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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红菇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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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星驰电掣,风刮得人脸疼。
“停停停——”
大概上到八千阶时,宁玦实在受不了,抬起手虚弱道:“我要吐了——”
这纸人的身体硬得像铠甲,宁玦肚子被他肩膀硌着,前夜的酒都要吐出来了。
胖鱼儿放下他,从袖口摸出一片白色剪纸,丢在地上。
一架十二马共驾的大车凭空出现在山路上。
庞大的车上坐落着雕阑玉砌的屋子,金碧辉煌,差点闪瞎了宁玦的眼。
胖鱼儿恭敬道:“大人请上车!”
诸侯驾五,天子驾六,这里却有十二匹马。
简直惊悚!
宁玦扶额道:“我还不想被雍帝的追随者撕成碎片。”
“谁敢?”嘴上这样说,胖鱼儿还是将纸马车收回,换了另一样,“这个如何?”
一顶大红的婚轿,配了四个纸人轿夫,以及两个吹唢呐的纸人。
宁玦:“……”
“劳驾,收起来吧,这也太离谱了。”
胖鱼儿在腰上的布囊里翻找,陆续掏出了竹筏、雪橇、大象……以及一头通体漆黑,四蹄雪白的牛。
非常眼熟。
只是纸牛的眼睛呆滞,不似活物灵动。
瘦白兔道:“你怎么把踏雪大人的小像也带出来了?”
宁玦:“……”
胖鱼儿问:“有您中意的上山工具吗?”
宁玦瞥了眼:“这都是你们主人剪的?”
两位小纸妖对贺极十分崇拜,忙道:“对啊对啊!”
宁玦不动声色问道:“剪这些东西,想必要花费不少的功夫吧?”
胖鱼儿天真烂漫道:“并不会啊,只需要少少的功夫就剪好了!至于那些更粗糙的玩意儿,主上随便就能剪出几万个,只不过弱不禁风,拿剑捅一下就破了!”
宁玦:“……”
瘦白兔不满他抹黑贺极,幽幽道:“主上的手艺才没那么烂!”
胖鱼儿不服:“可我分明见过!”
瘦白兔:“那是……那是因为……”
它偷瞥宁玦,最终也没说完整:“……总之,主上是最强的!”
宁玦胸口起伏,深深呼了一口气。
胖鱼儿道:“大人,天色越来越黑了,我们快些上山吧。”
宁玦有些恼火道:“剩下的路我自己走,你们请回,被仙师发现就危险了。”
瘦白兔又掀开灯笼的罩子,晃了晃仅剩的独臂,悬在火苗上,拿自己威胁他。
宁玦不吃它这套了:“你就算烧死自己也要走。反正被火烧成灰,和被仙师的雷诀打成灰都是死,早死还能早一点投胎。”
瘦白兔:“……”
他态度强硬,两个小纸人怂了怂。
胖鱼儿从布囊里取出碎纸朝半空倾洒。
刹那间,几百只发光的烛翅鸟飞向夜的尽头,照得幽暗的长阶如同白昼。
两妖躬身行礼:“前路已明,大人慢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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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玦又爬了一阵。
在离山顶还剩二百阶时,面前出现一条小街。
街上搭着几个竹棚,棚里是宵夜小摊,有人正在卖汤饺。
摊主抬头瞥见宁玦:“进来烤火吗?”
宁玦正走累了,便笑着过去:“多谢。”
摊主戴着斗笠,打了壶热酒给他:“请你喝。”
山顶寒凉,竟如霜冻般冷。
天上飘起小雪,夜里无风,雪花似白萤安静坠落。
摊主在包饺子,他包得很慢,时不时回头看雪。
宁玦衣裳单薄,呼吸间吐出几缕白色的热雾。
他拿着酒,坐到烧锅前烤火:“仙山上居然也有吃宵夜的地方。”
摊主道:“从前没有。几日前卫珩上山,把香火街改成了宵夜摊。”
宁玦朝锅底塞了把柴火,火光映得他脸颊橘黄:“雍帝的儿子?”
摊主淡淡道:“也许吧。”
宁玦低头帮他烧火。
锅开了,摊主下了几个饺子:“纨绔膏粱,不可救药。你心里是这样评价他的吧?”
“我没有。”
“你发呆得很明显。”
“只是在想事情。”
“说来听听。”
“……”
宁玦确实在想事情,不过无法宣之于口。
因为他在好奇——锅中饺子是什么馅,怎么看上去红红的?
可一旦说出口,就像在讨吃的一样,很难为情。毕竟他只是好奇,并不打算化缘。
他只得认真解释:“我真不认为那位殿下是纨绔,他做的只是寻常事。”
摊主挑眉:“寻常?”
宁玦道:“大雍的殿下和阿猫阿狗在我看来并无不同。黎民百姓想吃宵夜就吃,殿下想吃宵夜,自然也可以吃。满足欲望并不可耻。若是修仙连为人快乐都要舍弃,得了长生又有何用?”
摊主看向他。
宁玦抬眸,对视间,才发现对方斗笠下藏着一张冷俊年轻的面孔。
那人一身白衣,眉眼锋锐,有种沉稳从容的气质,侧脸挂了道新鲜的血痕,像不久前弄上去的。
锅里饺子浮上水面,白沫滚动。
他捞起放在碗中,推到宁玦面前:“吃。”
宁玦手边还有他热的酒,很不好意思:“有壶热酒已经够了。”
“酒是穿肠毒药。”摊主沉声道,“少喝些。”
他倚着竹棚下的柱子看雪,没有再和宁玦说话。
宁玦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闷头喝酒。
夜里忽然起了风,碎雪片吹过到他碗中,那碗汤饺凉了。
摊主回到灶台前,重新烧起锅。
他又下了一份汤饺,煮熟后捞在碗中推到宁玦面前。
一句话也没说,也不需要说。
他不急,不催,可一切都在不言中。
倘若宁玦不吃,他会反复地煮上一整晚,再反复把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饺放到他面前。
宁玦瞥了眼那人,最终慢吞吞拿起了勺子。
饺子是红菇馅的,鲜美十足。
一碗汤饺吃完,雪已大了。
雪粉压在翠竹的绿叶上,竹叶不堪其重,在风里摇摇欲坠。
“多谢款待。”宁玦喝完最后一口酒,起身赶路,“告辞了。”
他走到竹棚外,忽而回头。
只见风雪染白了年轻人的头发,他平静站着。
宁玦心思一动,回身到他面前,伸手捏了捏他的脸。
年轻人略一挑眉,沉静的目光望过来。
宁玦尴尬收回手:“……唐突了。”
他以为这也是贺极的手笔,就想捏捏对方脸上是不是纸人的触感。
结果出乎意料——居然是真人。
“抱歉,抱歉……”
宁玦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戴上挡雪的斗笠,飞也似的逃上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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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熹在大门外候着宁玦,带他去住处。
圣迦山分三重天。
由下至上,一重给洒扫杂役居住,二重是仙师修炼之所,三重是帝王祭拜之处。
长熹带宁玦去了二重天的一处小院。
小院的墙角种了一株红梅,也被夜里的风雪铺了一层白。
四周没有人,这僻静的院落似乎独立于其他人的住处之外。
长熹道:“炭火在柴房,冷了就烧火,一日三餐有人送过来,你且住下吧。”
宁玦随遇而安,欣然住下了。
当夜,山上下了鹅毛大雪。
月光辉光,映得雪光透亮,隔着窗纸也能看见一片白茫茫。
宁玦夜里做了一个梦。
梦中也是如此月夜,如此风雪。
他脱掉外衣,坐在烛火微明的桌前。
少年推门进来,翻了翻屋内的炭炉,又将他的脏衣拿出去。
天寒,池塘的水冻住了。少年便凿开冰面,打出一盆刺骨的水来,搓洗他的衣物。
远处山脉形销骨立,月亮结了冰一般。
宁玦望向窗外雪夜:“我说了,不需要奴隶。”
少年平静道:“我不是奴隶。”
他右手带着一只黑色手套,不自然地蜷起,左手浸在盆中,被冰水冻得通红。
可寒夜却摧不折他的筋骨。
少年唇边溢出一缕白雾,不卑不亢道:“我只为你做这些事。”
北风呼号,挦绵扯絮。
宁玦忽然就醒了。
屋内炭炉燃尽,冷得像冰窖。
不过好在天快亮了,宁玦躺了会儿,用被子蒙住头。
可梦醒后,他怎么也睡不着了。
翻来覆去了许久,他起来推开窗子。
满院幽香,墙角一抹红梅入眼,墙头上趴着一个人。
相里椿一身红衣,朝他挥手,灿烂笑道:“宁兄——”
宁玦:“……”
连忙起来开院门。
相里椿抖掉靴尖的雪:“上回的酒喝到一半好不过瘾。听长熹说你上山,小爷立刻就来找你了。今日香火街有集会,去逛逛吗?”
他口中的香火街是昨夜宁玦歇息的地方。
每逢仙徒上山,香火街都会举办为期三日的集会。
山下的小贩会背东西来贩卖,人来人往,是圣迦山难得的热闹日子。
宁玦左右睡不着,就披上蓑衣跟他一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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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街上的积雪被清出一条道来。
几十个小摊沿街叫卖衣裳,被褥,小吃,还有些漂亮的小玩意儿。
宁玦看见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背着满满一筐鲜笋爬上九千长阶,气也不喘,不由佩服地“啊”了一声。
相里椿道:“去吃早饭吧。”
宁玦道:“今日换我请,你稍等我片刻。”
他寻了处人少的角落,捡一根竹枝,在积雪上写下“修伞”两个字。想了想,又在旁写了“二十文”,仙师大多不差钱,想来多要点也没关系。
十文够请相里椿吃个早饭,剩下的十文还可以打壶酒。
他盘算得好好的。
今日雪大,打伞的人不少,很快他就揽到了生意。
宁玦折下一根竹子,坐在地上修伞。
相里椿像只大狗一样蹲在旁边:“你的手好巧。”
宁玦微笑道:“从前有段日子穷得叮当响,就学了点手艺养活自己。”
相里椿没心没肺道:“哈哈哈哈哈,你现在也穷得叮当响嘛!”
宁玦:“……”
“你可真会聊天。”旁边的人插嘴道。
两人回头,只见地上的草席里裹着一个人形的东西。齐翀从草席里探出一个脑袋,头发乱糟糟的。
“十不知大人。”相里椿道,“我就知道,圣迦山的集会定然少不了你。”
齐翀费劲地从草席里钻出来:“在这睡了一宿,冻死老子了。”
他脸冻得青紫,眉毛上结了霜。
相里椿不解道:“不是,你不能今早再来吗?”
齐翀道:“晚了就抢不到好位置了。”
相里椿道:“嵇采受了伤心情不好,我说真的,今年这生意你就先别做了。”
齐翀满不在乎:“我会小声点。”
相里椿听罢,朝宁玦身边靠了靠:“宁兄,我们速战速决,免得惹火烧身,这人早晚要被嵇采打死。”
齐翀又把他的白布铺在了地上,上面空无一字。
没人来问,他也不急,躺着挠痒痒。
此时,十几位并非圣迦山的仙师从山下缓步而来,皆身穿绿衣,腰配仙剑。
一行人也在街上支了个摊,上面写着几个大字——飞仙宗特别招生处。
又在下面加了一排小字。
——本宗包分配道侣,入宗即送白玉牌。三月学成,一年下山,神鬼开路,妖魔让道。
宁玦瞥了眼。
相里椿解释道:“有些小门小派招不到资质好的弟子,就在纳新日时蹲守逻娑城外拉拢被淘汰的少年,再有些甚者直接上门抢人。不过就算包分配道侣,也只能诱惑走几个人。为了几个仙徒,脸都不要了。”
他并未压低声音,对面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为首的绿衣男子当即就怒了:“相里椿,你说什么!”
相里椿叼了片竹叶,被点了名,生怕他听不见,更大声道:“小爷我说,骗人进宗收高额学费,卖高价法器,连一身屎绿色的破衣裳都要几十两银子,这样的宗门简直连脸都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