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9、算未抵人间离别 ...
-
雪艳愁奇怪地问:“留下来?张安国已经押送到临安,你们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辛弃疾连忙摆手:“你已经帮我们很多了,不敢再劳烦姑娘。我是……自己想让你留下来的。我……虽然已有妻室,但对姑娘……”
雪艳愁见辛弃疾满脸涨红,手足无措的样子,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愕然愣住,低头思索片刻,轻轻拍了拍辛弃疾的肩膀:“我们虽然只是萍水相逢,但共赴金营,联手擒敌,也算是兄弟一场了。谢谢你的好意,但临安有人一直在等着我,我要去找他。这次南下我就是为了要和他重逢的。”
辛弃疾脸色转为煞白,黯然垂首:“唐突了姑娘实在抱歉,我知道自己是痴心妄想。那个在临安等你的人,一定是个少年豪杰,人中龙凤吧。”
雪艳愁远眺着楼台重重烟柳依依的临安城,悠悠地说:“他只是籍籍无名,默默无闻的一个小人物。虽然算不上什么豪杰龙凤,但对我来说,他却是那个唯一能打开我坚硬心壳的人。在他出现之前,我以为自己就是一片无根的雪花,只能在尘世中随意沉浮。可是现在我知道,即使只是一片冰冷的雪花,也可以拥有一个温暖的春天。要是没有洛飞,我的人生一定会如雪岭一般寒凉孤寂吧……所以我一定要找到他。”
辛弃疾凝视着雪艳愁,她一脸笃定,脸庞如一盘圆月,散发着温润的神采。辛弃疾释然道:“一生能遇到那么一个人,是很幸运的事。那我就不多留你了,你快进城去找他吧。我们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雪艳愁和辛弃疾一行人道别后,没有进入临安城,而是独自沿着上一次的路线来到了西湖边。时值仲夏,西湖已是绿意盎然,菡萏葳蕤,正是赏荷最好的时节。雪艳愁满怀期待,在西湖边逛了一圈又一圈,看遍了每朵荷花的姿态,可并没有碰到任何人。苏堤上的风徽亭、翠雨亭、观鹤阁,这些昔日消遣了无数时光的地方,除了有洛飞的影子,还有另一个人的身影也时常浮现在她的心底。
虽然有些失落,雪艳愁还是很有耐心地租了一艘画舫船住了下来,白日里在西湖周边闲逛,晚上就“轻舟短棹任横斜”。一日路过太平楼,雪艳愁听到有人在叫自己,回头一看,又是辛弃疾。辛弃疾喜道:“雪姑娘,这没过几日我们又遇上了,真是缘分。你怎么一个人?那个人……你找到了吗?”
“还没有……”
“他不是在临安等你吗?怎么……”
“去年完颜亮攻到采石,我们分别时约定在临安相见。可我在以前我们住过的地方逛了几天,都没遇到他。战乱频仍,不知道如今他流落到了何处。”
辛弃疾问:“那你有何打算?”
“我还会继续等,我们约定好了的,不见不散。你们呢?张安国呢?”
“我们已经把张安国交给朝廷了,朝廷正在审理张安国的罪行,应该会很快处斩。我被朝廷封为江阴签判,就要去赴任了,所以同僚今天在太平楼给我践行。如果你找不到那个叫洛飞的家伙,可以来江阴找我。”
雪艳愁微微一笑:“我肯定能找到他的,他一定会在临安等我。”
辛弃疾脸色一滞,有些失望:“那祝姑娘早日找到他,得偿所愿。”
辛弃疾和同僚离开后,雪艳愁继续在西湖闲逛,如此过去了两个月,都没有洛飞的消息。
一日雪艳愁又来到观鹤阁,听到里面有人说话,推门进去一看,原来是相随和金老六回来了,安顿在观鹤阁中。赵鹤卿北上之前,就将奴仆全部遣散,观鹤阁已空置许久。金老六忙着打扫房间去了,雪艳愁和相随并肩站在二楼的扶栏旁,一起眺望着西湖。
两人一直默默不语,良久相随才悠悠开口:“我在这里住了一年,你只比我早来了半年而已,可就在他的心里牢牢占据了全部的位置,没给我留下分毫。如果是我先到临安认识了鹤卿,会不会赢的人就是我了?”
雪艳愁淡淡地说:“赢的人本来就是你。他的娘子是你,可不是我。”
相随轻声道:“我们只有夫妻之名,没有夫妻之实。他一直没有跟我圆房,我知道为什么,他是为了你。”
雪艳愁不解地问:“什么是圆房?”
相随尴尬地沉默了片刻,解释道:“虽然我们拜了天地,成为了夫妻,可他一直不肯跟我睡在一张床上。”
雪艳愁终于明白了相随的意思,红了红脸,又转为煞白,沉默半晌说道:“也许鹤卿是为了我没跟你圆房,但他也为了你,没有当着完颜亮的面拆穿我们掉包的谎言。他为了接回自己的爹娘,以己为质,留在金国。他还为了大宋,藏身金营,偷偷传递情报。而他所在意的一切都失去了之后,为了救我们,选择了与姽婳同归于尽。他活了短短的这一生,为了很多人,可唯独没有为了自己。以前我还以为他有心机,没骨气,屈膝为臣,侍虎为君,对他冷淡刻薄。原来是我一直都不懂他,他只是太傻,太傻太傻了。”
相随流着泪,看向同样泪流满面的雪艳愁,这是鹤卿死后那么久以来,她第一次为他哭泣。相随泣道:“你现在才知道他有多好?已经晚了!你现在才为他哭?也已经晚了!他已经不在了,是你害死了他!你的自私,你的无情,你的无能,把他推上了这条绝路。”
听着相随的控诉,雪艳愁心内如刀绞一般,闭着眼任泪水如泉涌出,没有一句辩驳。相随哭得肆意,雪艳愁哭得沉默,直到天黑了下来,月亮升了起来。这是和三年前的那个晚上相同的一轮圆月。雪艳愁抬头望月良久,悠悠道:“鹤卿去五国城之前,曾经来找过我,问我究竟有没有对他动心过。”
相随擦了擦眼泪,冷冷道:“以你的无情,当然是说没有。”
雪艳愁一边回忆,一边缓缓地说:“我当时很慌,不敢看他。骗他说没有,但其实有过。三年前的一个秋夜,就是在这里,也是在这一轮圆月之下,他跟我诉说无法倾吐心事的无奈,没有朋友陪伴的孤独。他说,他也希望能有倾心相待的伙伴,我说,你不是已经有了吗?我们默默对视了很久,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如此清晰,如此急迫地敲打着我的胸口。我甚至都担心他是不是也能听得到。可原来当时,一直到最后,他都不曾听到过。我把对他的心动深深地藏起来了。”
“既然心动过,那你为何还要将大金公主的身份和鹤卿都让给我?”
雪艳愁黯然垂首:“你说得对,是因为我自私,我无情,我无能。知道他是皇族后,我就退缩了,不愿被他拖累,一再拒绝他,冷言冷语伤害他。我不如我的娘和你的娘,她们为了自己所爱的人,即使知道是自取灭亡,也义无反顾地把自己全部投入了进去。我一直以为自己这样做是对的,我保全了自己,我全身而退,没有被他们皇族的血腥和肮脏沾染分毫。可是我忘了,他根本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身份,他无法挣脱,也完全无辜。他的身份根本不应该成为我放弃他的理由。”
雪艳愁苦笑,继续说道:“不管是男女老少,贫富贵贱,还是亲疏远近,大理宋金,众生尽皆平等。我曾答应广弘法师,为他们的生死存亡忧心如焚,尽心竭力,毫无分别。可我还是没有做到。我一直憎恨皇族,远离皇族,根本没有做到毫无分别。其实我自己身上不也是流淌着我所厌恶的皇族的血,跟他也没有任何区别。可我还是把他推得远远的,把他的希望砸得粉碎。我真是愚蠢、冷酷到了极点。”
相随冷笑:“你现在才明白这些已经晚了,你的余生就在悔恨里煎熬吧。”
雪艳愁收住了泪,转身面对相随:“我虽然悔恨没有好好对待鹤卿,但我并不后悔放弃他,因为你才是鹤卿最合适的伴侣。而我的心里其实早就已经放了一个洛飞,只是一直把他当做弟弟看待,没有发现他对我的重要而已。即使我对鹤卿曾经有所动心,也不会改变自己的选择。他就应该是属于你的。”
相随笑着流下泪来:“你还有洛飞,可我只有鹤卿一个人。我的亲人爱人都被你带走了。是你,让我一无所有。”
“完颜亮的确是我带走的,但我并不想带走姽婳、鹤卿和光英。你可以恨我,但我不希望你的余生只能在仇恨里煎熬。你也并不是一无所有,你的身边还有一个真心爱护疼惜你的人。既然拥有的已经不多,就好好珍惜留下来的那些人吧。”说完雪艳愁转身离去,留下相随低头沉思不语。
雪艳愁在楼下碰到金老六,金老六诚意挽留:“艳愁留下来住吧,我把你的房间也收拾好了。”
“不用了,我还是回船上去。我知道你会把相随照顾好的。”雪艳愁顿了顿又说:“以前我对你也存有偏见和怀疑,一直都防备着你。其实你是很好的人,配得上相随,你要好好去争取。”
金老六感激道:“别对我那么客气,你能认可我,我就很满足了。”
雪艳愁对他明朗地一笑:“我不光是认可你,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朋友了。我先走了,今后我会常来的。”
雪艳愁还是每日都会逛到观鹤阁看看,跟金老六聊几句,问问相随的情况,知道他们平安后就离开。几个月里相随整理了观鹤阁中赵鹤卿留下的物品,主要是平日里的一些书画、砚盏、瓷器,通通收拾起来打包准备带走。
孟冬的一天,金老六告诉雪艳愁,他们已经准备好要离开临安了。雪艳愁问:“那你们打算去哪里?”
金老六道:“下个月就是神女和驸马的一年忌日了,相随想去龟山寺祭奠。”
“那我跟你们一起去。”
金老六问:“你不等洛飞了吗?”
“我在临安等了他快半年,杳无音讯。他可能是有什么事牵绊住了,一时回不来。我先陪你们一起去龟山寺,再回来等他不迟。”
“那好,我们一起走。”
第二日,金老六驾着一辆马车带着两人出发,前往扬州龟山寺。金兵走后,龟山寺又重新修建了后殿和禅房,只是比以前简陋许多。三人借了禅房住下来,向寺中僧人打听当时金兵埋尸的地方在哪里。僧人们都摇头不知,说当时都逃走了,没人知道,金兵退走回来时,后殿和禅房已经变成一片灰烬。
三人住了下来,在后殿里做法事七七四十九天。法事都是金老六忙前忙后地在张罗,相随每日跪在后殿里抄经诵佛,雪艳愁每日坐在后殿屋顶发呆练功。十一月二十七日那天,又做了一场水陆法会,超度水陆一切亡灵,普济六道四生,作为了结。雪艳愁只在清晨来到殿内默默祝祷了一番:“鹤卿,我来跟你告别。谢谢你对我的偏爱,很遗憾今生没能成为你倾心相待的朋友。我会永远怀念你,但我不愿像你一样被自己的身份绑缚一生,我会努力去挣脱那些桎梏,寻找到自己的路。永别了。”
法会结束后的第二日,雪艳愁来跟相随和金老六作别,金老六问她是否要回临安,雪艳愁道:“我跟洛飞约好了在临安不见不散,他却没有现身,可能是等了半年没等到我,先回家探望亲人去了。我直接去惠州找他,你们接下来的打算呢?”
金老六道:“我们打算先回开封,然后四处逛逛散散心。以后我们如何联系呢?”
“不管我有没有在惠州找到洛飞,都会先回临安,到时你们就到临安来找我吧。”
与相随和金老六分别后,雪艳愁来到扬州城内的一家当铺,赎回了一年前当到这里的雪寒剑,随后背着剑独自南下,来到温州后,沿着海岸线继续向南,辗转走了一个多月,才来到了惠州。此时已过了新年,进入正月,惠州还是温暖如春,跟大理的气候倒是很像。跟当地人打听岳家后人,当地人都热心地指路,雪艳愁很快就找到了岳家之前住过的房舍,可已经人去楼空。问了房主才知道,官家已经在前年就下诏,岳飞子孙家属可以从流放地自由迁徙。去年官家又给岳飞平了反,岳家老小现在应该回临安去享福了。
雪艳愁呆了半晌,寻思道:“岳飞冤案终于平反,洛飞一定高兴坏了。他现在应该恢复自己的真实身份了吧,不再是洛飞,而是做回岳申了。他没在临安等,一定是在平反后回来接家人去临安了。”如此一来,雪艳愁终于松了一口气,既然知道了洛飞的去向,就不再着急寻找。雪艳愁在惠州逗留了一段时间,看了看洛飞从小生活的地方,又到不远的广州逛了逛,才踏上了归程,回到临安时,已经是孟夏了。
重新回到临安,雪艳愁又满怀了期待,可在西湖边几番寻觅,还是不见洛飞的踪影。一日雪艳愁闲逛到苏堤之北,过了跨虹桥,看到前方不远处多种了几排松柏,霭霭森森,于是走将过去,发现竟原来是岳飞墓。一问才知道,去年七月间官家为岳飞平反后,就改葬到了栖霞岭下,岳云附葬在旁。
雪艳愁在岳飞和岳云墓前磕了头,上前抚摸着墓碑上的字,泪眼婆娑,想到一代英豪安眠于此,因为君王的猜忌,一生抱负终成空。即使如岳飞这样的绝世英才,也只能在历史的浩瀚洪流中随波沉浮,更何况如鹤卿如洛飞如自己这样的凡人呢?好在丹心可鉴,为国为民的忠心终有回报,百姓的爱戴和怀念足以抚慰英雄的英灵,铁笔书写的青史之上终会留下公正的评判。这两方墓碑,竖立起来的不仅是岳飞的精忠,更是正义和良知的重申,是宋人的脊梁和铁血。
洛飞一定曾在这两方墓碑面前痛哭过,思念过,欣慰过,振奋过。他的祖父和父亲虽从未曾养育过他,但给他留下了一个榜样,一个嘱咐。即使世事艰难,命运莫测,但只要遵从自己的良知,坚守初心,就定能找到通往光明的道路。
雪艳愁心内澎湃如潮,明晰如镜,虽然不知道洛飞现在在哪里,但相信只要守着这两座墓冢,就一定能等到他。思定之后,雪艳愁找了棵正对着墓冢的大树,端坐在树杈上,闭目练功起来。
从此不论寒暑晴雨,雪艳愁每日都到这棵树上打坐练功。这日复一日的练习和等待,已经成为了她的习惯,没有期盼,没有失落,只是一日接着一日安心地做着同样的事情。树下墓前的人来人往仿佛也与她毫无关系,有人问话搭讪完全充耳不闻,如老僧入定。她知道迟早有一天洛飞会出现,她的心如定海神针,不移分毫。
如此等了一年的时间,终于有一日,金老六出现在了雪艳愁的船上。一年多不见,金老六开朗了许多,对雪艳愁笑道:“你的船还是不系不划,我一下子就找到了。”
雪艳愁问:“相随呢?这一年多你们去了哪里?”
“我们先去了开封府,将鹤卿留下的字画瓷器换成钱,然后去了五国城,将这些钱全送给了还在世的宋廷皇室。相随说,她要替她的先祖赎罪,替鹤卿还愿。”
雪艳愁低头沉思:“相随为了鹤卿改变很多。她还好吗?”
金老六一下子变得扭捏起来:“她挺好的。从五国城回来后,我们还……成亲了。”
雪艳愁一愣,忽又笑出来:“真有你的,一年多的时间就让相随回心转意,终于得偿所愿了。”
金老六摸了摸后脑勺,不好意思地说:“这都多亏了当时在观鹤阁,你跟她点破了我的心思。从龟山寺一别后,她对我就不同了,一路上我们互相照料,情意渐深,就……相随已经怀孕了。”
雪艳愁惊喜异常:“相随怀孕了?几个月了?什么时候生宝宝?”
金老六嘿嘿笑道:“才两个月呢。相随想要回大理去生,所以我们绕到临安来找你,看要不要一起走。洛飞呢?”
“我还没有等到他。”
金老六吃了一惊:“这都已经过去三年多了,你还没找到他,他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雪艳愁淡淡道:“他不会有事的,应该是有什么事绊住了。那我先送你们回大理吧。”
“那你不等洛飞了吗?”
“他在临安等不到我,一定会来大理找我的。你一个男子带着相随上路,要是有个什么意外,帮忙的人都没有,我还是先送你们好了。”
金老六点头:“也好,有你一起上路,我就放心多了。我们还是住在观鹤阁,休整两天我们就出发吧。”
第二日雪艳愁最后一次来到岳飞墓前,默默祝祷道:“岳爷爷,我要回大理了,岳申还没找到我。您若在天有灵,指引他来大理找我,若能重逢,我愿与他相携到老。”
几日后,雪艳愁跟着金老六和相随一同离开了临安城,和从东平府听闻了雪艳愁行踪急切南归的岳申正好又错过了。
相随怀有身孕,担心坐马车太颠簸,震荡到胎儿,于是租了条船,乘船逆江而上。相随本就容易晕船,再加上有了身孕,每天更是晕天转地,呕吐不已。三人只好减慢行程,三日行船,两日住店,足足走了五个月,才到了宜宾,又弃船上马,颠簸了三个月,终于在产期之前,回到了白沙寨。
三人都不想惊动麽些酋长和族人,于是偷偷在寨外租了间房舍,找好了产婆,相随的肚子就有了动静。
产婆在房中助产,金老六和雪艳愁在房外听着相随的嚎叫声焦急地等待着。过了良久,产婆惊慌地跑出来,喊道:“不好啦,胎儿胎位不正,娘子出了很多血,生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