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半秋》半野屿

1、白榆

　　一.
　　我的名字是大人给的。
　　大人说，他在星夜捡到我，便给我取名白榆。

　　那时我还很小。
　　只记得我坐在家里的小池塘边抬头数星星，一颗，两颗，三颗……天上有很多星星，我数来数去也数不完。
　　我听到家里有人惊惧地喊着：“走水了！”
　　一开始只有几人在喊，声音从远处传来，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我不知道走水是什么意思，只知到现在爹爹的卧室和书房那边已经火光一片。
　　我哭了。
　　“祁儿！祁儿……”
　　苓芷姐姐来寻我，她的头发不像往日那样整齐漂亮，衣服上也有大片大片的黑灰，她满脸泪痕上正滚着热乎的新泪。

　　她抱起我就跑，一边跑一边哭。
　　她哭我也哭。
　　我哭着问她，我们为什么要跑？
　　我娘亲呢？
　　我爹爹呢？
　　我们的家是不是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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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苓芷姐姐只顾着边跑边哭，我的一串问题，她一个也没答。

　　我们跑到了后山林子里的一个山洞口。姐姐跑不动了，她放下我，大口大口地喘气，我才看到她嘴角淌下的血。
　　她告诉我，去找……
　　她没说完。
　　我哭着喊她，可她就是不应。
　　姐姐死了。
　　我躲在山洞口另一侧，哭着蜷成一团。
　　后来我睡着了。

　　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温暖的地方。没有火光，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喊。
　　男人抱着我，轻轻拍我的后背。
　　他说他是我的大人，以后我就叫白榆。

　　二.
　　大人教我读书，教我习武。
　　他总是陪着我。
　　我讨厌黑夜，因为从那天晚上，我再也没见过我的爹爹和娘亲。
　　那天晚上，苓芷姐姐睡着了，后来我也没有见到过她。
　　那天晚上，我没有家了。
　　可我喜欢星星，我的大人在星星底下捡了我，我总是依赖我的大人。

　　我长大了，可我的大人却越来越忙了。
　　我听说，大人升官了。
　　他要做的事更多了，所以他不能再无时无刻陪着我。

　　那日清晨，我在园中练剑。
　　我手中握着大人送给我的剑，大人握着我执剑的手，我随着他的动作挥着那把剑。
　　我心中喜乐，大人心中也会喜乐吗？
　　冬日里的阳光温柔地洒在我和大人的身上，我偷偷瞟了大人一眼。
　　我看到了大人明眸里的自己。
　　大人说我又走神了。
　　我不敢否认，更不敢承认。
　　没等我狡辩，大人便被前来的下属叫走了。
　　我的大人，他好像很忙。
　　他随时随地都会突然走掉。
　　比如，他同我用膳的时候，他教我习武的时候，他检查我功课的时候……
　　大人在忙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

　　三.
　　大人带来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人。
　　听闻他是靖安王。
　　可大人私下里唤他司辰，他便也唤大人姬槐序。
　　是的，我的大人，他的名字叫作姬槐序。

　　我偷偷溜进大人的书房，看到大人坐在书案旁写字。
　　我把沏好的茶递过去，小声叫他：“大人。”
　　他一手接过，另一手轻轻揉了揉我的头。
　　我的耳尖越来越热，我想，那里现在应该红透了吧。
　　大人好像注意到了它的异样，他轻笑一声，便用手指覆在我的耳朵上。
　　冰冰凉凉的，我喜欢大人的手。

　　司辰来了，他是来和大人商讨事情的，大人便让我回去读书。
　　司辰年长我一十二岁，与大人同年。他明眸皓齿，笑意盈盈，手执一把精巧折扇，身着一袭月白锦衣。
　　见了我在，他笑着叫我小白榆。
　　我亦同他问好，可心中尚且有些不安。我性子敏感，不肯与旁人交谈，一心想着念着的，只有大人一人。

　　大人从我家后山林中的山洞中抱走我时，我刚才过完五岁生辰，如今我已一十有五。
　　十年恍如一日。
　　现如今，大人要走了。

　　四.
　　那日大人与司辰同乘一辆马车，南下去往汴京城。
　　临行前十日，我听闻大人快要启程了。
　　我轻轻拉了下大人的衣袖，抬眼望着大人的眼睛。
　　我问大人，您要南下了吗。
　　他点了点头，抚上我的脑袋。
　　大人说，榆儿乖，我很快便回来。

　　北方的冬日天寒，我匆匆赶到靖安王府。
　　我原是在大人侯府送行，忽地想到漏了昨夜赶制的那对护膝，便又折回房中取。
　　可惜晚了一步，侯府大门的小厮说，大人是骑马走的，现在许是已经到了靖安王府。
　　好在王府离得不远，我也骑马奔去。
　　赶到之时，司辰的马车已经备好，我看到大人正要进到车厢。
　　“大人！”我远远地喊。
　　他转身回看，车窗的帘子被里面的人轻撩起，里面坐着司辰。

　　我将护膝递给大人。
　　护膝针脚凌乱，上面的纹样有些一言难尽。
　　可我不觉得大人会嫌它丑。

　　大人接过护膝，他理了理我肩处被风吹乱的狐裘毛，说，等我回来。
　　我应了声好。

　　大人上了靖安王的马车。

　　晌午的太阳有些暖和，我牵着马儿慢悠悠地走。
　　刚刚辞别大人，就开始想念他。
　　他并没有告诉我他要做什么。
　　可是以往大人远行，都会同我讲的。
　　大人做什么去了呢。
　　好马儿，你说，大人他什么时候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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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人，也会想念我吗……

　　五.
　　我有写手札的习惯。

　　「今日大人南下汴京，汴京是一座怎样的城？」

　　「大人何时回来。」

　　「今日是大人离开的第十日，我习得一套新剑法，想要给他看。」

　　「夜里下了雪，我睡不着，心里欢喜，裹上披风跑出去看。
　　雪下得大，落在脸上引的我一阵哆嗦。明日定要去看外面的雪。」

　　「今日是大人离开的第十七日，我外出时捡了只兔子回来。
　　它毛是白色的，和雪一样白。耳朵内侧粉粉嫩嫩，甚是可爱。
　　我给它起了名字，叫闻喜。
　　“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大人，您何时回家？」

　　「从大人离开至今日，已满两月整。我收到了大人的来信——
　　〔榆儿：
　　见字如晤。
　　许久未见，榆儿可还安好？
　　冬日天寒，勿忘加衣，当心炭火。
　　我正返还，勿念。
　　槐序书。〕
　　大人要回来了，我的嘴角咧到天上去。」

　　六.
　　时近年关，我的大人回来了。
　　得了消息，我一早便来迎。
　　两个月又一十七日，我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人。
　　大人消瘦了许多。
　　舟车劳顿，我为大人沐浴更衣。
　　水汽温热，长发浸入水中。
　　我絮絮叨叨地讲着大人离开阳泽城后的许多事，恨不得一口气说完说尽。
　　我说，大人，我好想你。
　　他抱紧了我，第一次吻上我的唇。
　　我一下愣住，脑子里的东西突然就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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