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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3 ...

  •   13、

      凌晨三点,电话在响。

      夜深人静的时候,什么声响都被寂静无限放大。隔着客厅和走廊,隔着枕头和被褥,那种叮铃铃的声音还能钻进耳朵里,无休无止的,直接震慑着大脑皮层。这样的时分,这样的动静,任谁听起来,都会觉得颇有一点午夜惊魂的效果。

      好在剑子见多识广,心理素质过硬,听到了,惊醒了,也没有多大的反应,只在大脑里天人交战了一会儿,考虑到那铃声誓不罢休的架势,便慢吞吞地从毛巾被里爬出来。

      他闭着眼睛,光着脚踩在走廊的木地板上,迷迷瞪瞪、一步一摇地摸过去。走到话机架边,手指伸出去探了探,握住了听筒,没说一声喂,倒先打了一个样样散漫的哈欠。

      “剑子。”电话那一头,有人语气严肃又淡定,分明是三更半夜惊扰他人,还能沉沉稳稳,波澜不惊的。

      剑子耳朵贴着电话听筒,三秒钟之后,脑回路终于顺利通了车。

      “……佛剑?”

      房间里没有开灯,一片漆漆的黑暗里,他瞪大了眼睛,五分惊讶三分犹疑二分好奇,转圜几周,最后合成了十成十的笃定。

      佛剑分说,国家地质研究所的研究员,因为工作的关系和他多有接触,不知是气场相和还是性格互补,数年来,彼此堪称至交。

      “剑子,”那边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大概是觉得这样的问题根本无关紧要,也根本不容置疑,还是用着惯常的平淡语气,一字一字地交待说:“滇南那边的山区发现了古建筑群的遗址,急需修缮。地址一会儿我传真给你,后天下午五点半,我们机场见。”

      “佛剑,”剑子停了一下,估摸着他要挂电话,一时好气又好笑,忍不住抢白一句:“你完全忽视了时差的存在吗?”

      那边迅速沉默起来,正当剑子为自己的计较而不好意思,想要解释些什么的时候,只听到话筒那一端,传来佛剑坦诚又恳切的声音:“抱歉,是我考虑不周。”

      剑子呆了一下,他伸手揉了揉耳朵,摇摇头,旋即又笑了——古诗里说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说的大概就是佛剑这种人,不论相隔多少距离多长时间,也不过是山高水长,别时道珍重,相逢说无恙。

      “没什么,那就后天见。”他微微一笑,挂下电话,再顺手打开走廊里的开关。

      顷刻,鹅黄色的灯光穿过半透明的拉丝灯罩,温柔地洒满了一室。

      七八月的天气,夜半时有凉风从打开的窗户里吹进来,鼓动着白色的窗帘幽幽摆动。剑子穿着商场大减价时淘来的黄色□□熊大汗衫,懒懒地做了一个伸展运动。他属于一旦被吵醒,就再也无法入睡的体质,既然再睡不着,便索性抖擞起精神来收拾行李。

      先从柜子里把那只半人高的帆布旅行箱拖出来,七七八八地扔进几件短T恤衫和长裤垫底,再收拾一些简单的洗漱用具。这个时节,南部那边的山区估计会更加湿热,只是户外工作比不得安坐办公室,他翻出一双干净的黑色短胶靴,用一根废旧的鞋带捆了捆,也塞了进去。

      最后才是大宗——纸笔,记录本,参考资料,杂七杂八的修复工具。

      剑子单腿支在地板上,把那些散落一地的竹签、毛笔、毛刷、颜料、马蹄刀一一收进一只设计着很多暗格的水洗帆布袋里,再拉上袋口的收拉绳。

      指尖和这些冰凉又干燥的用具一样一样地触碰过,剑子的心情忽然变得很微妙。

      自从年初回国以来,他就一直安然待在校园里,没有出过什么户外作业,认真回忆起来,最近一次的出门,还是和龙宿一起去云渎镇修画的那一次。

      云渎镇。龙宿。古画。《南山图》。那几个夜晚,他们住在西厢房的卧室里,龙宿睡在那张行军床上,彼此不过一臂远的距离,当时他不以为意也毫无感觉,现在想起来,却不由得胸口微微一热。

      他晃了晃头,把那些有的没的通通清除脑外,一面想着明天要把外出的事情告诉龙宿,一面“嘶啦啦”地拉好行李箱的铜质拉链。

      夜正长。墙壁上,静音时钟指针慢慢转着圈,屋子里安安静静,只有书房的那架喷墨传真机里,隐隐传来滴滴答答的轻响。

      ***

      龙宿把车停在机场的地下停车场里,下了车,又从后备箱里拖出剑子那只又大又重的行李箱。

      剑子站到一边帮忙,他穿着白色T恤,牛仔裤,旅游鞋,脑袋上歪压着一只卡其色的宽边渔夫帽,脖子上挂着一架黑色相机,身上还背着一只鼓鼓囊囊的登山用的长款旅行包,不伦不类的,偏还一副风尘仆仆又元气满满的模样。

      龙宿拉起行李箱上的长柄拉杆,回头看着他,一时觉得好笑,说:“这么拖家带口的,你是要去那里安居乐业吗?”

      剑子低下头也瞅了瞅自己,接着又昂起头挺着胸,扬眉做出大义凛然的样子:“没办法,谁让革命需要我呢?”

      龙宿摇头笑,走过去,空出一只手,帮他把帽子戴正,把额前那三缕不听话的刘海塞进帽檐里,拍了拍,说:“走吧,时间还早,我们去吃点东西。”说着转过身,拉着行李,就向机场大厅走去。

      剑子有点郁闷地摸了摸额头,盯着这个人志得意满的背影,耸着肩膀小声叹了口气,也快步跟了上去。

      他昨天打电话告诉龙宿出行的工作,也不知道龙宿从哪里查出来的他工作地的情况,说是那深山老林的地方交通不便,信号不通,只怕他一去之后不知归期,彼时联络麻烦,于是坚持要送他到机场,执子之手亲自话别一番。他听了后只觉得矫情,想要拒绝,又怕以龙宿的个性,真的会抱着一束玫瑰亲降机场给他个所谓的“惊喜”——这样的噱头他已是见怪不怪,只是公众场合未免要注意影响。退一步掂量了得失,剑子皱着眉头,便索性答应了下来。

      一前一后踏过机场的自动门,这个点的班机不多,开着冷气的机场大厅里略显空荡。两人速度很快地换好登机牌,托运完行李,乘着电梯到了二楼的餐饮区。

      LED牌上显示的时候尚早,龙宿找了张靠窗的奶油色小圆桌坐下来。这里背对着机场的小型图书区,迎面是光洁的落地大玻璃,可以看得见起飞场上栖息着的一架架钢铁巨翼。黄昏的光线投射下来,伏在飞机翘起的尾巴上,四周显得温缓又安宁。

      剑子眯着眼睛看着窗外,他手里捧着纸杯装的咖啡,喝了几口,觉得苦兮兮的不习惯,于是换上自己随身带的那只不锈钢的保温杯,倒出半盖绿茶,慢悠悠地饮啜着,消磨着时间。

      龙宿坐在他对面,问:“什么时候能回来?”

      “这种工作没个定性,要看进度。”剑子想了想,说:“一般是个把月,谁又知道呢?”

      龙宿把手里的咖啡推到一边,看着他的眼睛,不知怎么的,忽然幽情大发,用叹息一般的调子念道:“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啊。”

      剑子皱起眉,摸着胳膊,说:“龙宿,你不要这么肉麻。”

      “怎么是肉麻呢。”龙宿眨了眨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捂着胸口,言出款款:“这千种风情不告诉剑子你,让我更与何人说?”

      这人大概无药可救了。剑子一面瞪着眼想,一面翘起二郎腿,“哗啦”一声翻开桌上的报纸,抖了抖,挡着自己挂满黑线的脸。

      龙宿自讨了个没趣,又不甘心,伸出两个手指,把他面前的报纸拉下一个缝,找出话来问:“你那个同事呢?怎么还没到?”

      剑子从报纸上端露出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珠,看了看对面墙上的大圆钟,又看了看四周,也有点疑惑,说:“不清楚,只是他从来很守时。”

      “……这里。”

      身后图书区的书架前,有人不动声色地转过身。黑色墨镜,黑色衬衫,黑色长裤,黑色短靴,再加上一颗光亮锃锃的脑袋,从模样到气势,活脱脱一个□□上以暴力平天下的流氓大哥。此刻,这道上的大哥用大拇指把墨镜往头上一推,目光似水、一脸平静地望过来。

      平心而论,佛剑分说其实长得很是温润秀气,细看一下,还能从那双上扬的秀目中看出他悲天悯人的慈悲心肠。只是这人无论何时总是一副飒然凛冽的模样,眉如刀身似风,生生在周身划出了一圈生人勿近的凛冬气场。

      剑子目瞪口呆地回过头。

      “剑子。”他就那么站在那里,对着剑子淡淡点了点头,俄尔目光又转到另一边:“龙宿。”

      “嗬!”剑子一个激灵,差点当场跳脚打翻桌上的咖啡杯,他像见证奇迹一般,看看佛剑又看看龙宿,几圈看下来,终于犹疑出声——

      “你们,你们认识?”

      龙宿抬眼看了看佛剑,咳了一声,言简意赅地说明:“大学校友,同届不同系,参加过一个社团。”

      ***

      三个人围坐在小圆桌边。

      剑子和佛剑将近一年未见,只觉得彼此都还是老样子,言谈间平平淡淡,若话家常。龙宿和佛剑倒是自毕业后就天各一方,只是两个人的关系说不上疏远,也说不上有多亲近,点点头搭搭话,便算是寒暄过了。

      六点一刻的飞机,还有将近半个小时,龙宿又点了些简单烘焙的三明治,剑子用牙签把没有夹火腿片的那一份挑出来,放在小碟子里,推到佛剑面前,说:“他吃素。”

      龙宿瞥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说:“我知道。”

      一句话,摆明了两人相交不浅。

      剑子抬眼从这两人面上扫过,只觉得从神色里全然看不出什么,他摇了摇头,实在想象不出面前两个个性南辕北辙到没有一丝相交点的人有什么过往,于是忍不住问:“你们参加的是什么社团?”

      龙宿的脸色陡然一僵。

      一旁的佛剑淡然地握住咖啡杯,喝了一口,又稳稳地放下,然后慢慢地说:“击剑社。”

      龙宿的脸色更不好看了。

      剑子心下好奇,且不管龙宿的脸有多臭,又问:“然后呢?”

      佛剑还是一脸波澜不起的样子,看也不看龙宿,继续平淡而无谓地说:“他输了而已。”

      剑子噗嗤笑出声。

      笑完了,才想起来愧对龙宿,转头一望,只见那人沉着一张脸,头发丝里都遍布着很是不爽的忿忿。剑子一思量,知道龙宿这个人平日里争强好胜惯了,没能赢得了佛剑,于他而言,大概是不能提及的人生之痛。于是伸出手去,附在龙宿的手背上,安抚性地轻轻拍了拍,忍着笑说:“龙宿,人生长得很,你要看开一点。”

      龙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与佛剑,相识于彼此都年轻气盛的时代。同样是样样都出众、面面都优秀的青年人,虽然性格截然不同,只是身在同一个社团,便难免心存了一丝竞技比较之意。然而,除却了相互间的比量,从心底而言,对于佛剑这个人的能力品性,他却有着由衷的欣赏。

      人与人之间的相交,有时候难以言说。他人口中的劲敌对手,其实抵不过偶尔间彼此一个惺惺相惜的眼神,由此推及佛剑对他的看法,只怕也是大同小异。

      龙宿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触及到真心话,说佛剑是他心中默认的好友,亦不过言。

      他张张口,想说什么,忽觉当下剑子的手心贴在他的手背上,那触感温暖又干燥,好像柔柔暖日相照,叫人心里不由得舒坦。他顺势反手向上一摊,掌心和剑子的相贴,五指也向上扣拢起来。

      这个姿势不可谓不亲密。剑子微微生出一点尴尬,只是转念想了想,觉得也没有大不了的,便放松开去,极坦然地和龙宿握住。

      圆桌的另一边,佛剑正静静地望向窗外。剑子侧眼过去,他知道佛剑虽然板着脸没有笑,但是眉目间有融融暖意流露,其实就是心情十分之愉悦了。

      他悠悠呼出一口气,想等回来的时候,找个空三个人再一起聊一聊好了。

      数十分钟的时间过得既快又慢,巨大的玻璃窗上,夕阳的橙色微光渐渐斜下去,沉进天际的云层里。头顶上,蓝色的LED屏幕上播送着登机时间,广播里,甜蜜的女声用双语提醒着乘客行程,身边,陆陆续续的,有拎着小件行李的旅客走到登机口前排队。

      飞机上不能携带液体,剑子走到洗手间把保温壶里剩余的茶水倒掉,回来时,只见佛剑已站在了队伍的末尾处,身姿笔挺,一颗光亮亮的头颅,极是引人注目。

      一旁的护栏外,龙宿背着手,斜着身子撑在那里。他下巴略略抬起,不知在想着什么,微眯着那双细长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剑子顿了顿,背着水壶走过去。

      前面的队伍在慢慢变短,剑子随着人流走到护栏里,隔着那一道冰凉凉的铁制护栏,他侧过身准备和龙宿道个别,突如其来的,就被人从身后拽住了手腕。

      他眉头一蹙,回过头来。

      龙宿五个指头把他的手腕攥得紧紧,目光直直地锁在他身上,语速缓慢,声音轻柔,又带着一丝不容否决的霸道,幽幽地说——

      “剑子,和我在一起吧。”

      这话说得何其突兀。

      话音一落地,龙宿自己也不由得一愣,原本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一场送机,只是刚刚那一瞬间,看着剑子从自己身边擦肩而过,不知是触动了哪根神经,心底那一抹淡淡的离愁别绪,忽然就喷涌而来,泛滥成灾。

      剑子一怔。

      这样的时间地点,他不知道龙宿发的什么神经,抬眼望过去,迎面只见那么好看的一双眸子里,离情切切的,不遮也不掩,清清楚楚地映着自己略显得茫然的面容。

      他心里深深一动。

      在一起,这三个字有时候比其他的恋慕之词要来得更加深沉,朝朝暮暮,碌碌晨昏,好像无需再有别的承诺,冥冥中就多了那么一丝此生相许的味道。

      他盯着龙宿的眼睛,一时之间,左胸口的地方,如同有细长的藤蔓蜿蜒上来,缓缓交缠着,把那颗会跳动的活物紧紧包裹住,严丝合缝,一点松动的空隙也不留。

      只是,大庭广众之下,佛剑还身在一旁,像什么样子。

      身后有人排队跟上来,见到这样的状况,多半不明所以,等不及的,便出声催促起来。一阵骚动,牵扯着身前的佛剑也有点疑惑地回过头来,他微皱着眉,等看清楚了眼前的状况,忽然了悟一般地眸光一动,又把头转了回去。

      剑子恍然回过神,他看了看身前身后,急于摆脱这种难捱的场面,于是用力甩开手,走过去,只匆匆丢下一句:

      “咳,等我回来再说吧。”

      这样一路纠结着,过了登机口,又回头望一眼,龙宿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目光表情亦看不真切。慢慢的,有人潮涌上来,就看不见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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