游,尸骨未寒,你又毛遂自荐,和亲红珑,要嫁一个你从来没有见过面的陌生男子,却不知云先生泉下有知,作何感想!”
      少女的瞳孔在瞬间陡然收缩。
      林寒的话,就如一根锋利的钢针,深深的刺进了拓跋霜的心,将少女那颗原本已经封闭、麻木的心灵,刺得千疮百孔、血迹斑斑。
      直面拓跋霜愤怒的目光,林寒却是一脸从容淡定:“妹子,你回答我,和亲红珑,嫁给那个你从未见过的、高高在上、妃嫔三千的男子,在那个黄金打造的华丽囚笼中,呆上一生一世,真的是你心中所愿么?”
      林寒温柔关切的眼神,如一汪清泉,浇灭了少女眼中的怒火,大滴的泪珠,如断线的珍珠般,从拓跋霜的脸颊滑落。
      “纵非我愿,又徒奈何?”
      “好!好一个纵非我愿,又徒奈何!”林寒拊掌大笑,“昔年能不拘年纪辈分、伦理纲常,向天下人坦言自己心之所爱;如今又不顾天下人的非议,为黎民苍生,舍身嫁一个自己不爱之人。霜妹至情至性、敢做敢当,林寒佩服之至!”
      “若是寒姐有法子,既能不损红珑拓跋两国邦交,又能让你逃过这一场非你所愿的姻亲,霜妹可愿一试?”
      “什么法子?”拓跋霜的眼睛一亮。
      林寒神秘一笑:“霜妹且跟我来。”

      回廊千折,曲径通幽。
      亦步亦趋的跟在林寒的身后,拓跋霜愈走愈是心惊。
      一条明明一眼见底的短短小路,却是走了许久也到不了尽头,院中那些花草山石,看似摆得随随便便,杂乱无章,却又似乎暗合九宫易理。
      “迷宫八卦阵?”
      林寒点头:“霜妹好见地!”
      拓跋霜黯然:“拓跋霜幼时,曾得云叔指点此阵,故而有些印象。不过园中这阵势,似乎有所简化改动?”
      林寒笑道:“这阵是谢帅为保护堇小姐的周全才布在后院的,寒姐我学识浅薄,不通阵理,只知该如何进出,至于有没有什么简化改动,却是一概不知。”
      “保护堇小姐周全?莫非我们此去……”
      “对,我们去见堇小姐。”

      迷障散尽,一座精致秀气的小木屋孤独的挺立在绿树丛中,让拓跋霜不自禁的想起小屋主人那清瘦、羸弱、惹人生怜的小小身影,檐下一挂竹风铃,在早春的轻风中发出叮铃铃的脆响。
      距小木屋尚有十数步之遥,拓跋霜已禁不住微微皱眉——扑面而来的清风中带着一股浓冽的药香气。林寒曾说到,堇儿这几年天天泡在药草堆中,身临其境,拓跋霜方才觉得,这比喻着实用得妥帖之至。
      门是虚掩着的,推门入室,随林寒踏入房中的那一刹那,拓跋霜不禁微微一怔。
      六七平见方的室内,四壁是及顶的书架,架上密麻麻摆满了各式书籍,房间正中的书桌上,文书卷册堆积如山,靠窗的一壁放着一个精致的沙盘,而那沙盘上所展现的山河地貌,拓跋霜再是熟悉不过——整个红土荒原,都已尽在这小小的沙盘之内。
      注意到拓跋霜面上流露的讶异之色,林寒笑着解释道:“这儿是小敛——哦,不,是谢帅的书房,谢帅不放心堇儿,所以陪她住在一处。哦,对了,阿璇也住在这里,方便保护堇儿。”
      拓跋霜注意到,自打进了这小屋,林寒整个人都变得放松起来,仿佛这小屋中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让这个女子突然间有了凭恃依靠,摒弃了她在人前强自展现出的那张孤高傲气的假面具,表现出女子温柔依赖的一面来。她刚才那一句,不仅脱口而出直呼谢敛华为“小敛”,而且也不再称谢堇华为“堇小姐”,而是“堇儿”。
      堇儿,那日龙泉驿中,那个叫做阿璇的少年,也是这么叫她的吧!
      “谢帅和堇儿的居室在里屋,你随我来。”
      房间一角有一扇小门,门上挂着蓝底织花的布帘,帘上白色的小碎花很是清雅素净,可见房间的主人是个素雅之人。
      紧跟在林寒的身后,拓跋霜掀帘而入。
      在掀开布帘的一瞬间,拓跋霜的心中,没来由的猛地一跳。
      对于突如其来的危险,拓跋霜一直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强烈直觉,而自幼随云叔习武,使她这种第六感变得尤其敏锐。
      几乎是在意识未到的情况下,仅仅是凭着身体的本能反应,拓跋霜的腰像风中拂柳般向前弯折,整个身体向前倾倒,与之同时,她感觉到一股极强的寒意,几乎贴着她的脊背一划而过。
      不待起身回望,藏于袖中的短剑已滑落手中,身体还保持着前倾的姿态,手臂却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后弯折,掌中剑直接向身后送出,整个过程,她甚至都没有往后看上一眼。
      “叮——”金石交击,一声脆响。
      蓝布碎花的布帘,在凌厉的剑风下,化成无数大大小小碎片,飘然落下,翩翩似蝶,纷飞若雨。
      “好剑!”熟悉的少年嗓音在背后响起,那语声初起犹在她耳畔,音落时却似乎已在数米之外。
      拓跋霜此时才有机会返身回头,却见那个叫阿璇的少年,正笑吟吟的站在书房的一头,对着她挥了挥手中的一方三寸长、半寸宽的玉石镇纸。
      那玉石镇纸上有一个小小的缺口,分明是拜拓跋霜适才一剑所赐。
      却不知他口说的好剑,是称赞拓跋霜的剑法高明,还是指她手中的所握的,是削金斩铁的利器。
      看着那个缺口,拓跋霜也是一呆。
      她手中的“未霜”短剑是名师打造,玄铁所制,锋利无匹,而阿璇的手中不过是一方普通的玉石镇纸,要知玉石质地本就易碎,况且刚才她情急之下,“未霜”一剑全力挥出,居然只是造成一个如此小的缺口!
      这位叫阿璇的少年,武功当真是深不可测啊!
      拓跋霜心中存疑,以阿璇的武功,纵是光明正大的与自己比试,自己也铁定不是他的对手,他为何要偷袭自己?况且他刚才一击即遁,手下也分明未出全力,留有余地,绝不像是想伤害自己,倒像——倒像是在试探自己的武功一般。
      “你在试我的武功?”她心中念及,顺口便问了出来。
      “好聪明的女子,不过一招之间,居然看出我在试你武功,难怪小敛会赞你!”阿璇笑嘻嘻的看着她,笑容中颇有几分欣赏之意。
      虽然对他刚才出手偷袭自己心中甚是不爽,不过拓跋霜不得不承认,这少年笑起来的样子,的确相当好看。
      “居然能躲过我的‘掌中剑’,依你如今的年纪,能有这样的武功,倒也着实难得。”这阿璇的年纪,最多比自己大个六、七岁,品评起自己的武功来,居然是一付老气横秋的口气。
      拓跋霜心下有气,一撇嘴,朝他飞了个白眼:“切,我武功好不好是我自己的事情,与阁下有什么相干,用得着你来品评!”
      那阿璇却忽然收了笑容,一脸认真道:“怎么没有关系?你不是要与我一道送堇儿回金陵吗?”
      拓跋霜面色一寒,转向林寒:“寒姐,你们料定我会答应相送堇小姐,所此安排阿璇试我武功,这些事情,都是你们事先设计好的吧?”
      林寒一怔,那阿璇却已急火火抢着道:“当然不是!试你武功,是我自己刚才一时兴起,觉得好玩,寒姐根本不知情,你不要冤枉她!”
      拓跋霜其实也非真正生气,瞧着他眉头大皱、一脸惶急的认真模样,心中大乐,不禁“噗哧——”一声笑出了声。
      林寒也掩口轻笑,口中半带斥责:“阿璇,霜公主是贵客,你怎么能如此胡闹!真是不知分寸,该骂!”

      嬉笑声中,一个低沉沙哑、却略带几分慵懶疲惫的声音悠悠响起:“寒姐、阿璇,是霜公主到了么?”
      尽管早知此行的目的,但当那个魂牵梦萦的、无比熟悉的声音再次回荡在耳畔时,拓跋霜还是可以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有些加速。
      循声望去,靠窗的一张小床上,洁白的菱萝纱帐中,那个精致美丽如瓷娃娃般的女孩正一边揉着朦胧的睡眼,一边小心翼翼的、却是费力的撑起她小小的身子。透窗而入的阳光在她的脸上、身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黄色的光,被褥从她身上滑下,露出贴身的薄薄衾衣,看着空荡荡的衾衣下那瘦瘦小小的身体,拓跋霜突然觉得好心痛。
      “堇儿醒了么?”林寒与阿璇几乎是异口同声。
      “快躺下,病还没好呢,怎么起来了。”阿璇语声惶急,三步并作两步,绕过拓跋霜,疾奔至堇儿床前。
      “别起来,还是躺下说罢!”林寒抓过一个枕头,塞到堇儿背后,帮她把身体垫高一点。
      拓跋霜的心里,再次浮起初见堇儿时,那种酸酸的妒。
      自堇儿醒来,林寒与阿璇,两人的眼中心中,似乎便只剩下眼前这个女孩,竟当自己是透明了一般。
      也直至此时,拓跋霜才有机会仔细打量里屋的陈设布置。
      没有琴案书案,没有绣架画屏,两张床各置于房中一角,以幔帐相隔,室中一桌,墙角一口箱柜,都是最普通的材质,这房中的陈设,竟然再是简单不过,倒像是一个苦行僧的居所,哪有半分似一个大家闺秀的闺阁。
      “你们,还不快请霜公主坐?”
      直至堇儿的声音再度响起,林寒与阿璇才回过神来。林寒忙拖过一张椅子,放到堇儿床畔,招呼拓跋霜坐下。又向阿璇使了个眼色,对拓跋霜与堇儿二人轻轻一笑,道:“你们两位慢慢聊,我和阿璇去准备些茶水糕点来,堇儿的药只怕快好了,也得有人去看着。”说罢拉着阿璇转身出屋。
      房中便只剩拓跋霜与堇儿两人。
      看着林寒与阿璇的背影从门口消失,原本斜倚于床头的堇儿冲拓跋霜笑了笑,伸手撑了撑床沿,似乎想要坐起,却大约是因为身子虚弱,实在是使不出力气,终于还是放弃了努力,一脸歉意的看着拓跋霜:“堇儿身体抱恙,礼数不周之处,还望霜公主多多担待包涵。”
      拓跋霜忙道:“我们又不是头回见面,堇小姐抱病在身,何须多礼?前日龙泉驿中,拓跋霜虽不知堇小姐身份,却对堇小姐的风华钦慕不已,心中一直期盼能再度与你相见,今日能得此机缘,与堇小姐对面而座,促膝相谈,实在不胜荣幸。”
      她这几句倒不是什么客套话,而是出自真心实意。自龙泉驿一别,不知怎的,她的心中便一直对这小女孩儿存着一份儿念想,心里总是隐隐盼着什么时候能与她再见上一回。
      莫非,是因为这谢堇华的声音,总是会让她情不自禁的想起云叔来?
      也许,她心中真的盼着再见的人,其实应是云叔吧?
      只是,只是,这个愿望,已经再也无法实现了。
      “霜公主说哪里话,堇儿能在龙泉驿中幸遇霜公主,又能蒙公主高情厚义,答应送我去金陵城,这才是堇儿的缘分造化!”
      拓跋霜嫣然一笑:“拓跋霜与堇小姐投缘,你以后也别再叫我什么霜公主了,听着生分,就叫我霜姐好了,我也跟寒姐阿璇他们一样,叫你堇儿,如何?”
      “啊?”堇儿微微一怔,颊上漾起一抹晕红,埋下头,咬唇轻声道:“霜、霜姐。”
      她叫得不怎么顺溜,似乎对这称呼颇不习惯。
      “对了,堇儿,你得的究竟是什么病?怎会这么严重?”
      想到林寒适才言及,依堇儿的身体状况,若留在红原,怕过不了今夏,拓跋霜的心底,便对眼前这女孩,更多了一份爱怜。
      堇儿虚弱的笑笑:“其实也不是什么大病,不过是普通的肺疾罢了,只是我从小身体便不好,也不知麻烦了多少大夫,浪费了多少珍贵的药材,却始终不见什么起色。再加上前日里淋了雨吹了风,受了些寒,又多饮了几杯酒,这病便翻了,倒给寒姐与阿璇他们添了不少麻烦,让霜、霜姐你见笑了。”
      她说得甚是轻松,但想到当日醉卧于阿璇怀中的女孩嘴角那点明灿灿的艳红,看着面前这女孩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面颊,拓跋霜的心中,还是感到了一阵深深的悸动。
      “是肺疾么?听说大关山上的雪莲,清热润肺,不知对你的病有没有好处……”
      堇儿大笑:“呵呵,霜姐你快别说了,阿璇就是因为听大夫说雪莲能治肺疾,也不知去弄了多少来,害我连续喝了好几年的雪莲汤,到现在一闻到雪莲的味儿都直翻胃……”
      看到女孩脸上夸张而明亮的笑容,拓跋霜也忍俊不禁,只觉胸中浊气突然为之一清,整个天地都明净了不少。
      如果可以和这个小女孩一直这样闲聊下去,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啊!
      不过,自己此番,却并非为与堇儿闲话而来。有些事,终究是要说的吧?
      “堇儿,霜姐今天为何而来,你是知道的吧?”
      “是,我知道。”堇儿收了笑,微微点头。
      “寒姐说,只要我答应三个条件,拓跋两成岁贡可免。这头一件是送银,第二件是送你,而这第三件事,寒姐却让我来问你。”
      “那么,第三件事是什么?你现在可以说了么?”
      “霜、霜姐,”堇儿似乎对这个称呼还是不太习惯,“寒姐既将你带来我这里,该是已经问过你那个问题了?”
      拓跋霜的脸色变了变,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重重的一点头。
      “和亲红珑,本属无奈之举,霜姐的心中,其实并不愿嫁红珑国主吧?”
      拓跋霜银牙紧咬,终于自牙缝间崩出两个字来:“不错。”
      听到这两个字,堇儿猛地抬头,一双清澈明净的眸子,直视着拓跋霜的双眼:
      “那么,霜姐可愿屈尊下嫁我哥吗?”

      拓跋霜愣住。
      自云叔去世,少女的心原本已如枯木死灰、波澜不兴,先前突听林寒说起,有法子能让她不嫁那红珑国主,便仿佛一个溺水的人,突然间抓住了一株救命的稻草,虽然明知不可为,心中还是隐隐存了一份期冀。却万没想到这谢堇华提出的,竟是这么一个要求。一时只觉得那颗刚刚复苏的心,又重新被抛回到那无底深渊中,只令她疼得撕心裂肺,疼得眼冒金星。
      半晌默然后,一抹世间最惨烈的笑,笼罩了少女如花的面庞:“你们故弄玄虚、故做神秘,做了这许多事,又拐弯抹角的说了这大半天,原来不过是因为谢帅看上了我拓跋霜,想要我的身子而已?拓跋霜不过一个小小女子,无才无德,何以能蒙谢帅青眼有加?拓跋霜是和亲公主,你哥纵是镇边大臣,手握重权、统辖大军,难道竟胆大妄为至此,敢与尊国主争一个女子?”
      拓跋霜语气激愤,那堇儿却恍如充耳不闻,只淡淡道:“霜姐你多虑了,堇儿只是问你,可愿屈尊下嫁我哥?”
      “哼,不过都是嫁一个自己不爱之人,嫁给红珑国主,与嫁与你哥,又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
      “因为霜公主只需在名义上与谢敛华订婚,我以父母双亲在天之灵起誓,谢敛华绝不会动霜公主你一根手指!
      “婚约一年,一年之后,谢敛华自会还霜公主一份自由清白!”
      堇儿说这些话的时候,神色从容而淡定,但在就那双平静如水、不兴半点波澜的眸子里,却分明透出一抹漫无边际、深不见底的惨然来,那样惨痛、那样哀伤的眼神,令拓跋霜震惊莫名。
      同样的眼神,在她很小的时候,在云叔的眼中,也曾经看到过一次。
      “这样的条件,霜姐你可愿答应?”
      其实拓跋霜很想问:“我凭什么信你?”
      可是面对堇儿,面对堇儿那样的眼神,她实在是问不出来。
      她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如何作答,半晌,才终于道:“别忘了,我是和亲公主,是要给尊国主作妃嫔之人,你哥凭什么……”
      堇儿冷冷的打断她的话:“这一点不劳霜姐费心,拓跋不算什么大国,送过来和亲的公主也未必一定能嫁红珑国主,指婚给皇子王孙们,也是常事。谢门虽鄙,好歹也算是皇亲国戚,况且当今皇后娘娘,正是堇儿的堂姐,敛华哥哥也算是半个王孙。堇儿只要霜姐你一句话,应?还是不应?至于赐婚、订婚等诸项事宜,自有人布置安排妥当。”

      夜阑更深,晚风微寒。
      红原之上,繁星漫天。
      安西都护府一间客房的屋顶上,两个少年男女并肩而坐。
      “这么晚把霜儿叫出来,砚哥莫不是和明叔睿叔一般,想问霜儿今天答应林寒的第三件事是什么?”
      宁砚缓缓摇头:“霜妹的性格,别人不知,难道你砚哥我还不知么?你若不愿说与人知晓,任是谁也是问不出来的。我把你叫出来,是想提醒你,有件事,不知霜妹你有否注意到……”
      “什么事?”
      “白日里,那林寒所说之话,只怕有些不尽不实之处。”
      “嗯?”少女的下颌,微微扬起。
      “霜妹,你可记得,那林寒曾言道,谢敛华出身谢门旁支,六岁便父母双亡,所以才十三岁孤身出塞。”
      拓跋霜想了想,点头道:“不错!”
      “不错”二字出口,少女的脑海中,蓦然有灵光一闪。
      面对满脸惊讶的拓跋霜,宁砚苦笑道:“谢敛华十三岁出塞,迄今已逾十年,今年该是二十三岁,依林寒所言,他六岁便已父母双亡,若据此推算,那么他父母谢逝,至少也有十七个年头,而瞧那谢堇华的年纪,至多也不过十一、二岁,却不知那双仙游已久的谢氏夫妇,有何神通,竟能在身死数年后,再给自己的儿子,添上一个嫡亲的妹子?!
      “我们甫一答应相送谢堇华,那林寒便大礼相谢,言行中不难看出,她对那谢堇华可谓关切至极!
      “那谢堇华的身份来历,只怕是大有蹊跷!”
      说及此处,宁砚的目光,从拓跋霜的头顶掠过,看向她的身后那片星光似海的蔚蓝天幕。穹苍之下,深蓝色的大关山脉静静矗立,山顶与天相接那一线,泛着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蓝白色的光。
      “陌上春晚,大关山中,怕是积雪未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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