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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生日快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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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颜六色的药片掺在一块装进一个透明的小盒子,像是游乐园门口的一元扭蛋。我靠在一旁,端着刚冲泡好的柑橘茶,轻轻吹去浮在表面的残叶,看着吴世勋仔细地把袋子里各式各样吃法的药一一归类,按量按时贴上标签,笑着说出这个比喻。
“那你要记住了,一天扭两次,一次一格。”吴世勋把其中一个盒子递给我,另一个放在了书屋柜台的桌上,“我这给你备一份,你要是来看书忘带了,也不用急着回去讨。”
我看着手心里的盒子,摇了摇,药片碰撞发出声响,“我小时候不经常去游乐园,春游去过一次。后来同学问起,我总是嘴硬说我不喜欢,觉得太吵了。其实我很羡慕的。扭蛋也是,各种颜色的小球被装在透明塑料圆筒里,投个币,按一下银色的把手,小球就顺着口掉下来。那么廉价的一个弹力球,带着刺鼻的香精味,我也能玩一整天。”
“游乐园,我也没怎么去过。”吴世勋耸耸肩,“我父母工作太忙,偶尔放假了还要去看看家里的老人,问候一圈自己才顾得上休息。不过我倒是玩过一次海盗船,工作人员说胆子大的可以往两端坐坐,胆子小的坐中间那排是最好的。”说完,他抬眼看我,似乎是要我去猜。
“那你应该是坐在了这两者之间,又或者是更贴近中间的地方。”我眨了眨眼看着吴世勋,他弯着好看的眼睛,默认了我的回答,“我喜欢看旋转木马。两层的缠着灯带的,就站在稍远的地方,能看见完完全全的它。”
“就只是看着么?”
“嗯,就只是看着。”我盯着杯中缓缓沉底的碎橘皮,“那样也很好。”
电话铃声响起,我刚放下玻璃杯,吴世勋就顺手拿起啜了一口。我听着编辑那头的声音,她说我早上发过去的新书结尾部分的稿子已经看完了,写得很好,问我什么时候去公司商议印刷出版的事情。我伸出小指轻轻勾住吴世勋垂在身侧的手,垂眸看着他的指腹安抚似的划过我的肌肤,“再等等吧。还剩最后一点。”
这是我的私心。我想在有限的时间里,竭尽所能地,留下自己的无限爱意。我在书里写下儿时玩耍的大院,写下巷口的糖水铺,写下我走过的放学路,写下藏起来的那些试卷,写下少女怀春的第一次悸动,写下我坐在木舟尾在人生海里经历的沉浮与风浪。这是一本写给我爱的和爱我的人书。
挂了电话,吴世勋笑眯眯地翻过干燥温热的掌心,牵住我的手,“新书我会是第一个读者么。”
我挑挑眉,故作沉思,“唔……那我得好好想想。”
他轻轻把我扯进怀里,下巴搁在我的肩膀,蹭着我耳边的碎发,“应当是第一个的。”说完吴世勋觉得似是觉得有些不妥,又补了一句,“若你父母也读你的书,那我愿意排第二。”
我抿着嘴笑了起来,“你知道么,中国父母和孩子之间总是有透明的薄膜在,就像小时候我不愿意给他们念我写的作文一样,他们也觉得看我的书有些不自在,像是窥探到了另一个我,不像他们女儿的我。”
“同样的,嘴硬心软也是中国父母的另一个特性,不是么。”我对吴世勋的话点头表示理解赞成又想到某次过年回家看见父亲躺着摇椅,膝盖上摊开的正是我刚发的新书。这大概就是父母隐晦的爱,热烈却不灼人。
晚上吴世勋下厨,做了好些吃的,我接过他递来的汤勺,搅了搅碗里的西红柿蛋花汤,“明天编辑要约我聊聊,大概要很晚的点才过来了。”
吴世勋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后只是夹了一块排骨放在我胳膊旁的另一个碗里。
“你有事要说么?”我抬眸悄悄地观察他的神情。
“你忙你的,只是……”他喝了口汤,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看着我,“不论忙到多晚,都要来找我,我等你。”
我点点头,咬了口筷头上夹着的排骨肉,扯开话题,“你今天做的酸甜口倒是开胃。”
“喜欢的话,下次我再多做些。”吴世勋把排骨换到离我更近的位置,“你之前在南方待了那么久,我估摸着是爱吃这味道的,看来是叫我猜对了。”
吃过晚饭,同吴世勋一起出门散步消食,他牵着我的手,悠悠晃晃,“若是在冬季,这样的时间和你散步,我就能把你的手塞进我的外套口袋了。之前看文艺青春电影里,都是这样演的。”
“下雪的日子,人又是畏寒的,两个人以取暖的名义挤在一起,脸都红了半边还要在心里告诉自己,只是太冷了呀。”我笑着用肩膀轻碰他,“你也是青春期的高中生么?”
“不像么?”吴世勋凑近看我,长长的睫毛低垂,扫在眼底一片阴影,“你就当我们现在是翘了晚自习的学生好了。”
我盯着他的脸,凑上去飞快地亲了一下,立马甩开手,朝前跑了几步,才回头看,“喂,吴同学,走快些,不要让教导主任逮到了。”
吴世勋像是没反应过来的愣了一下,听见我的声音又赶忙追了上来,抓着我的手,不许我躲,“诶想不到你还是好学生呢。”
“好学生才不同你谈恋爱。”
再到书屋门口时,我抬眼看了腕表,晚上十一点整。我寻了个借口,不让他送我回家,招手拦了辆路边的出租车,回头向他摆了摆手,便朝着手机定位方向驶去。
今天是11号。明天是吴世勋的生日。这个日子早在前几次来书屋的时候就已经被我记在了心里。它被写在一本小说的扉页,上面还写了一行字,“祝吴世勋十八岁生日快乐”下面则是被写上了两个简短干练的钢笔字,“谢谢”。十年的时间,黑色的墨水早已褪去不少,只留下深蓝色的痕迹,像一尾搁浅的鱼儿,身上仍留着海水的气息。
出租车停在一家宠物店门口,我匆匆付钱下车,就见到老板已经站在门口等着了。
“实在是不好意思。”我带有歉意的朝她点点头,“请问……”
“它等你好久啦,已经洗过澡了,疫苗驱虫都做好了,你买的狗粮明天也会按照留的地址送上门,今晚已经吃过了,要是饿了可以先喂些羊奶。”老板领着我进门,指着地上的宠物箱,“你先抱抱它。”
我选的是一只白色的比熊,毛茸茸的趴在那里,看见我伸出手就激动得跑出来,往我身上窜。
要送的这个礼物,我想了很久。拼拼凑凑起许多和吴世勋有关的记忆,才在一池思绪里,拾捧起最适合的那一个。
春日午后的温度总是惹得人昏昏欲睡,书屋的门就是这个时候被推开的。一个高个子男人走进了店里,牵了一条白棕色的小狗。虽然吴世勋从未贴过“禁止宠物入内”的标语,它仍被主人拴在了门口的长椅旁。
我将书反扣在桌上,轻手轻脚尽量不去打扰吴世勋同那个男人的交谈,推门出去,蹲下身来,看着吐着舌头眯着眼坐在阳光下的小狗,伸出拳头,凑近它的鼻子,让它先嗅嗅我的味道,等它身后的尾巴开始微微摆动,我便摊开手掌,轻轻摸着它的头。
“看来它很喜欢你呢。”玻璃门被从内推开,那位客人已经买到了他想要的书。
见到主人出来,它的尾巴扫的更快了。吴世勋这时也蹲了下来,伸手顺了顺它的毛,小家伙舒服的朝他身侧又贴了贴。我笑了笑,“现在更喜欢他了。”
客人走后,我跟在吴世勋后面进了书屋,“你喜欢它,怎么不自己也养一条?”
吴世勋掀开挂布,从杯架上取下两个白瓷杯,挽起袖子,撑着桌面,开始选咖啡豆,“我十五岁之前每次过生日都只需一个愿望,想要一条属于我的小狗。后来我爸妈同意了,带我去宠物店,隔壁开着一家宠物医院。我站在那里,看见有人笑着从我的左手边走出去,有人哭着从我的右手边走进去,几乎就是一瞬间,我扯住了妈妈的衣服,哭着说我不要小狗了。”
吴世勋把布好的咖啡粉递给我,示意我把它扣上冲煮头,“因为无法接受它的离开承担不起这份悲伤,所以选择舍弃这个愿望。”我轻车熟路地把布粉器按在下面,又按了几个按钮,咖啡机就进入了工作模式。
“越长大越是能意识到生命的渺小和脆弱。”
“我还没做好准备。”
此刻我的怀里抱着这个小生命,站在书屋门口,看着二楼亮起的灯光,腾出手给吴世勋发了条消息。
“世勋,到窗户边上来。”
我低头看见腕表的指针一格一格的跳动着,即将走向十二点,又仰起头,和正拉开窗帘的吴世勋对上视线,我握着狗狗的爪子朝他挥手,“吴世勋,生日快乐。”
一见到吴世勋,狗狗就开始用鼻子拱我的手,我揉了一把它的脑袋,把它放在地上,看它欢快地朝吴世勋跑去,“也不知道是谁一路给你抱回来的。”
“诶我还没有给你买玩具呢。”吴世勋盘腿坐在地板上,逗弄着脚边的小狗,摸了两把又觉着不够,索性抱进自己怀里,“怎么想到买它的?”
我坐在他的床上,看着相处融洽的一人一狗,“你之前说没准备好,现在,我觉得是时候了。可以告诉十五岁的吴世勋,他终于在二十九岁的生日完成那个心愿了。对了,给它起个名字吧。”
“那我要替十五岁的他和你说谢谢。”吴世勋抱着狗狗也坐在了床边,我倚在他身上,脸颊蹭着他穿的棉质短袖,还能闻到淡淡的太阳晒过的味道。
“叫VIVI吧。”吴世勋偏过头鼻尖掠过发丝,轻轻吻了吻我的额头,“法语里,是活着的意思。”
我垂下眼,看着狗狗又跳到我腿上,摸着它的头,重复了几遍,“VIVI,VIVI……要好好长大啊。”
吴世勋从背后搂住我,嘴唇附在我的耳旁,“不止VIV,你也是,我也是。这是我今年的生日愿望,也是我往后每一年的愿望,今天一并都告诉你。”
我想我终于明白了,吴世勋踏出的这一步有多么艰难,要有何其多的勇气才能克服对离别对死亡的恐惧,站在我的面前。爱,但不仅是爱了。我感受着身后的温度,像一个独自行走在南极的旅人,寻到了热源。不仅是他的体温,还有他的呼吸,他的心跳和流淌着的血液。我偏过头去亲吻他的耳垂,像虔诚的信徒,吻着我此生唯一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