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星》》弋野

30、“想这样，牵你的手。”

　　“怎么了？”
　　顾青川搞不懂对方的意图，但他隐约瞥见穆苔低着头坐在门内的身影，于是面上不耐烦的神色尽显。
　　“我们调取了图书馆的监控，也核实了通话的录音，后续也会继续跟进案件调查，我只是想问问你关于里面的那个小孩，”老警察神色自若，“我叫杨富，你可以喊我杨队。”
　　“杨队，”顾青川收敛情绪，耐着性子问，“关于穆苔，想问我什么？”
　　“他被带回来就一直不肯说话，我们打电话给他的辅导员确认过了，他平时也不讲话，但是说实话，这样的事情发生在眼前，他这么大的小孩，竟然没有任何情绪。”
　　杨富摇了摇头，“太不对劲了，我办了二十多年案子，就没见过这样的。”
　　顾青川心里有数，可为了避免麻烦，他还是接着话说，“我认识他开始，他就不讲话，也不太理人。”
　　杨富盯着顾青川的眼睛看了半秒，突然扯开嘴角笑了一下，“我刚才在里面问他话，他软硬都不吃，问什么都不理会，只是隔三差五盯着门口看，我问他，是不是想找你。”
　　顾青川呼吸一滞，跟着强扯了一点笑，“然后呢？”
　　“然后，我和他说，只要他配合工作，他就可以出来见你了，”杨富朝着问询室抬了抬下巴，“再然后，他就开始偶尔点头摇头地回应我们。”
　　“我查过你和他的社会关系，你们不是血亲，也不是表兄弟，但他对你的依赖程度远远超过普通朋友，你们...”
　　杨富像是纠结着怎么说出口，犹豫了半晌，才继续问道，“是情侣关系么？”
　　顾青川垂了眼，沉默着想了一会儿，原本打算摇头的，却鬼迷心窍般点了点头，哑着嗓子回了句，“我们...算是吧。”
　　“算么？”
　　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直直插进两人的对话里，顾青川拧着眉扭头望向声音的来处，发现周可双手抱胸不知道斜倚在视线盲区的墙角多久了。
　　像是回了家一样，周可直接无视掉了顾青川看过来的眼神，转而直起身朝这边走了过来。
　　“杨叔，”周可走到杨富身旁，不着调地用肩膀轻轻拱了拱杨富，语调懒散地说，“大晚上的，你打电话把我叫来，不会就为了那个跳楼的吧，他自己乐意，关我什么事啊。”
　　杨富抬手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周可的后脑勺，语气直白地有些凶，“你瞎子给我严肃点，站好了，站没站相，在警队还说这么浑不吝的话，小心我抽你。”
　　周可笑嘻嘻地挪远了一点，把外套脱了随意搭在肩膀上，对着一旁的顾青川挑了挑眉，张口道，“叔，屋里关那小孩什么时候放出来啊？”
　　杨富抬眼看向周可，语气严肃了一点，“你也认识他？”
　　周可退后几步重新倚回走廊的墙上，虽然是回杨富的话，可眼睛却一直盯着顾青川，“认识啊，再过两天都要追到手了，叔你还真别说，你一会儿进去，都能算我带他见家长了。”
　　顾青川刚要张嘴，周可直接抢在他前面出了声，“喏，这他哥哥，你们俩这关系，都能属于双方家长见面了，还挺快。”
　　杨富二话没说上去就给了周可一脚，“几天没见，你皮痒了是吧，就在这胡扯些没用的。”
　　顾青川的耐心已经消磨殆尽，他直接上前，拉住还想再补一脚的杨富，“杨队，穆苔的工作如果已经结束了，我们就回学校了，宿舍晚点有门禁。”
　　杨富闻言冷静不少，他朝顾青川点点头，一边打开问询室的门，一边扭过头狠狠地瞪了周可一眼，语气不善地说，“我等会儿再收拾你。”
　　周可挨了一脚也没恼，在顾青川经过的时候，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呦，回来的还挺快啊。”
　　顾青川没耐心和他周旋，只是用余光瞥了一眼，没再回应。
　　门打开的一瞬间穆苔就对上了顾青川的视线，他没有争求屋内年轻警官的同意，直接站起身走向了门口。
　　那个年轻警官刚要起身阻止，就看到了门口的杨富，于是只是白了穆苔的背影一眼，又重新坐了回去。
　　“小穆苔，我们又见面了。”
　　周可不知道从哪里挤到了门口，嘴里叼着一根刚刚才点燃的烟，笑着抬手和穆苔打招呼。
　　顾青川等着穆苔走到自己身边，直接用眼神和杨富打了招呼，牵着穆苔的手腕扭头离开，穆苔没有任何挣扎，反而紧紧跟在顾青川身后，垂着眼一直盯着自己被握住的手腕若有所思地出神。
　　一直等到两个人都走了出去，杨富才把周可一把拽进问询室。
　　“你又在捣什么乱？”
　　年轻民警看惯了杨富教训周可的场面，只道是孺子不可教，就收拾好桌子上的东西，自觉离开了问询室。
　　“我没捣乱，”周可终于收敛了脸上的笑，语气里也渐渐恢复了认真，他把嘴边叼着的烟直接按灭在问询室的玻璃桌面上，黑色的印记在光亮下显得极为扎眼，他把嘴里最后一口烟缓缓吐出来，“杨叔，怎么我每次说实话都没人信呢？”
　　“你少跟我贫，”杨富拿起自己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你嘴里跑火车的时候多了去了。”
　　“这您可就说错了，”周可叹了口气，脸上的神色变得非常委屈，像是受了很大的冤枉一样，可他语气里的轻浮却还一如既往。
　　“咱们爷俩平心而论，你之前问我，袁齐山是不是我弄死的，我说不是，你非不信我，偏要等到街角四个监控看了七八遍，确定得不能再确定了才勉强不再怀疑我。”
　　杨富没说话，周可也不在意地自顾自继续说，“还有你问我，我爸...”
　　像是提到了什么忌讳，杨富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周可也罕见地磕绊了一下，但他还是轻笑了一声来掩饰自己的别扭，继续说了下去。
　　“我爸当年出事的时候，那个朝他开枪的人是不是袁齐山，”周可舌尖抵了下后槽牙，轻轻吐了口气用来平复情绪。
　　可于事无补，他语气里渐起的波澜还是几乎要掀翻整个房间的平静。
　　“那个答案我说了两年，我说‘是，就是袁齐山开的枪’，这几个字我他妈的说了整整两年，说了不知道几万遍，可你还是不信我，你说你们的调查结果就是，袁齐山根本没参与当年那场贩毒行动，你说我当时被我爸藏在柜子里，年纪太小又受了惊吓，根本没看清谁动的手。”
　　面对狂躁到要掀桌子的周可，杨富极其少见地一言不发，可周可最看不上他这样的沉默，因为过去的许多年岁里，他的反抗和挣扎都被这样的沉默敷衍带过。
　　“算了，反正你们不信我，我爸在的时候，有人管着我，我爸不在了，我这么个野孩子，连血都是脏的，更别提心眼儿好坏了。”
　　周可笑了，像是在笑自己太较真，又像是在笑话自己胳膊拧不过大腿，那些沾着血沫，刻在骨头缝里的真相永远不会大白，笑最亲近的人却从来不肯相信自己。
　　“至于这次袁齐山他儿子的事情，”周可向后靠，斜倚在椅背上，随意地翘起二郎腿，脸上恢复了那种常见的满不在乎，他摊开手掌，用中指的关节轻轻叩了几下玻璃桌面，很好脾气地张口。
　　“我什么都没干，叔，我再和你说最后一遍，如果纯粹是我动手，袁齐山根本不可能死的这么便宜，整件事情，充其量我只在他被撞倒以后，晚了几分钟才打120，但如果我不打这电话，他根本就不没机会体体面面地死在医院里。”
　　杨富抬起头，沿着桌面上微曲指节的青筋向上看，对上周可不正经的眉眼弯弯，过了很久才低声说了一句，“阿宝，我相信你的。”
　　周可的笑半僵在脸上，眼神四下乱飘，那些驾轻就熟的玩笑话全都被一股脑堵在嗓子眼里发作不出来，半晌，挤出来了一句，“信你妈，你别这么叫我。”
　　杨富打量了一眼面前的男孩子，主动开启了新的话题，“袁满在走之前说，他在学校里挨打的时候，你在旁边看。”
　　周可也顺着台阶下来，放过了刚才那个不管怎么继续都很困难的话题，很好态度地接话，“看过，怎么了？”
　　“你，”杨富没有诧异于周可的坦诚，但面对这样毫无愧疚的回答，他还是被噎的停了几秒，“你都看见了，干嘛不制止？”
　　周可像是听见了最新的笑话，笑得几乎停不下来。
　　“杨叔，你这太就有点太双标了，怎么别人都能看，就我不能看，别人都不制止，就我得去制止？”
　　杨富费了很大劲忍住想上手给他一下的冲动，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我没有义务因为他很惨，就主动保护他的安全和自尊，比起自找麻烦，我还是更乐意...”
　　周可顿了一下，伸出舌尖润了一下刚刚被扯裂的嘴角，“更乐意找找乐子。”
　　“你就这么混下去，你爸要是在，非得打你打折三根鸡毛掸子。”
　　杨富的话音还没落下，周可脸上突然没了笑意，他很大力地起身，身后的椅子“咚”地一声被翻倒在地上。
　　周可两只手撑在桌子上，俯身凑近了杨富，一字一顿地带着满嘴烟味，笑着威胁道，“叔，别拿我爸说事，毕竟我经常分不清，你们说的，是那个生下我的毒枭，还是那个养大我的警察。”
　　“哦，对了，”周可转身走到一半突然停住脚步，背对着杨富，“关于刚才那个小孩，我也没撒谎，我是真的惦记上他了。”
　　后半句话更像是自言自语，周可拎起一旁被甩出去的外套，自顾自地念叨着，“说不上多喜欢，就是没见过这样的小东西，想抢来玩两天，玩腻了就还回去了。”
　　顾青川拉着穆苔径直走出警察局，门口的路灯是刚刚换上的，光被直直洒下来，顾青川停下脚步，慢慢松开握着穆苔手腕的手，任由一点凉风顺着指缝溜过去，有些发凉。
　　“穆苔，”顾青川眼底的疲惫几乎掩盖不住，“就算现在回去，也很难赶上门禁，我们今晚就不回宿舍了，好不好？”
　　穆苔眨了眨眼，很轻地点点头，没有任何犹豫和考虑。
　　“我带你去个地方，”顾青川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于是原本要说出口的话堪堪在舌尖打了个转，“带你看看我小时候生活的地方。”
　　感受到穆苔意料之中的顺从，顾青川扯起嘴角，很淡地笑起来，就在他打算转身抬步的下一秒，他的手腕被人抓住了。
　　顾青川扭过头，垂眼看过去，发现穆苔正执拗地握着自己的手腕，试图把他放松时半蜷的手平摊开。
　　顾青川有些纳闷，可难得看到穆苔的坚持，他饶有兴趣地听之任之地摊开手，甚至主动把手心朝上，接住头顶落下来的光，慢慢平伸到穆苔眼前。
　　“想做什么？”
　　顾青川耐着性子开口问。
　　穆苔没有抬头，而是有些蹩脚地挪了挪位置，和他并肩站在一起，肩膀几乎相互倚着，能够感受到对方的温度。
　　顾青川没有明白穆苔的用意，但他没有动，没有抗拒，只是安静地等着。
　　很快，穆苔像是找到了突破口，他慢慢伸出自己的手，把并不能完全伸直的手指尽力张到最大，然后手心向下，慢吞吞地叠在顾青川的手掌上，很轻地落下去，极其不熟练地交错开，再一点点弯曲手指关节，很小心地勾在顾青川的手背上。
　　等到全部动作结束，顾青川迅速反握，丝毫不给穆苔任何退缩和反悔的机会，半晌，顾青川看见穆苔紧紧盯着眼前那两只十指相扣的手，小声又磕绊地说了一句。
　　“想...这样，牵你手。”
　　顾青川仿佛听到脑袋里“嘭”的一声，没有言情故事里那种烟花般的绽放，也没有一击即中的心动，那种重重落地的声响，更像是自己那颗悬了许多天的心，终于被无罪释放，那根高高吊起的绳索被顷刻间剪断，所有的迟疑和不安都在这一刻被抛在脑后。
　　顾青川没有松开穆苔的手，即便他感觉得到，这样的交握其实让穆苔感觉并不舒适，可穆苔没有挣脱，所以他不打算放弃。
　　和记忆里的夜深人静相同，顾青川推开尘封已久却只是落了薄灰的福利院大门，在没有光亮的夜里，先一步向穆苔展露从没和谁分享过的点滴。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稍后再补。