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半秋》半野屿

2、姜祁

　　七.
　　我同往常一样服药。
　　自大人走后，我的精神一日不如一日，身子也逐渐虚弱。
　　有时我正做着一件事，忽然脑中一片空白，竟沉沉睡去，久久不会醒来。
　　我原是在信中瞒着大人，可等他回来了，方才过了几日，他便有所察觉。
　　于是我只得全盘托出。
　　大人寻医问药，大夫说是思虑过重且体虚疲惫，天气又实在寒冷，应当好好静养，又开了药方。
　　大人便不许我再碰刀剑，于是我只好整日整日抱着书读，所幸有大人和闻喜陪着，我才不会感到十分无聊。
　　我睡的时间多了起来，身子倒是没先前那样弱了，可精神仍不见好，逐渐连书也少读了。
　　后来大人又请了几位大夫，诊断结果大致相同。
　　我服了很多汤药，见效甚微。
　　大人，我好困……

　　八.
　　我是姜祁。
　　我一睁眼，那个男人正坐在我床边，修长的手指轻轻触摸我的脸，嘴上“榆儿榆儿”地唤着。
　　见我醒了，他好像很是高兴，牵起我的手。
　　这人是谁，怎的一上来便要牵手。
　　我试图挣脱，可却使不上力，只好腾出另一只手，掰开他的手指。
　　他脸色变得很快，刚才的喜悦全无，现在正一脸疑惑，且悲伤着。
　　“榆儿，你怎么……”
　　他又叫我榆儿，许是认错了人。
　　“榆儿，你方才醒来，身子弱，先歇着罢……我明日再来看你。”
　　那男人虚假得很，说这话时，他嘴角的笑分明是强扯出来的。
　　我不常见到世人，也从未见过眼前这男子，可这人却好像与我熟络，我暂且应了声。
　　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推门出去了。

　　九.
　　我仍躺在床上，眼睛四处乱瞟，卧寢仍是前些日子我醒来时住的那间，今日才注意到书案旁多了个圆滚滚的白毛球，一动一动的。
　　我起身去看。
　　是只兔子，毛色雪白，两只长耳朵内侧粉粉嫩嫩。
　　兔子窝安置在墙角处，被垫得很厚，许是因为天寒，这兔子的主人担心它受冻。
　　我拿了一片菜叶喂它，它欢喜地啃，三瓣嘴儿耸动得很快，我拿着菜叶稍稍后撤，它便伸出红粉小巧的舌头，可爱得紧。
　　我抱起兔子，坐在书案前，几本手札摞在一起，我随手翻开最上面一册。

　　「听闻大人要去汴京，可他并没有同我说这件事。今日我在大人书房，听到靖安王与大人的对话，方才知晓。
　　我看向大人，他仍是不说与我听，只是微微地笑。」

　　「司辰生得漂亮，又不失英气。星目剑眉，却不显凌厉，反而使我感到温和亲切。
　　其实我早就发觉，司辰对大人，好像和对我不同。
　　今日司辰与大人又在书房交谈，我先行离开了。」

　　「今日大人南下汴京，汴京是一座怎样的城？」

　　「近些时日我总是感到恍恍惚惚，没有大人的日子过得实在漫长，思来想去便更加疲惫了。」

　　「近日嗜睡，索性常常卧床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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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人何时回来？」

　　「大人不在，只有闻喜陪我了。我同闻喜讲话，它也不言语。
　　我许是真的有病了，小兔子怎么会说话呢。
　　我抱着闻喜，给它讲我的大人，讲许多话。
　　大人上了靖安王的马车，靖安王和大人的身份不同，为何能同乘一车？」

　　「近日愈发头痛，身子也虚弱了些，时常嗜睡。
　　大人大抵快到了阳泽城。
　　前些日子收到大人的信，我原是想给大人去许多信的，可思来想去，还是将信攒起来，等他回来一同给他罢。」

　　「今日大人终于回到家中，我万分欢喜，许久未见大人，他清瘦了好些。」

　　这册手札上的文字停在了这一页。

　　十.
　　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在翻看这摞手札，最后得出结论：
　　手札的主人叫作白榆，他好像是我，又不是我。
　　白榆在几年前才开始回忆幼时的事，自那场大火后，他便被那位大人抱走了，再也没有见到过爹爹和娘亲。
　　他的大人是姬槐序，白榆在手札上写着，是他救了自己。可白榆不知，这个男人也救了我。

　　十一.
　　我叫姜祁，是工部尚书姜济的嫡子。
　　我早便知道白榆的存在，只是那时他还没有名字，也没有面向过世人。
　　我五岁那年，一场大火烧尽了我的家，我的爹爹和娘亲死在烈火之中，就连我自己也差点没能逃过那场人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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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夜里，我正仰头看星星，脑海中突然有了声音，是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孩童的声音。
　　“天上有几颗星星？”他问我。
　　于是我开始数，一颗，两颗，三颗……天上有许多星星，我数来数去也数不完。
　　“有几颗星星呢？我也不知道。”我回答他。
　　“你看那边，星星掉到水里了！”他惊奇地喊。
　　果然，我看向北方的夜空，有两颗最亮的星星飞走了，后面还有几颗小小的星点，跟着那两颗星星一同飞走了。
　　我听到家里有人惊惧地喊着：“走水了！”
　　脑中的声音问我：“走水是什么意思呢？”
　　我顿时慌了手脚，忘记了回答他的问题，爹爹的卧室和书房那边已经火光一片。
　　我吓得大哭起来。
　　他也哭了，但是他好像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祁儿！祁儿……”
　　苓芷姐姐来寻我了，我哭得很累，一会儿便昏睡过去。
　　我隐隐约约听到脑中那个声音说：“睡吧，睡吧……我会替你活着。”
　　他又说：“直到你愿意醒来……”

　　十二.
　　傍晚，我抱着白榆那只雪白的兔子球球坐在窗边，算着他手札里姬槐序离开阳泽城的日子。
　　两个月有一十七日，如今已近年关。
　　我琢磨先前的事入了神，没有察觉到有人进来。
　　“榆儿。”姬槐序轻声唤道。
　　因为声音离得近些，我怀抱中闻喜似乎先被吓到，便往里钻了钻。
　　我转过头，四目相对时，我仿佛看到那双冷彻的眼睛里掺杂了一丝柔情。
　　若是白榆见了他，定是很欢喜的罢。
　　姬槐序是来寻我用膳的。
　　我有些迟疑。
　　我并不想偷偷占有他对白榆的情意，可我又该如何向他开口解释，这一个身体中住着两个灵魂？
　　并且，现在和他相处的，根本不是白榆，而是我……
　　他大概会觉得我在胡言乱语，亦或是选择相信我，然后把我当作怪物驱逐出去。
　　我是万不可离开他的，现如今，他是我查清真相的利器。

　　我本是与他不熟，可他与“我”却是熟的。
　　我便不再推辞。
　　“榆儿，我不在的这些天，你可有好好吃饭？”他用勺子喂我吃粥，见我不肯张嘴，于是问道。
　　可我不是他的榆儿，我亦不愿吃他喂的粥。
　　“榆儿，我回来了……”
　　一双胳膊环住我的肩，他的声音好似有些打颤。
　　白榆，你的大人在抱你。
　　若是你，你会怎么做？
　　我的左手轻拍他的后背，说：“大人，我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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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
　　年味儿越来越重，府上也喜庆起来。
　　我喝完婢女送来的汤药，窝在姬槐序的书房随意翻看他的书籍。
　　他就坐在一旁，拖着闻喜爱不释手。
　　平日在外人面前板着一张臭脸的北远侯，原来喜欢这种软乎乎的毛球兔子。

　　手里的书好像跳出了我的眼睛……
　　那日与姬槐序一同用膳之后，他便时常同我在一处。
　　“榆儿，为何给它取名闻喜？”
　　我的思绪被拉回到白榆的手札上：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闻喜啊……鹊唤来的。”
　　“……？”
　　“白榆，他那时大概很想你。”我看到姬槐序在看我。
　　后来，姬槐序与白榆的身子相拥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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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榆儿，在想什么？”
　　姬槐序又把我漫游的脑袋叫回来了。

　　我故作漫不经心，问：“大人，您当时为什么抱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