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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前世-处暑-祁云山高 ...

  •   人事不省的朝浥被苍穹带上了山。

      白露和慆濛糊弄地府使官说得口干舌燥,看见苍穹回来就像看见了救命稻草,赶紧让出位置。

      他们没料到苍穹手里还睡了一个小孩儿,戴着与身体完全不配的兜帽,小鸡仔儿一样被苍穹拎着。

      苍穹咳了几声说:“慆濛,你带朝浥去休息。”

      朝浥突然坐起来,头歪向一边呕吐了起来。

      白露向慆濛挤眉弄眼,露出同情的表情,跟着苍穹和那地府使官一起进了中庭商议世间生死。
      清明拿着扫帚对谷雨说:“你和慆濛先把这位公子送去南阁,这里我来打扫。”

      朝浥吐了不少的酒出来,再加上山高天寒,稍微清醒了些。他睁大眼努力看了看周围,虽然视线模糊,天色黑暗,但还能分辨出清晰的陌生感。

      他立刻慌张起来,猛地推开扶着他的慆濛,撒腿就往前面跑,步子歪歪扭扭,向前猛摔了一跤,手心和膝盖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慆濛匆忙赶上前抓住朝浥的手臂,控制朝浥的张牙舞爪,用盖过朝浥惊叫的声音喊道:“冷静点!”

      谷雨也急切地喊叫示好,然而朝浥根本听不进去,他终日活在恐惧与慌乱之中,现在只觉得自己像贴在墙上的薄纸,正经受厉风凌虐,他的家人枉死,他也要被人害死了。

      慆濛无法,只好一记手刀劈晕了朝浥。

      在彻底失明的迷茫中,只有山中的深深沉寂、厚重寒意包裹着朝浥,就像那早已阻断了沙漠往事的清幽流水声。

      慆濛把朝浥放在自己的床上,小声对谷雨说:“你去和清明收拾一间屋子出来,收好了叫我。”

      谷雨点头,正要出去,慆濛又说:“再打盆水,带个毛巾,给他擦擦脸,多带点热水,不要放其他东西。”

      “好的。”,谷雨看着慆濛紧盯着朝浥一脸严肃,便不敢多言,去了厨房。

      然而并没有什么严肃的事,只是慆濛对如此近距离地观察新鲜泪水感到新奇。

      活了一万多年的慆濛从观世镜里见过许多人哭,以神使之身如此近距离地注视一滴泪水从眼角到太阳穴,从滚烫到冰凉,还是头一次。

      师父苍穹不作通知,深夜带人上祁云山,也是头一次。

      这个叫朝浥的小孩儿是什么来头?

      个子还不到自己的胸口,却一手蛮力,嘴唇薄而苍白,蝶翅般的睫毛末端沾着未干的泪滴,眼睛下的乌青厚重,稚气未散,却隐隐黑气缭绕,浑身上下透着衰败之气,也是可怜。

      慆濛抬手轻轻拂去泪水,看着空中自己的手指愣怔半响,眼底露出疑惑。

      不问前世,不问今生,不问来世,是神使长存的法则。

      法则因俯瞰众生而博爱冷漠,它要神使无畏死亡,摒弃所有偏爱。

      作为神使的慆濛不会多问,必要时,时间自会给出解释,苍穹自会给出解释,但慆濛刚刚不经意的举动已经显露出过问前世的苗头,所以他疑惑自己怎地就做出了那拭泪动作。

      慆濛抬头看向中庭,那里依旧烛火通明,一丝疑惑在迟滞的暗黄色里渐渐隐没。

      朝浥睡到了第二天下午,醒来时浑身酸痛,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张望窗外一朵陌生的云。

      “我也猜你该醒了,走吧,我先带你见师父。”,慆濛推门进来,似乎在外面等了许久,他看见朝浥正在揉后颈,有一丝心虚。

      “你是谁?师父是谁?这里是哪里?”,朝浥抬头看了眼来人,一袭白衣,绾髻一根玉簪在身后阳光下衬得圆润柔和,正如那双桃花眼里的神色,淡而无争。

      往来茶楼的人多少带点贪婪、嫉妒和不甘,朝浥几乎没见过这么寡淡平静的眼神,瞬间将来人划入了无害的行列,又百思不得其解,自己昨晚是喝了点酒,不至于一醒来就到了别人家里。

      “这里是祁云山,我叫慆濛,师父是苍穹尊上,现如今唯一的神祇,是带你上山的那位。”,慆濛在前面领路,声音温润如春风拂过,一个一个问题的回答着,一句话不多说。

      “神?还有神这种东西?”,恢复清醒的朝浥没了昨晚的歇斯底里,听到“神祇”二字,不屑地轻出一口气,停住了脚,盯着慆濛,威胁似的说道,“我要回去。”

      一觉醒来,大仇未报,人未死,就得忙于报仇。

      朝浥的凶狠在慆濛看来不过是小孩子闹脾气,他只一眼便可知道朝浥的欲望,近乎天性的善、揠苗助长的恶,还有须深入灵魂才能看出的脆弱。

      “祁云山悬崖峭壁,很难走下山的,不如先随我来,见过了师父,或许你的问题能有转机。”,慆濛平淡道。
      小奶狗龇牙,不至于不能应对,但祁云山做了拐人的土匪,理亏。

      可能是慆濛说“转机”二字,也可能是慆濛好言好语相劝的态度,也可能是朝浥在一开始的时候就潜意识将慆濛列为无害之人,朝浥暂时放下了偏执的硬壳,露出了混不在乎的浅层外表。

      从睡觉的屋子出来,走了几步路便寒气入体逼人,冻得朝浥握紧了拳头才忍住瑟瑟发抖的反射。

      路上无甚花草,唯有无弗远届的灰硬山石和几座木屋托着天色迥蓝和云影轻轻。太阳的芒从正面刺来,没有暖意,只有走在前面的人衣服上镀上了一层金。

      二人无言,天地便阒然无声。

      “进。”,一个比慆濛更为老沉的声音从庭院中间屋子深处传来,打断了沉淀的空寂。

      中庭木屋远比东西两边的屋子大而高,木头弯曲的年轮纹理一层又一层叠加着,门楣伤雕刻折枝花纹之类的纹饰。

      慆濛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后留守在屋外。

      “朝浥。”,那人坐在首位上,白发白须,端庄稳重,叫名字的声音仿佛在深深叹气。

      “你是谁?”,朝浥又问了一遍,眸底因落魄和失控而生出一层焦躁。

      “我是苍穹,是唯一的神祇,掌管天下事。”,苍穹答道。

      “世上根本无神,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带我来这里?”,朝浥皱眉厉声问道,并不理会自己本就不相信的话。

      朝浥等不到这两个问题的答案,翻了个白眼,正要离开,就听见苍穹轻念:“我知道你家族蒙冤落难,唯你一人在世。”

      朝浥停下了脚步,转身打量苍穹,死寂的眼里映出浅浅碎金,冷声道:“所以?”

      “你很想报仇吧?”,苍穹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的暗哑,放慢的语速和微扬的后调蛊惑着朝浥的脚步。

      “如何呢?害我家人者命不久矣,我被判为反党余孽,偷来的一条命罢了,见不得光,报不了仇。”,朝浥深呼一口气,看向苍穹的目光缓慢流转至脚下的直上直下的木板地面,勉强抵住了诱惑。

      “我可以替你报仇。”,苍穹以手支额,笑意渐显。

      “你?你怎么报?就算你是神,那仇报了又如何,我朝家上下十几口人,我父母兄长和朋友去了就是去了,不会回来了。”,朝浥对上苍穹平稳的目光,不可置信又悲痛绝望,但他仍然嘴硬,不肯露出一点软弱。

      虽说这里玄乎似世外仙地,但怎么可能有神,如果有神,那神的心应该是蒙了猪油了。

      “我可以替你翻案,像你想的那样惩罚唐家,还朝家清白。”,苍穹眼角笑出深刻纹路,扔出关键诱饵。

      朝浥没有立即回话,心里千百次地告诉自己,不要病急乱投医。

      “别想了,唐家正受朝廷重用,哪是你能颠覆的。”,朝浥不再似火药爆炸,紧握的手复又松开,垂在腿身侧。

      “你应该知道世间善恶有报,人在做,天在看,神的心智清明,从不蒙猪油。”,苍穹指了指自己,应得波澜不惊,“我会证明神的存在,毕竟已病入膏肓,再不投医就会死路一条了,不是吗?”

      朝浥一怔,意外地再次看向苍穹的眼睛,好像失了外衣一般,裸露在湿寒的空气中。苍穹读心一般否认他心里的话让他不得不谨慎:“条件是什么?”

      “呵。”,苍穹轻笑一声,像是对鱼乖乖上钩的得意,“你留在祁云山,写话本。”

      “写话本?什么话本?要待多久?”,朝浥逃避似的快语道。

      “是人世间你常听的那种话本,陈浔跟你讲过不少吧?生老病死、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你也不用担心,慆濛会教你。待到你死为止。”,苍穹说,略显虚伪的脸上似乎荡漾着理所当然的笑意。

      朝浥撇了撇嘴,不屑厌恶之意浮于言表,慆濛确实是苍穹的徒弟,二人回答问题的习惯都一样。

      “你帮我报仇,就要我一辈子都在这山上?这跟签卖身契给你有什么差别?”,朝浥硬气地讨价还价。

      “从案发到现在这么长时间,你该知道局外人破局的难度,也知道留给你报仇的时间不多了。更何况,如若大仇已报,你在人世间还有何牵挂,茶楼实权又在白萧手上。不妨跟你说,兴定朝气运已尽,山下将成狼藉。而且——祁云山高,人来人往比那茶楼的三楼好看多了。”,苍穹露出狡黠的笑,耐心地分析利害,眸光微冷,等鱼儿彻底咬上钩。“你说说你还在乎山下什么?”

      朝浥双肩耸拉,黑色外袍衬得他面容如雪,更显瘦弱,阴暗心事毫无保留地被苍穹暴露在烈日下,无处躲藏,晒得滋滋作响,最后一丝硬气也消耗殆尽。

      人眼里的神总会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出现,托着人的渺小希望。

      “如果你不能报仇,该当如何?”,朝浥最后问道。

      “不会报不了。”,苍穹十分笃定。

      朝浥嗓子眼被堵住了似的沉默一瞬,随后点头平静道:“行。”

      没什么要考虑的了,苍穹已经把他的路都堵死,孤注一掷便罢了。

      “好,那你磕头拜我为师,我教你写话本。”,苍穹说。

      朝浥震惊地看着不要脸的便宜师父,越发觉得自己被卖到了山上。他受不了屋中吊诡的安静和苍穹直入人心的注视,仓促一跪,叫出了浆糊般的“师父”,就匆匆转身离开,后面还跟着老头的叮嘱“记得叫慆濛为师兄”!

      朝浥无法,只得对着门外一直驻守等候的慆濛叫了句“师兄”。慆濛将一身厚毛大氅递给朝浥,客气回道“师弟”,兄友弟恭轻松达成。

      朝浥伸出冻得青紫的手快速接过水牛灰大氅套在兜帽外袍上,暖意从四面八方浸染身体,抚平愠怒,熨帖不已。

      他瞧着眼前轻薄的芡实白交领和白皙的脖颈,不禁好奇慆濛的冷热感受,一双桃花眼小心翼翼地仰望高了大半个头的瑞风眼,从下至上,从外到内。

      这便宜师兄的眼睛还挺好看。

      苍穹有意瞒着,朝浥在六十五年后才知道比他被苍穹拎上山还要早的时候,他就已经是祁云山的人了,跪不跪,认不认师父师兄只是流程,都是其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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