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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前世-处暑-退无可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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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后,寒蝉凄切,连日连夜的瓢泼大雨令残损大地觳觫不已,锁住了这座城池的容貌,这座城池失去了白昼和黑夜,失去了早晨和晚上。
朝浥虽然每天也帮忙着调度物资,照顾伤者,但他身上的颓败之气却与这雨水一样愈发浓重。
以正当手段报朝家之仇,就像用雨滴敲开石头。
宽大的粗布衣服包裹着他愈发瘦弱的身躯,遮蔽伤口不断的手臂和隐隐散发出的酒味,头上的兜帽浅浅遮住眼睛,重重隐藏着“朝浥”这个身份。
夜晚掀开帽子,烛光刺眼,唯有清冷月光能入眼。
每天都有新的人口死亡数字,纵使茶楼有些资产,也顶不住三层楼人口的吃住花销,朝廷的白条打了一张又一张却没有一张是兑现的。有些地方的民众逐渐转为暴民,对巡逻的官员下手,甚至对同样无家可归的同胞下手。
天灾人祸,掠夺着这个朝代,掏空这个朝代的所有底气。
朝浥不在乎朝廷的白条是否兑现,有人需要他就伸出援手,无人来访他就自己活着。他想大仇得报的一天,茶楼干干净净,自己也能走得无后顾之忧。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地震十几天后的一天下午,太阳终于开始直射了,驱散了雾气,撒播着柔柔的光线,三楼窗外的街口换上了一层微金的朦胧。
朝浥正准备出门去看有无新增的告示,白萧在后门匆匆堵住他的路:“勿出门,东泉街疫情,传染极强,茶楼必须关门!”
他又小声地对朝浥说:“据说唐翌感染了时疫,正在逃跑中。”
朝浥身体猛然一抖,咬住下嘴唇,稳住了声音:“知道了,关门吧,清查去过东泉街的人,能救的都救,不能救的就算了。”
阳光在后门墙角种下一片模糊阴影,朝浥倚靠在门边,目光飘来飘去,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进行着垂死挣扎。
白萧没能拦住朝浥出门,朝浥出门的步伐反而更快了。如果“据说”是真的,那么唐翌、唐家,甚至当今皇上都极有可能死在朝浥翻案之前。
朝浥不能忍受作恶一方的任何一个人拒绝接受审判。
两天后,入秋以来最冷的一天,寒风吹飞了新贴的告示,薄薄的纸,厚厚的人命。东泉街疫情的事传遍了整个京城,提前关门的茶楼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朝浥站在茶楼三楼窗口俯瞰,猛灌一口酒,凉酒路过胸口流进胃里,辛辣从嘴里蔓延,血管跳动,肌肉抽动,全身终于暖起来了。
暮色下,高大的茶楼矗立,矮小的人四散。
朝浥嗤笑一声,喝到微醺时,他经常也会想“能活着是否算幸运”。
“砰”的一声,三楼的屋门就被破开,拆门而入的正是唐翌。
脑袋的一阵空白还没过去,朝浥就弯腰强烈地呕吐起来,心理上的恶心转移到生理上就是这副没有出息的样子。
“果然是你,朝浥朝公子”,唐翌穿着朝浥熟悉的锦绣外衣,一张与从前别无二致的脸上挂着胜券在握的笑,好似要生剥活人。
在三楼直面唐翌,是朝浥没准备过的事。
朝浥手指无法控制地抖动,兜帽就在不远处的衣架上,但他双腿僵硬地无法拿起戴上。正愁身份暴露时,朝浥又有一种终于能行走在阳光之下的爽快感。
两种情绪交织,在两头像拧抹布般折磨着他,直到把抹布里的水拧干。
他一直很小心的躲着了,很用力地克制了,而明明他才是要债的人。
“好啊你,我就说那天在刑场的人不像你,怎么你家里人都死了,你还不死,你还有这底牌?”,唐翌说话的声音远远近近的,朝浥听不真切,也看不真切唐翌张张合合的嘴,恶毒之意却是都接收到了。
“闭嘴!是你害死我家人,枉我将你当作朋友,我呸!恶心!”,朝浥暴戾吼道,他扶着窗边,胸口剧烈起伏,满眼怨恨,身体里的野兽蠢蠢欲动。
“恶心?”,唐翌鼻腔中发出一声冷笑,渗着毫不掩饰的嘲弄,“恶心你父亲也是断头台上刀下魂,是我兴定朝的乱臣贼子,你不去死吗?你父亲背叛朝廷,你背叛朝家,真是一脉相承!”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背叛我?
朝浥的一半是极致的空白,另一半是极致的吵闹。吵闹声强行拖动虚无的空白,每一次思考,每一个字都如一颗被强压挤出的血滴,沥沥地落进脚下和身后的血泊里,激不起回响。
“你还不明白?哈哈,真是朝家最没用的人!你父亲,朝昌明阻了我爹的路,阻了二皇子的登基之路,而你,朝浥,阻了我脱颖而出的路。”,唐翌步步逼近朝浥,靠在朝浥脸边,一字一顿宣告朝家真正的“罪行”,夕阳在他狞笑的脸上落下一片猩红,“你知道吗?我今天就是来送你一程的。”
温热的呼吸扑在朝浥的鼻翼上,带着东泉街的毒。
白萧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房间门口,不容置喙地一把把朝浥拽到离唐翌八丈远的地方,替朝浥辩白道:“唐公子,这是我的朋友温知凡,请你自重,你从东泉街来,我随时可以把你轰出去。”
空白逐渐显现出理智的影子,朝浥站在白萧的身后恶狠狠地盯着唐翌,直到双眼酸涩,似神志不清的傀儡突然清醒,反应过来自己可悲之极。
“温知凡,你连姓都改了啊,朝昌明听见不得活过来?噢,对,我记起来了,没有尸骨的人是不是连轮回都入不了啊?”,唐翌像疯子一样,攻击朝昌明。
温湿的眼睛阻挡了一部分唐翌的恶意,从不敢触碰的伤口猝然被重新割开,清晰的说话声无限拉长,入耳模糊,反应过来时,朝浥藏在袖口里的尖刀堪堪停在唐翌的胸前。
白萧勒住了朝浥的缰绳,狠狠地将朝浥的手扣在了他的背后,在朝浥耳边轻声安抚:“没事了,没事了。”
几个身穿白衣,白布遮了半张脸的人冲上茶楼三楼,二话不说,将唐翌连拖带拽下了楼,楼下传来一阵惊呼。
朝浥回神,使劲挣脱开并未用力的白萧,随手扔下刀,一步一趔趄地倒了床上,天旋地转如再临地震,忍不住又想干呕。
“唐翌去过了东泉街,白衣人强行拉走,必然是感染疫病了。”,白萧捂着口鼻去关了门,看了一眼窗台下一地的酒瓶,冷静地说,他以为朝浥的杀意会一直忍到报仇结束。
朝浥沉默不语,微闭的双眼忽而睁开,堪堪兜住不起眼的泪水,上颚、舌头和下颚紧紧贴在一起,蕴出难以名状的苦涩。
窗外夕阳彻底落幕,冰冷夜色张牙舞爪地流淌进人的心里,良心泯灭地侵蚀理智。
在白萧以为朝浥不会再回答时,朝浥轻笑一声,不无正常地说:“楼下轰动不小,你去安排一下吧。”
“怪我,没看好门。”,白萧懊恼。
“怪你什么?我才是没看好门的那个。”,朝浥嗤笑,颓唐而阴骛,他懒得探究白萧话中之意。
“那你……”,白萧走了两步回头问。
“我没事,楼下能留的就留,不能留就清空吧。”,朝浥用手遮住眼前的光,眼睛微微张开着,仿佛在看前面的道路,又仿佛是什么都没有看。
“好。”,白萧喉头哽了一瞬。
烛光曳曳,覆盖在眼睛上的眼皮和手遮光无用,朝浥依旧能看清那个跪在温苏徽墓前祈求出路的自己,双手撑于膝盖,身体垂于手臂,声泪俱下,可怜可憎。
“没机会了。”
烛火倏地熄灭,朝浥似乎跌入了一个黑暗吊诡的深渊。夜风吹得窗棂微响,隐约夹杂着华服布料摩擦的声音,在茶楼三楼突兀的空寂中辗转回荡,如惨死孤魂悲泣。
一个蓄着白长胡须的老头儿缓缓停立在窗边,站不稳似的扶着木桌一隅,脸色苍白如身上衣,眉头紧皱着压抑咳嗽声,胸中气流下涌,血味由下翻上,脸上深刻的纹理随之张弛。
他不甚在意地擦了擦嘴角的血,走向昏睡的朝浥,看着他安静如死去的神情,看进他如墨沉睡的灵魂,无奈摇了摇头,拂袖间带着朝浥一起消失在了原地。
到黄昏,所有的鸦必须归塔,所有的人必须归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