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谓仙》晒杏花

9、登山路

　　对于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洒扫，宁玦一无所知，也不想知道。

　　毕竟他连自己的衣裳都懒得洗。

　　他想，要不干脆谎称落选，带藕生和阿饼回仙芽村种地吧。

　　虽体力不济，但养活自己应该不成问题。
　　至于藕生，大不了再给他三个心愿，相信少年一定会欢天喜地。

　　次日清晨，宁玦收拾了包袱，打算溜出逻娑城。
　　在那之前，要先打听一下善人宅的所在，去把藕生接回来。

　　没料到，他刚走出留仙馆的大门，就被昨日在天字组内的小仙师堵了个正着。

　　“啊，宁玦！”小仙师牵着一头灰骡子站在街边，“你打算逃走吗？”

　　宁玦：“……”
　　“……不。”

　　“那这是？”
　　“……去买酒。”

　　小仙师笑眯眯道：“圣迦山的酒乃大雍一绝，任你喝个够。洒扫要在今日上山，请跟我来吧。”

　　宁玦逃不掉了。

　　小仙师名唤长熹，今年领了差事下山历练，负责本次的洒扫选拔。

　　长熹让宁玦骑在骡子上，自己慢悠悠牵着骡子出城。
　　他一路滔滔不绝，给宁玦普及了圣迦山的历史、地理、人文等知识……甚至还有各位仙师的喜恶，以及特殊癖好。

　　“掌教大人闭关，现下的圣迦山由诛莲大人代为打理。”

　　“诛莲大人风华绝代，常年位居「天下美人榜」榜首，追随者无数。不过你上山后有两点要切记，大人生平最恨两件事，一是被人夸赞美貌，二是被人直呼‘诛莲’，我们当面都只敢喊他‘嵇采大人’。”

　　宁玦早起还困着，不停打瞌睡。

　　长熹回头看他：“你不问我为什么吗？”

　　宁玦配合问道：“为什么呢？”

　　长熹道：“大概曾因为外表而被轻视过吧。”

　　“至于‘诛莲’为何不可直呼，我也只是听几位师兄闲聊时说起。当年大人深陷囹圄，绝境处与一只莲妖相爱，后来为证无情道亲手诛杀了莲妖，由此得名‘诛莲道人’，可他不喜欢这个名字。”
　　“我猜，大人虽修无情道，内心深处一定还是有情的。”

　　宁玦：“……”

　　长熹道：“你这是什么表情？”

　　宁玦憋笑憋得辛苦，揉揉僵硬的脸颊：“你继续说。”

　　长熹便继续道：“圣迦山的仙师共分为五阶，由低到高分别是仙徒、白玉牌、青玉牌、红玉牌，以及金玉牌。”

　　宁玦问：“你是什么牌？”

　　长熹骄傲道：“我是青玉牌哦！”

　　“仙徒入门后修仙术，炼仙骨，通过考核就会被赋予玉牌。玉牌的颜色代表能力的高低。”

　　“白玉牌、青玉牌只能除些寻常的小妖，红玉牌则能对战「绝命妖物榜」前一百的妖物，至于金玉牌，打前五也没问题！”

　　“山上红玉牌不多，晋纭、相里椿、贞嘉、刚上山的卫珩殿下……总之，屈指可数。”

　　“至于金玉牌更稀缺，除了掌教，想必只有嵇采大人能达此境界。”

　　长熹一脸向往：“若是能拿到金玉牌……不，红玉牌就好，一定打遍天下无敌手！”

　　宁玦心道：胡说。你口中那几位，前几天还被揍成了流星。

　　沿途风景如画。
　　他骑着骡子看风景，拿出葫芦来挖。

　　长熹瞥了眼他手中的东西：“你似乎对仙师的事不感兴趣。”

　　宁玦平静一笑：“作为洒扫，我感兴趣的应当是扫几块砖，挑几担水，洗几件衣裳吧？”

　　长熹小声嘟囔：“那些未必需要你来做啊。”

　　宁玦低头挖葫芦，很快他又抬起头，淡淡问了句：“是诛莲的嘱咐吗？”

　　长熹微怔：“什么？”

　　宁玦低下头继续挖葫芦：“没什么。”

　　-

　　纳新日共通过仙考一百人，凡考二十人，皆待今日清晨统一上山。

　　山下有男有女。
　　一眼望去，很容易分清哪些是仙徒，哪些是洒扫，哪些是走后门进来的。

　　凡考进来的洒扫大多态度谦卑。
　　而仙徒们则意气风发，脸上带着清高倨傲的神情。
　　大雍上百仙门，圣迦山独占鳌头，能通过仙考进入圣迦山修炼的少年天资都不容小觑，自傲也在常理之中。

　　至于走后门进来镀金的贵族子弟，则是衣着华贵，身边最少也围着两个仆从。

　　仙师点清人数，交代了入山的事宜后，带众人上山。

　　一路上，少年们彼此分享食物，聊些妖物、功法，再或是谈论山上不为人知的秘辛。

　　譬如——

　　千万不要当着嵇采的面喊他“诛莲”。
　　上一个将这称呼喊出口的人，被嵇采一剑斩下了山。

　　也千万不要当面夸赞这位大人的美貌。
　　十几年前，曾有他的追随者考上仙徒，却因见面后心神荡漾，情难自已做了一首情诗，现下已被永生禁止进入圣迦山。

　　再譬如——

　　诸位红玉牌大人多少有些怪癖。

　　晋纭大人爱喝热水，每日寅时便起床，戌时就入睡，堪为养生楷模。

　　相里椿大人则是邪魔的追随者，谁敢当他面说邪魔的坏话，就会挨他的揍。

　　贞嘉王姬爱穿宽大的裙子，神出鬼没，洁癖极重，不能容忍别人弄脏她的东西。
　　……

　　宁玦跟在人群最后，觉得有趣，弯唇一笑。

　　走在前面的人忽然道：“山门！是山门——！”

　　众人同时停住脚步。

　　少年们朝着传说中的山门郑重地叩拜下去。

　　前面的人矮了一截，视线没了遮挡，那淡色琉璃石雕刻的山门与门后的长阶与云海，便如画一般撞入了眼帘。

　　云上是雪，雪笼云尖，仙山如雾般渺远，又仿佛触手可及。

　　「倘见仙人先跪奏，他生永不落红尘。」

　　宁玦望着石柱上两句诗。

　　山门之上九千阶，初入山的仙徒上山都要三步一拜，九步一叩首，一路跪上去。

　　四周都跪倒了，衬得挺拔而立的宁玦十分显眼。

　　长熹问：“不跪吗？”
　　宁玦笑着回问：“不跪会怎样？”
　　长熹道：“倒不会怎样，只是……”

　　只是自古以来，也仅有三人不曾跪过。

　　长熹道：“……后来那三人，一个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邪魔，一个成了睥睨天下的帝王。”

　　宁玦道：“还有一个呢？”

　　长熹露出了恭敬的神色：“是十日前上山的卫珩殿下。”

　　宁玦笑道：“听闻圣迦山上王姬满地走，殿下多如狗，是真的吗？”

　　长熹没料到他看似老实的嘴巴里会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立刻捂他嘴：“喂喂！闭嘴啊！那是从前——”

　　宁玦唔唔两声，示意会闭嘴。

　　长熹便松开手：“过去天下动荡，许多小国不是被灭国，就是在被灭国的路上。一些国主会将子孙送上山修炼，远离纷争，留存血脉。最鼎盛之时，圣迦山同时存在一百八十七位王姬，二百零九位殿下，分别来自六十三国。”

　　“不过王族们大多没有修道天赋，百年后都老死得差不多了。”

　　“这要多亏了雍帝陛下扫平七十二国，不然圣迦山真的王姬满地走……那个多如狗。”长熹措辞十分谨慎，“如今山上只有一位贞嘉王姬，曾是百年前南夔国国主的小女儿，现在是红玉牌仙师。”

　　宁玦问：“那位殿下又是谁呢？”

　　长熹疑惑地看着他：“你不知道？”

　　宁玦无辜：“我不知道。”

　　长熹解释：“以后千万不可无礼。卫珩殿下可不是阿猫阿狗国的公子王孙，他是陛下唯一的血脉，天下未来的主人。”

　　宁玦沉默片刻：“是这样啊。”

　　长熹问：“所以，说了这么多，你跪吗？”

　　宁玦温声道：“不。”

　　“你不跪，是想模仿那几位？”

　　“是我太柔弱了。”他诚实道，“长阶九千，九步一叩，我会死掉的。”

　　长熹：“……好吧。”

　　-

　　尽管宁玦已降低期待了，藕生这具身体却总能给他意外的“惊喜”。

　　累得快死了。

　　他靠双脚爬山，还没别人九步一叩来得快。
　　不一会儿，就被跪着上山的人远远甩在了后面。

　　长熹实在看不下去：“我来背你吧。”
　　宁玦坐在地上喘气，摆手道：“……不必。”
　　长熹道：“你这样慢吞吞的，我的晚课都要来不及了。”

　　宁玦道：“别管我，你先行一步，我会慢慢爬。”

　　长熹满脸不信任，宁玦便道：“都爬到六千阶了，下去更累，我不会逃的……”

　　他顿了顿：“……就算要逃，以我的脚程，你下了晚课吃完宵夜再来追，也能追上的。不是吗？”

　　长熹顿觉十分有理。
　　他拱手告别，几个闪身，消失在长阶尽头。

　　四周没人了，宁玦瘫在地上，去摸酒。
　　摸到一半想起，一大清早就被捉过来爬山，还未来得及买。

　　于是望着天胡思乱想，若是他从前的身体……算了，那具身体说不定正在哪处的淤泥里发烂发臭，还是别想了。

　　天色压下来。
　　黑夜骤至，山影磅礴朣朦。
　　他正躺着晒月亮，长阶之下飘来明亮的火光。

　　有东西提着一盏灯笼而来。

　　起初他以为是人，后来火光逼近，才发现是两个高大的纸人。

　　宁玦想起了那个爱穿黑衣的少年。

　　普天之下，能将纸人操纵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地步，恐怕也仅此一家了。

　　今夜的纸人和从前见的不同。
　　那一夜襄南城街上，贺极的纸人几乎能以假乱真。
　　此刻面前这两位，通体雪白，五官空洞，贺极没有赋予他们色彩，十足十的妖邪模样。

　　可妖邪的面貌之下，又有一点呆。

　　若半夜飘在街上，一定会吓哭半座城的小孩。

　　纸人一胖一瘦。

　　胖的那位指着自己道：“我是胖鱼儿。”
　　又指着瘦的：“他是瘦白兔。”

　　瘦白兔身形纤细，它提着灯笼，礼貌问道：“宁玦大人，需要帮你上山吗？”

　　宁玦有些难为情。
　　他这人脸皮虽厚，可也不是全然不要脸的。
　　一想到自己虚弱的声名都传到贺极那去了，又一想自己还要在纸人的帮助下上山，顿时觉得还可以咬牙坚持一下。

　　他道：“不必了。”

　　“那，下山呢？”

　　“也不用，我能行。”

　　瘦白兔原本就苍白的纸脸顷刻间变得更白了。

　　它揭开灯笼的盖子，将袖口伸到火苗上，纸做的手臂霎时点燃了。
　　两个纸人不躲不闪，一脸悲壮地望着身上的火焰。

　　那火差点烧到地上的宁玦，他跳起来：“唉，着火了——”

　　他把瘦白兔燃烧的胳膊撕掉，用脚踩灭，不可置信道：“你是在自杀吗？”

　　瘦白兔道：“倘若宁玦大人不需要帮忙，我二人便要就地自焚——这是主上的命令。”

　　宁玦道：“……完全没必要这样啊！”

　　瘦白兔空洞的眼睛眨了眨，既恐怖又乖巧，还有些可怜：“宁玦大人，你上山吗？”

　　宁玦静了须臾，无奈道：“好吧。”

　　像怕他反悔似的，胖鱼儿立刻将他摁住，扛起丢在肩上，一溜烟朝山上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